突然回过神来,我又到了她家巷子前的公共汽车站,下了车。每次我总坐过三站,从她家附近走到我家,要十五分钟。我不会真的去找她,那刚刚我是刻意坐过站,还是真不小心,我也搞不清楚了。这好像变成了一个习惯,走这段路,回想从前,想像把这么多年的日子都具体化,变成一步一步走到现在。
上国中的第一天,女生的制服是很梦幻的那种水手服。我走过学校穿堂时看着大镜子里的自己,哇,从国小中年级开始我就很少穿裙子了,以后会看习惯这样的自己吗?到了教室,班上的同学都很安静,上课的气氛好严肃,真有点无聊。前面的前面那个女生好几次转头看我,我一开始不知道她是在看我,后来发现好像就是在看我。我只好在她又转头的时候,有点尴尬地躲开视线。
“妳好,接下来的三年多多指教!我是J,我觉得妳很特别,希望我们可以成为‘好朋友’。”
下课的时候,她放了一张纸条在我笔袋下面。她的字体好像笔迹很好看的大人,纸条上画着她的Q版画像,笑着,有一个说话的泡泡里面有个爱心。“好朋友”为什么要括号起来?那是什么意思?
后来的中午,她会带着便当,把我前座的椅子转向,跟我面对面吃午餐。她的五官不是精致漂亮的那种类型,但很有特色,她的内双在笑的时候会弯成上弦月,她笑的时候总会忍不住打人。
我们两个人的家住在相反方向,却常在放学后走在一起,去文具行逛逛、去唱片行看看、或也没什么目的就跳上一班公共汽车,搭到某条街上闲晃。她走路的时候会勾着我的手,她的头发很香,衣服也很香,后来我渐渐觉得她的物品也都有一样的味道。我们每天交换手写信,写些像呢喃的日记又像对对方说话的絮语,她的信纸上也有她身上的味道。
“好无聊喔,来我家玩好了。”J家的社区很大,我们在花园玩两人的鬼抓人,我抓妳妳抓我。冬天的傍晚很快天就黑了,我们上楼到她家去,到她房间去。她的房间都是她的味道,那个信纸上淡淡的、她的外套上比较重、头发上更明显的味道。她很自在地躺到她的双人床上去,我也躺到她身边。
“妳会怕痒吗?” J突然抓了一下我的腋下,我尖叫了一声。“喂!偷袭喔!”我还手,她再搔了我的腰,我们开始乱斗起来。然后,她咬了一下我的脖子。
我的脸很红很红,红到耳根后,很久没办法说话。她也没说话,看着我。我突然有一种羞耻的感觉,脸颊跟耳朵都烫烫的,眼泪也累积在眼眶里,很满很满快哭了。不能哭,哭了就丢脸了。我忘记怎么离开她家的,一路一边走一边跑,回到家里,缩在床上安静地哭。
隔天开始她不那么常在下课找我说话了。我没有给她我们平常交换的信,她也没有给我。中午她也没找我吃饭,放学也没有一起走。不久后她跟其他女同学好起来,她们走路会牵手,她们甚至有交换日记。后来她交了男朋友,是国三的学长,开始常常会穿学长的运动服大外套。经过她身边的时候,我还是闻到了她房间的那种香味。
就这样,我们没什么说话的到毕业了。有人问起她之前不是很我很好吗?J总是说,“喔因为我知道她暗恋我,她是个变态,我不想理她了。”大家笑一笑带过这个话题,我也在位子上跟着笑。就这样了吧,不知道我做错了什么或说错什么,我们没办法是好朋友了。
直到上了高一,读了不同的学校,在她生日前几天我去按了她家门铃。“妳还记得我们生日很近吗?我想来找妳一起吃蛋糕。”我们像从来没有过尴尬的那段一样,开心地聊天,分享彼此的高中生活,一起吃完两个小蛋糕。这之后我都没有其他理由用任何方式找她,直到隔年,我又站在她家门前。
我们还是聊了起来,看似平常的对话,她突然话题一转:“妳是不是同性恋啊?跟妳说,我最讨厌同性恋暗恋我喔,因为我不是。”
“我当然不是。”高二的我剪掉了长发,我搔搔头,那种从脸颊到耳根都烧起来的感觉又出现了。“不是最好。”这就是我最后一次见她的最后一句话。
在那之后,我每天刻意搭车过站,多那三站到她家那条路,再慢慢走回我家。这家文具店我们常去,那家面店我们吃过,这间超商我们在里面吹冷气好久。这是不是失恋的感觉?但我根本就没有恋爱可言。一天一天,一年一年,渐渐这变成一个习惯,直到路上的商店都几经顶让,原址变成这样那样的店面,甚至拆掉重建了。渐渐我忘记了以前我们走的这段路是什么样子,我们去的店家招牌是红色还是黄色。渐渐我忘记了,她到底是内双还是单眼皮,还有,她身上那种味道是什么味道。
我忘记了。我还是搭车在这里下了站,但我真的什么都记不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