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张开腿
往下望了望
就颜色与气味看来
这应该是昨天和爸爸一起吃下的食物没错
便安心地按下冲水按钮。
便当 巧克力
铜锣烧
吐司夹蛋。
我平常不吃晚餐
周末也不吃早餐的
我这么对着爸爸说
佯装表达一种对他的恩宠:
是因为要和你一起才吃的。
爸爸笑了笑
问我为什么不吃晚餐。
因为一个人吃饭很无聊啊
但我现在有你了。
我们来吃铜锣烧吧? 我准备拆开包装袋。
我不吃 妳吃就好。爸爸慈爱貌。
你吃嘛。
不吃。
那我也不吃。
哎喔 还撒娇呢。
你刚动完手术 需要热量。
喝了水就会想尿尿
尿完尿就会想喝水
我好累喔
人体的设计真是不友善。
吃了太多身体会很辛苦
吃了太少心里会很辛苦
不管吃了什么都会释放出来
我对人体的设计理念感到迷惘
虽然只是在人间暂时寄居的肉身
但也不要这么不易操作吧。
人上了年纪
还可以一一审视多年来对身体做过的事情所造成的种种效果
譬如
爸爸年轻时爬了太多的高山
现在髋关节痛痛了。
我实在难以想像无法健步如飞的他。
我打开病房门
靠近他的床边
心想的是
哗 你走到了今天啊…
说出口的却是
老爸 你怎么没住单人病房。
隔壁床的老先生平均十分钟就会发出抽痰的声音
据老三说
他整晚都没法睡。
说起老三
他倒是把爸爸照顾得不错
听说他从头到尾跟踪爸爸
起先我还担心他笨手笨脚呢
没想到关于照顾爸爸意外合适
因为
爸爸完全不听我的话。
那个护腰 要穿着呀
我手指著老三前脚刚走
就被爸爸扔在一旁的护腰。
不要。爸爸任性地说
妳三哥太烦了 我不穿他就不准我起身
真是囉嗦。
._.
那爸爸 我来给你擦澡吧
不用了 我自己来 男女授受不亲。
._.
然后整个晚上他一直不停地说话
我只陪他上过几次厕所他就不让跟了。
他一直不停说著过往种种
不到晚上九点我就视线模糊了
这很正常
这是我固定启动节源模式的时刻。
没怎么回应
大多是简短的: 哇
然后呢
好有趣哦
之类的。
我真难聊
但他看起来中气很足而且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
休息五分钟后
他问: 妳有没有要跟我分享的故事呢?
来了来了 终于轮到我了吗
但我想了想 好像没什么特别的事可以和他说。
工作好吗? 他问。
工作很好啊 加薪了。
妳为什么要当gay啊 是不是被妳大哥影响的
我喷笑:
拔你不觉得 女生很可爱吗?
女生她们啊 都软软的
细细柔柔的
聪明灵巧
巧笑倩兮
嘻嘻笑的模样让人很想抱住(瘙她们痒的时候)。
男生嘛…完全没有任何吸引我的特质
不然你说说 你喜欢男生吗?
爸爸温柔笑着: 那那个跟妳很好的男同事呢?
他? 他结婚有小孩啦。
我把被子盖上爸爸的脚掌
确保他的温暖。
不过男人啊…就算结婚了 有什么两样?
我笑着瞟了爸爸一眼:
还不是一样。
不知道爸爸会活到几岁呢
我可是非常期待。
趁爸爸去蹲马桶的时候我接起妈妈的来电
并责备她: 不是说好爸爸的事与妳无关吗
为什么跑来看他?
妈妈说 哎喔 人与人之间要重情义呀
以前我住院他也有来看我。
以前妳住院是他造成的! 我压抑著怒音
妈妈语气慢条斯理但明显心虚:
我只是去探望一下然后买水果给他吃吃而已嘛。
哼
分明是放不下。
你们这对怨偶看来要纠缠一世直到其中一人升天了
我说不定还有些羡慕呢。
爸爸老了
皮肉松弛
但面容的轮廓还在。
我看了看
跟我长得还真像。
看来这就是我七十五岁的长相了。
护士小姐走进房说: 阿北换药囉。
妳 妳说什么? 妳妳叫我爸阿北?
他已经是阿北了吗?
是的 爸爸回答 然后背对我们脱下了裤子。
我看着爸爸的屁股 说
爸我们的屁股长得好像哦。
要是到时妈妈还活着又有了老人痴呆
恐怕会一直怔怔望着我的脸(或屁股)
若有所思吧。
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出现在这里
人生感觉就像不断玩着密室解谜一样
打开了这扇门进入了这个场域
得先在里头观察审视一下
哪里有藏着机关吗
看起来像是随手被搁置在桌上的纸条
要先藏在怀里某日再开启吗
有时在密室里
会有人突然打开门进来
被我请了出去
有时候那些人和我一起玩到一半
打开了另扇我没想过的门
就离开了
也不能赖在某一个密室里不走
会自动被推往下一个地方
上一个房间没有解开的谜题
会在往后不断向妳发问
于是刚出生时茫然呆滞
不知自己身在何处的懵懂感
至今仍问著:
我是谁
我在哪里
我来人间做什么?
啊 打工度假。
我可能是听说人间有很多好玩的东西
才来看看的
现在的旅伴是一只狗和两只猫
但他们不怎么干活
成天胡闹
我活久了已经变得非常安静
不太想再发表意见
有点无聊
这人间里
还没被我拆开的惊喜包
不知道都被藏到哪里去了
不知道人生的最后一个密室里会不会有
譬如
在抽屉里翻出了一叠照片
每一张都是自己从前每一年
逐渐长大成人后的模样。
我还会认得吗?
那些自己的脸孔。
我这么喜欢放自拍照在脸书上
到时照片应该会很多吧。
我会长命百岁的
这可不是一件轻松的事
我有太多未解的谜题
不会这么容易死掉。
我常幻想
待我命终之时的情景:
我的猫猫狗会乖巧坐好
摇尾迎接我
爸爸会牵着妈妈
微笑凝望我
与我深刻爱过的人们
会前来探望一下
笑着挥手招呼 然后离开。
我会被带到我一直向往的山间
亲手盖一个我想要的木屋
屋后有湖泊
我会做一只小船
适合自己身形的桨
每一天
我都会划船到湖泊的中央晒太阳
每一天都会有访客
她们都是我生前
与我相亲相爱过的朋友。
爸爸问我失眠的时候都在想些什么
我不好意思说
其实都是我死掉以后的重生模样
只要我想着这些
便能慢慢睡着。
不过换个角度想
反正横竖都不可能活着离开这世界
何不在人间就执行那些我想要的生活呢?
好喔
我来想想该怎么做。
爸爸已经成功了
爸爸买了一块好大的农地上面盖了房子呢。
院子里还有自制的水洼
养了好多莲蓬。
忘了跟爸爸说
对于自己的人生
除了工作与健身
其余几乎都是处于半放弃的状态。
我已经累了。
我也喜欢莲蓬。
莫嫌一点苦
便拟弃莲心。
https://youtu.be/HbYss6WvFR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