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向晚时分，天边彩霞满天，连秀梅膨润的半边脸也是饱满橙红色，
显得年轻有朝气。但她细而浅的眉蹙起，狭长的眼纠起一个三角，
有不符年岁的愁苦。
她伸出手又缩回，望着眼前的蓝衬衫的青年女子，
什么也没说出。
万昭仗着身高优势，安静地俯瞰连秀梅的发漩，
旁分的发色借用远边的天光散著金光，逐渐暗淡。
有些人是依著光才能灿亮，所以不能背光摸索。
“那就这样吧，再见。”万昭迈开步伐，朝公共汽车站牌走。
连秀梅在原地呆了一阵，才回神返家。
她才19岁，准备展开新的人生，相亲对象在家里等她。
听父亲提，这个可能是她未来丈夫的人姓刘，家里在市区做饼，
家中独子，如果结婚了她算是半个少奶奶。
如果条件这么好，怎么轮得到她这种穷人家的女儿？
连秀梅有些郁闷。
这位刘先生出生时脐带绕颈，缺氧伤脑了，大概是五岁的智商。
推开门，她听见陌生而尖利的女人声音。
那女人背影瘦削，嗑著家里难得买的瓜子，而她母亲笑容过度谄媚。
她怯怯地走过去，进入她人生的另外一局。
2.
早年乡下婚礼很讲古礼，订婚一场，结婚一场。
蓝白红色的布条罩着苍穹，巷子一封，大红圆桌架起，
密布著红色的塑胶椅。
空气里有佛跳墙过于浓厚的味道。
万昭跟她父亲坐在订婚宴的一角，麦克风的声音扭曲，
她也听不见那是什么介绍。
还只是牵手，还来不及跟连秀梅说清什么，连秀梅就要嫁了。
胸腔有股沉郁，空气里的汗味夹杂放冷的菜色的油，
丝丝渗入肌肤，层层包裹她觉得呼吸困难。
她来记得她父亲略显嫌弃地说，这些人没什么知识水准，
只知道卖女儿，但还是应邀来吃了订婚宴。
左手边的父亲姿态优雅地咀嚼她吃不出味道的里肌排，
才想到有好几天家里只有豆腐，买肉的钱不久前变成一只金属打火机。
在邻里间，她的父亲万先生总是衣冠楚楚的那一位。
人到中年，万先生依旧身姿挺拔，没有半点赘肉，
都亏得那零星的金属打火机、最新几期的洋杂志、法国的古龙水、
领带、西装裤、衬衫...
还有她父亲身为公务员万年不涨的薪资。
万昭越坐越难受，离席钻到棚子的一角，防水布的破洞漏了一角天光，
遥远的金光闪烁。她想要的不在这里，她要去远方。
3.
一墙小店，墙沾染岁月的黄，置放糕饼的玻璃罩一尘不染。
连秀梅的脸颊已经瘦下来，眉头仍是微微蹙起。
柜台后的小门有孩童嬉戏的声音。
她看到对街那个格格不入的身影，她从订婚的台上，
惦记到进产房，到顾店的每一日。
琐碎的日常，把她记忆里的人与岁月洗得金灿灿，次演得想流泪。
那时候的她是班里的第二，万昭是第三。
她们一起念书，穿过树荫，草刮过脚踝有些痒，万昭牵她时，
分不清是谁的掌心先濡湿。
万昭的掌心不像她，又粗又长茧。万昭有一双写字的手，读书人的手。
她知道自己早晚要嫁人，但牵起的手就像梦一样美，
能贪睡一会是一会。
万昭走在市区，依旧是与街景、路人相隔了一个时空。
质料很好的洋装，看起来就贵的跟鞋，还有脸上的淡妆。
连秀梅结婚后搬去市区，她还是听到万昭的事。
听说万昭去台北念大学，听说万昭拿到奖学金出国了。
还没听说万昭回来，就看到万昭。
心跳得有些快，忐忑地窥伺对街那人。
万昭走过来了，连秀梅舒展她皱久的眉头，准备笑。
柜台后的小门走出一个男人，笑嘻嘻地抓起连秀梅的手把玩着。
万昭客气地买了一个饼，就是寻常的老板娘与顾客。
再目送万昭离去，连秀梅还是没叫住万昭。
4.
市区的老店几十年只剩几间，其中就有刘记饼店。
饼店的老板娘对学生特别关心，赚了钱在乡下几间高中设了清寒奖金。
每每看到纤瘦的少女在颁奖时松口气的笑，
就像是穿过时空，看着自己还有不属于她的人。
五十岁好像很老，又似乎年轻，但她已经是奶奶辈的人了。
刘记饼店早交到她子辈手上，她偶尔去老店门口逛逛。
她发现老店隔壁新开了一间药局，转头问店员，
“隔壁哪时候来的？你们有去关心一下吗？”
店员二十来岁，愣了一下，“这个才开不久...我也没注意...”
连秀梅摇摇头头，去后台拿了一块包装好的饼，碎念道，
“这个邻里间还是要往来，以后要注意。”
店员诺诺，就看连秀梅跨过门槛去药局了。
万里药局。
看到万这个字她就是会想起万昭，想着也许碰巧就能再见一次。
药局有股众多药品齐集的呛鼻味道，层层叠叠货架后，
她看到老了的万昭，鼻梁架著老花眼镜，一样瘦而高，
并没有像她中年发福，福态了。
万昭客套友善地笑，像是招呼一般客人似，直到接下那块饼，
万昭貌似惊讶，“这怎么好意思。”
连秀梅端著那千锤百炼的老板娘和善笑容，“以后互相关照啊。”
她想，万昭来了，是找她的吧。
万昭看着眼前老态明显的老同学，岁月早把记忆磨得浅淡，
有些见故人的温情脉脉，她说，“老同学，之后有空我们吃饭吧。”
连秀梅笑得真挚，她们约好时间再聊。
药局门关起时，电子声说谢谢光临，远处的夕阳渗进来又被排出。
“谁啊？”万里药局的后台走出一位满头银发体型丰润的太太，
万昭走去牵起那双肥润的手，“遇到同学了，人真客气，还送了饼。”
“别是什么桃花债啊妳。”厚实的掌心敲了万昭，万昭笑呵呵，
回答道，“没有这回事，都跟妳回家开店了，身家都在妳那，
我还能有什么花样。”
“好啦，知道妳委屈。饭好了，我们吃饭吧。”
挂了休息牌，她们的晚餐开始。
5.
连秀梅一直没有等来万昭口头上的那顿饭，倒是自家的店，
在需要口罩、酒精时，万昭都是很够意思地优先供货。
后来她也看过万昭的伴侣，听万昭聊她离开故乡、去别的地方又再回来的事。
她们的岔路不是没来由，她一直在应有的轨道，
万昭总是疏离，看着周遭景物淡淡的，像是看着远方。
万昭的伴侣在镜头另一端，挤著万昭的脸抢话，“她就是自视甚高。”
连秀梅听了笑笑，“我想也是。”
“下次我们能出来聊的时候，再一起聚聚。”
“当然好，各自保重。”
连秀梅收了手机，又进来几条来自子女的叮咛。
人到了这岁数，经过又留下来的每几样。她也逐渐忘记谁牵着谁的梦，
就是再看看那人还跟她共享一样的天空，或许有几步脚印重叠，
也就感到满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