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黑色旅途》
殊不知,皮囊下的我,早已是别人眼中的瘟疫了
大学同学中,有一名土生土长的金门人,地名金门自然成了他的绰号。
绰号通常是被动不可抗拒的,从来没有人问他喜不喜欢这个绰号,但比起有人身攻击的肥
猪、丑八怪等霸凌性的绰号,金门算是不痛不痒的微霸凌。如果班上有两名金门人,或许他
的绰号就变了,而我可能不会在金门打工旅游,恐怕人生还停滞在未出柜前的状态。但,谁
知道呢?
娘胎给的鹅蛋头,乐天的笑容,浑然天成的可爱,全班只有他一个。还记得每次暑假前最
后一堂课,他在教室后面大喊:
‘离岛同学们掰掰!我要回本岛了!’仿佛与厦门相邻的金门,才是那两千三百万居民
的所在地。
‘每天快快乐乐上班,每周平平安安回家。’隔着海峡,他在线上这么回答。
毕业之后他返乡做替代役。我兴冲冲地道出这次金门之行,问他有没有物美价廉的住宿推
荐。
原来他们家的透天厝有几间房出租,一楼出租给店面营业,二楼是爸妈房间兼客厅和厨房
,三楼是三兄弟的房间,其他房间大部分是女性房客,顶楼还有一间空房。
离职之后,我搭乘人生第一次的国内航班,横渡台湾海峡,金门父子接我入住顶楼那间空
房。
二月冬末,金门一家热情不减,特地开车到机场,把我从快解体的螺旋桨飞机抢救下来,
在金门一条根店门前,车子熄火,金门带着瞇眼微笑,跳上机车,回工作岗位,金门爸爸打
开夹在店家之间的铁门,上楼梯直通顶楼,递出钥匙后,便打声招呼离开。
我坐在赤裸的双人床上,看着五坪大的套房,简略清冷,但基本的下榻之处是确定了,接
下来是找到一份餬口的薪资。
台北带来的后背包全部掏空、闯荡金门三镇三乡的家当摊在床上:小型休闲侧背包、相机
、换洗衣物、拖鞋以及瓶瓶罐罐,依序分类,每日的盥洗用具放在浴室,换洗衣物摆在床头
柜上,最重要的是整理外出会用到的东西,履历表和水壶。才刚落地,没办法用务实的心情
迎接第一天,颈上挂好相机就出门了。
黄土洗礼的金门,刻着岁月的痕迹,复刻的电影院已歇业,翻新的店舖像是电影七零年代
的拍摄场景,整条街竟没有半个人影,倒是有一只黑白相间的猫,闭着眼,倾听鸟鸣、风动
声,懒洋洋地蹲坐在石砖上晒太阳,像是听着老师傅歌颂满载故事的金门不小心睡着了。
我继续往前走,终于见到两名穿着棉裤与大花棉袄外套的老阿嬷,双手藏入口袋中,一前
一后从小道走出来,脸上的纹路已覆蓋原本的样貌,扎实的步伐,隐约透露当地意识,整个
画面像极了老式放映机,嘎渣嘎渣地轮放泛黄的影片,韵味无穷。
从交错的窄巷子里钻出,扑面而来是一片大湖,令初识的旅人为之一惊。这里是荣湖,厚
重的湖水平缓了心情,湖畔的防风林,挡掉对岸来意不明的过客,给人一种任意穿梭的安全
感;湖宽的距离是一个很好的独处空间,最适合无法长时间社交的人;波光粼粼的湖镜,巧
妙地反映旅人的心情,时而浮动,时而平稳;似箭穿心的虎啸桥,默默地引渡水库储量,提
供金沙人每日用水。
如此的荣湖,如此近似于智者的轮廓,能不让人喜欢吗?此后我常回来这里散步,理一理
里外发生的事。
如穿越时空般游街坊巷弄,再回到现代柏油路。道路两旁铺上草绿毛地毯,向前方连绵,
忽然一座如日本鸟居的大门,在成列的柠檬桉树林划开一道大口子,白底金字写着:
‘金门县林务所’门前精心布置著红紫相衬的小花圃与高耸杉木。如果没见到旁边硕大的
木板刻着:‘欢迎莅临金门森林游乐区’,我可能就止步于林务所的白色大门了。
‘这里免费参观,我可以为妳讲解。’一名男子在森林生态馆前,对我招手。
‘谢谢,我先去前面看看。’才刚从台北封闭的箱子里逃出来,宁可在竹林步道发呆,或
湖畔看绿头鸭戏水,也不愿被另一只箱子关起来。
余光见男子渐渐朝我走来。难道,我才向蓝天祈求独处的愿望,马上就要落空了吗?如是
立刻掉头离开,男子必会发现我在躲他,如何在不伤害男子的感情下溜走呢?
此时,几只黑影舒缓了我的焦虑,两黑一棕的幼犬,忽然从灌木丛跑出来,捕捉牠们的身
影成了我逃离现场最佳的借口,我抓好相机毫不犹豫的向牠们奔去。
“那时候,我完全忘记狗妈妈可能就在牠们身边,毕竟牠们是那么的小。或许我宁愿被激
怒的狗妈妈咬一口,也不愿意再被关进箱子里头。”
三只小狗半立著双耳,本能地伸长脖子。机敏的样子好疗愈。碰见牠们,什么男男女女的
烦恼瞬间烟消云散。手含着胶黑的镜头朝牠们连拍好几张,牠们见我不再前进,又恢复活泼
好动的模样。喜欢狗的原因,是牠们自在逍遥地活着,不带任何评价地接纳人类。
“除了妳对我的喜欢,世上还有谁能做到呢?”妳骄傲地抬起下巴,翘起嘴角,眼神直勾
勾地掳获我。连妳这般嚣张的脸孔我也喜欢。
“如果不是三只小狗的情感救援,我肯定会再次隐忍,成全一名陌生男子的搭讪,事后再
责怪自己为什么不狠心拒绝。
我心理有病吧 想做陌生的好人,伤害一个陌生人又怎么样?我又不认识他 或许是
,我不想成为别人眼中的瘟疫吧 殊不知,皮囊下的我,早已是别人眼中的瘟疫了。”瞥
见桌上的咖啡渍,手拿腥红色吸水抹布一挥,印记马上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