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节推移,四季流转了三者,年末将至。反常的寒意在冬天正式来临前,席卷整座城
市。即便路上车水马龙、行人骆绎不绝,仍隐隐带了一股萧瑟。
受到这几分萧瑟的感染,黄炘亭不由得拉紧大衣,稍稍加快脚步。一连错身绕过几个
路人,想尽量保留饱餐一顿后的满足,快点回家洗洗睡。
又是几度闪身,视线飘移之际,一块小招牌忽然跃入眼帘。
几乎下意识地止步,鞋跟在人行道敲出最后一个细小声响,像休止符。
那是什么?
走近细看。上有两行字。
不明。
甜点,咖啡,调酒。
定定注视那块招牌几秒,炘亭不太确定她现在想不想开发新店家。万一体验很差,基
本上这个夜晚就搞砸了。在片刻犹豫间,玻璃门内正低头擦拭高脚杯的调酒师,仿佛感应
到什么抬起了头。
炘亭遥遥看见对方眼中的一丝深意。
像穿透她,望着久远以前的什么。那个“什么”里面,融合极为复杂的情绪,眷恋、
幽怨、想念、矛盾、喜悦、厌倦、疲惫。她作为一个媒介,旁观了这些情绪。
明明是个陌生人吧。
为什么会有那样的眼神?
为什么会透过她看到那些情绪?
被挑起好奇的炘亭,扬手推开玻璃门。
“欢迎光临。”
走入店内,才发现吧台以外的座位已被三三两两的客人占据,店外看不出来生意颇好
。众人富有默契地保持低声量交谈,整体气氛相当轻松、宁静。
“您好,请问一位吗?”
调酒师放下擦拭布及杯子,露出温和微笑前来招呼客人。
炘亭发现她眼底的深意已悉数消失。这可不行,她得找出答案才可以。
“对。”
“坐吧台好吗?”调酒师伸手摆向面前的吧台座位。
“好的。”
刻意坐上调酒师正前方的位子,炘亭大脑正飞快思考如何不着痕迹地问话。
那个眼神……
“今天想喝点什么呢?”
原来是没有酒单的地方。
“Old Fashion。”
“有指定的威士忌吗?”
“没有。”
“好的,我知道了。”
调酒师用小夹子从糖罐夹出一块方糖,置于砧板简单削切,而后放进厚底杯,再取出
两瓶苦精,轻抖几下,深色液体染上了糖体。倒入少许苏打水后,调酒师以吧匙压碎方糖
,快速无声地进行搅拌。
“刚刚您在犹豫要不要进来我们店里吧?”
没料到调酒师主动搭话,炘亭愣了一下。
“对……我本来,本来想说回家的。结果看到外面招牌,一下子犹豫了起来。”
“然后我无意间抬头看了您一眼,您就决定进来了?”
猝不及防被调酒师直球击中。
“妳……妳怎么知道?”
没有得到回应。调酒师嘴角微扬,停止动作,拉开储冰槽夹出一块方正的透明冰块缓
缓放进杯中,再用量酒器盛装威士忌,倒入。稍稍搅拌酒液,补充一点苏打水,液体升至
九分满;调酒师捏起一片橙皮,左右扭动、朝杯口喷附皮油,最后投入另一片橙皮。
“您的Old Fashion,请慢用。”
炘亭端起厚重酒杯,啜了一口。威士忌的酒味被苏打水刷淡,在低温状态高度保留香
醇韵味,混合苦精、方糖的甜香,从入口到咽下之间,形成多层次变化。
“好喝。”
不吝给予称赞。
“谢谢。”调酒师欣然接受,并着手冲洗用毕的器具。
待最后洗完的量酒器摆上一旁滤水盘,炘亭已无法按捺地开口了。
“不好意思,我还是想问,妳刚才为什么会知道……我是因为妳抬头看我,才决定进
来这间店的?”
毫不意外被追着这个话题,调酒师笑笑。
“因为我看到您的表情不一样了。本来一副虽然对这间店有点兴趣、还是很想回家睡
觉的样子,跟我视线碰到后,您变得很有精神。两眼炯炯有神的。”
愣了一下,炘亭回想,确实如此。她一心追寻那个眼神的答案,把连日工作积累的疲
惫完全抛于脑后。而手上这杯调酒也好喝得令人充分放松,疲劳度减少百分之八十。
“那是因为……妳看我的眼神,很奇怪。”炘亭尝试表达刚刚的感受,“不是在看我
,是看另一个人。可能是我,或不是。总之,我们是第一次见面吧?为什么,为什么妳会
那样看我?妳认识我?”
将直球正面回敬。
“啊……”
调酒师诧异轻叫,正要回答,恰好座位区的客人招手要求服务。一句“请您稍等我一
下”后,吧台区顿时仅剩下炘亭与她眼前的一杯酒。
不久,调酒师回到吧台,立刻着手调酒、送酒,然后接连服务其他几桌客人,期间又
有人上门、有人离开,结帐、接待、解说、调酒。一番忙碌之下,再有闲暇张口讲话时,
炘亭已喝完Old Fashion。
“抱歉,让您久等了。”调酒师收走空杯。
“有Pisco Sour吗?”
“有。”调酒师从冷冻柜取出一支酒,倒了半满的shot杯,递给炘亭,“我推荐用
Conrtol C,它有特别的蜂蜜、花果清香,纯饮很顺口,用来制作Pisco Sour味道相当清
爽。您试试看。”
炘亭举杯饮尽。冷冻后未结冰的高浓度酒液,全无刺激酒味,独在唇齿间留下浓郁香
气,久久不散。确实是瓶好喝的Pisco。她开始期待Pisco Sour的成品。
“很棒,就它吧。”
“好的,请您稍等。”
调酒师用量酒器逐一测量Control C、柠檬汁、糖浆,倒进雪克杯。而后打了一颗蛋
,滤掉蛋黄,把蛋白加入杯里,取出小型搅拌器打匀。确认搅拌均匀后,调酒师加进冰块
,盖妥杯盖,侧身进行一阵急速摇荡。摇后,滤冰倾倒,淡黄透明的酒液逐渐填满酒杯,
最上层浮着绵密泡沫。完成前,调酒师取了苦精,轻抖数下,在泡沫表层留下三个橘色圆
点。
“请慢用。”
入口润顺、尾韵香甜,柠檬、花果气味萦绕鼻间,炘亭很满意成品的表现,大方称赞
:“很好喝的Pisco Sour。现在,我想确认一下,我们并不认识,对吧?”
洗净搅拌器,甩掉残水,调酒师点点头。
“那妳为什么……”
未明确问出问题。
炘亭有种预感,这人会说出具体问句之外的事情。
“没错,我们不认识。不过,我算是‘认识’您。”没等炘亭表示困惑,调酒师继续
说,“确切来说,我知道一个故事,故事里有您,也看过您的照片。十年前的故事与十年
前的照片。我朋友都说我满会认人的,加上您没什么变化,我很容易就认出来了。黄小姐
。”
如果前面内容,炘亭尚可揣测为调酒师的胡说八道及瞎猜,可最末一句明确道出她的
姓氏,已使她不得不相信对方所言属实。即便这个姓很常见,要一次猜对机率实在太低。
“十年前?”
“您高中的时候。有两张照片,一张是您趴在床上,穿黑色长袖外套、拿着一只小熊
娃娃,侧面照。一张您跟人自拍合照,您穿一件黑色T-shirt,比较靠近镜头,对方穿白
色衬衫正专心写着什么,当下没有注意到您在拍照。两张照片,您都留长头发。”
一刹那,炘亭发现心脏停止了跳动。短短几秒或几分钟里,万物寂静。她注视眼前的
调酒师,又似乎看到另一张面容:觉得自己笑起来不好看、又常对她露齿灿烂微笑,一双
眼会随之弯起,并显出颊上一对酒涡。
“天啊,妳……”
炘亭欲言又止。千言万语涌上,卡住喉头激起阵阵波涛不息,但一直无法真正说出口
。言语往复回旋,没有宣泄之处,只原地打转,是以张口却无声。
脑袋如交缠打结的毛线团,乱成一片。不是没想起过那个人,但未曾预期在陌生人口
中听到。听闻调酒师精确描述照片,记忆匣子轰然开启,跨越三千多个日子,扑天盖地而
来。
原来,她没有忘记。
她也没有忘记。
“妳认识曾尧语?”稍稍冷静下来,炘亭问。
“可以这么说吧。在我听完故事后,我想我和她已经称得上朋友了。”调酒师端来一
杯水,水面停于八分满的高度。
仰头一口喝干Pisco Sour,炘亭旋即捧起水杯狠狠一灌。杯底甫跟吧台桌面接触,调
酒师已不疾不徐地添加开水,不多不少,八分满。
“所以妳知道多少?全部?”
一口饮尽。
被陌生人知悉十年前的自己,炘亭感到几分莫名不快。不知是对乱说话、还被她发现
的曾尧语,抑或其他什么此时暂且梳理不清的原因。
调酒师微笑,再度斟满开水。
“尧语用一个很小说式的开头,她说,‘这是一个起于冬初,终于秋末的故事。’我
被这句话吸引了,那天决定不赶她走,好好听一个酒醉的人说话。”
起于冬初,终于秋末吗?
“然后呢?”
“她断断续续说著,说您们的高中生涯,社团生活,私下共度的时光。说您有三只猫
、两只狗,您房间有一张八万块的床,您喜欢用鲨鱼夹绑马尾。也说您们学校看似自由,
骨子里其实升学主义至上。说她疯狂投入社团是一种叛逆,说她曾喜欢过学姊,还有她差
点跟学姊在音控室接吻。”
“噗嗤……”
炘亭忍不住笑出声。曾尧语连这种事都讲?
恍若未闻的调酒师擦起杯子,继续说。
“但她的初吻是给您的,在您家附近小公园的秋千上。尧语说,路灯照下来,把您整
个人衬得闪闪发亮,她一时情不自禁就吻上去了。她以为那个当下,您会给她一巴掌。毕
竟您们当时什么都不是。”
闪闪发亮吗?原来尧语那时眼中的她是这样子?
炘亭忆起那一夜,她坐着秋千轻轻前后摇晃,说著什么已不记得;而后她抬头看向站
于一旁的尧语,还没说两句,一个身影遮住大部分光线,倾身压下,下一秒唇间便感受一
阵柔软。尧语离开后,第一个反应是手足无措地道歉,结结巴巴说了半天,不停重复自己
多么轻浮、多么混蛋。
然而,唯有炘亭知道,直至日后分开,她始终没告诉尧语,她并不讨厌那个吻。至少
那一日,她无法否认心底跃过清晰的一丝雀跃,并不自觉期待起下一次接吻。
“后来她不敢去找您,闪躲了几天,您主动堵她逼问清楚,才确定您们的关系。她说
她第一次跟人交往,什么都不懂,很怕自己的不成熟惹您生气,常常反复确认您怎么了、
是不是生气了。”
无奈一笑,炘亭点点头。
不是不清楚尧语对感情的自卑且缺乏安全感,原以为时间稍长,一些事情会自然得到
验证而平息,但一直面对那些惶恐追问,她实在疲倦至极。
“讲到这里她哭了。”
下文待续,调酒师瞥见有客人举手,歉然颔首,离开吧台为角落一桌收拾空杯、点单
。回来后一阵忙碌,调酒、结帐、送酒,期间顺手收走炘亭的空酒杯。
调酒师终有空档回来,时值午夜十二点。炘亭转头环视一周,发现客人已换了一轮,
店内气氛在深夜醺然之下变得比较豪放,时有收不住的爆笑声响起。
虽Pisco Sour酒精浓度不高,方才豪饮之下,炘亭也有了几分醉意。不过她还不打算
就此离开。
“来一杯长饮型吧,妳推荐。”
洗晾完抹布,调酒师说:“Tom Collins怎么样?用Old Tom琴酒、柠檬汁、糖浆,加
苏打水调制。跟Gin Fizz喝起来不太一样,Tom Collins稍微甜一点。”
“满有意思的,我没喝过。就它吧。”
调酒师逐一把材料加进雪克杯,加冰进行摇荡。冰块来回敲击雪克杯,发出一串清脆
叩叩声。接着,调酒师拿出冰镇过的可林杯,盛入长方形透明冰块,再取下雪克杯上盖,
滤冰倒入充分摇匀的酒液,以苏打水加至九分满,最后放上糖渍樱桃、柳橙片装饰。
“您的Tom Collins。”
这次,炘亭不急着品尝,只藉吧台昏黄灯光,静静观看杯中细小气泡接连向上浮升的
过程。一颗颗气泡,直直往上,似在追寻什么,又如盲目跟随。她蓦地记起分手那天,尧
语眼眶的泪,她是如此努力地隐忍,努力留下头也不回的背影。
指尖触及湿冷的杯子,拾起,饮入一口。
微甜清爽的气息,随碳酸饮料的气泡们奔腾不止,于入喉前以淡淡酒香收尾。
“妳刚说尧语哭了。然后呢?”
“她哭了一下子,眼泪一掉就急着擦掉。哭完,用自问自答的方式说,‘妳知道我为
什么说这些吗?我看到她了。’这个自问自答大概重复四、五遍,不知道是要跟我确认有
听懂她的意思,或者跟她自己确认。”
“看到她了……尧语看到……我?”炘亭慢慢重复,稍稍思考了一下,改用更明确的
问句,“妳的意思是,尧语看到我了?什么时候?在哪里?”
“十月二十六日,台湾同志大游行。您有去,对吧?”调酒师清洗刚擦完桌子的一条
抹布,取出另一块布擦起已晾了一会儿的雪克杯。
“对……那天人很多,我、我没看到她。”急于解释什么似的,炘亭一阵心乱。
“在台北市政府门口前面,她是这么说的。”调酒师提起细口壶,倒满炘亭剩下三分
之一的水杯,“她跟朋友本来想去彩虹市集逛逛,没想到人太多,进退不得,正想该怎么
办时,她看到您了。您侧着身穿过几个人,拿着手机讲电话,和她是反方向。所以您没看
到她很正常。”
如此具体描述,又非久远之事,炘亭迅速想起当时她在干嘛。与她通话的是约她参加
游行的朋友,她们正设法找到一个显眼的地点会合。
原来,当她穿越人群时,曾有一个熟悉的目光停留在她身上。
“尧语这时候有点酒醒,用非常清醒的眼睛看着我,说她从来没想过会再看见您。此
后,她花了几天时间思考,为什么当场确定是您,她却反射性想逃走。”
逃走?为什么?
炘亭皱眉。
“您觉得答案是什么?”调酒师没有痛快说出答案,反而从冷冻柜拿出一支冻得瓶身
结霜的白兰地,展示般摆在吧台上,“猜猜看,猜中的话,这杯shot我请客。”
“这也太难……我根本没有头绪。”
倒不是为了免费shot,或不喜欢输的感觉、要拼一口气,炘亭真的一无所知。她宁愿
反过来请调酒师喝shot,以便快点得到解答。被吊胃口的感觉,很折磨。
“换个角度想,今天如果是您看到尧语,而她没有发现您。您会怎么做?走过去跟她
打招呼?假装没有遇见?或者会有其他什么反应?”
喝了口酒,炘亭换位思考。假设今天是她……难免有第一时间的惊讶,不过冷静几秒
,大概会选择静静看着尧语,不打招呼、不相认。她们之间巧遇可以,却非热络叫唤对方
的关系。
但尧语为什么会想逃呢?
怎么也不该是逃跑吧?
“我缩小一下范围好了。您觉得,尧语想逃,主要是因为您,或是因为她自己?”调
酒师旋开瓶盖,朝shot杯缓缓注入白兰地,八分满。
“她自己吧。”
缩小到这么窄的范围,炘亭很确定该选哪一边。
她可没自作多情到多年之后,尧语待她依旧余情未了。
“您的shot,请慢用。”
调酒师把shot杯往前推,略浊的高浓度酒液,隐隐散发浓郁果香。炘亭不客气地举起
喝尽,些许辣感在咽下后冒出,很快被白兰地独有的葡萄、柑橘、蜜桃等水果气味掩盖。
把酒冰回冷冻柜,调酒师快手快脚洗净了shot杯,转身帮两组客人结帐。不知不觉,
店里变得安静许多,剩下听不清的细语流转说话者周围,众人好似投入深夜的怀抱,准备
安睡。
“尧语说她当场想逃,是因为十九岁的自己很狼狈,再加上您很决绝地断绝往来。我
想想她的原话是什么……‘内心深层就这么坚定遵从着她最后的残忍’,好像是这样。”
残忍?
是啊,炘亭此时遥想当初,也觉自己残忍了点。
“很狼狈?什么意思?”
“我也想问这个。不过,这时候她改口说起您们高中时,您跟她怎么熟起来。她讲了
很多,我归纳后,认为主要是常常MSN到深夜吧,您们彼此诉说那时候的感情困扰,她喜
欢的学姊若即若离,您喜欢的男孩只当您是朋友。您们交换各自的创作,各写了一篇名叫
‘少年维特的烦恼’的短文。”
“曾尧语怎么记得这些啊……还通通说给妳听,真的是……”话锋忽转,炘亭大感困
窘,年少黑历史在他人口中重现,实在很尴尬。
“然后,她升上高三,您们的相处时间反而越来越多。每天总有聊不完的话,心贴得
很近。那年冬天来得比较早,可能天气冷、自然想找个怀抱取暖,她发现自己有点喜欢您
了。”
这段简单叙述,说得炘亭心头一跳。跟尧语交往前,已有两次感情经验的她,相当了
解她们有一段时间正处于暧昧,让人受尽委屈,也让人变得贪心。她本来以为仅仅单纯习
惯尧语的陪伴及存在,等到某一日,才恍然发觉心已有这个人的位置。
“终于,那个冬天结束前,您们正式交往了。再后来,她考完学测、指考,离开这里
去唸大学。开学后,尽量每周回来,增加和您相处的时间。然而,或许尧语成了大学生,
拥有全新生活圈,也或许您成为高三生,面临不一样的压力,您们之间逐渐变得无话可说
。”
那时炘亭以为,大一生、高三生,纯粹一年之差,不会相距太远。岂料,每天浏览尧
语MSN上滔滔不绝著宿舍生活如何、大学专业科目难懂、系队学姊们严格、同学夜游无聊
等,何其丰富,令她无形中产生庞大的落差心理。尧语在外地过得多彩多姿,她却困在每
日枯燥循环的考试、读书地狱。她们之间慢慢剩下一个人的声音,她沉默聆听,越来越像
尧语生命里的一个旁观者,而非参与者。
曾经两颗心紧靠无间,如今她被迫遥望她的身影渐渐走远。
于是,尧语十九岁生日前兴冲冲返乡,她陪她吃了最后一次饭,回到家,她提出分手
,基于根本不算理由的“我们个性不适合”。在尧语生日前一天分手,炘亭至今仍觉抱歉
,她应该能处理得更好,却放任自己给了尧语一个最难忘的生日礼物。
“您在尧语生日前提了分手,她则傻傻相信自己不够好,拼命想着怎么变得更好,再
重新追求您。”调酒师为自己倒了一杯水,刚喝一口,便匆忙为客人结帐。
唉,她怎么会不知道那个家伙一味自我怪罪。然而,高三应考压力真的很大,她没有
多余心力应付尧语,哪怕是费尽心思、小心翼翼的讨好。忍耐一段时间后,她严厉禁止尧
语再与她联络,甚至不惜谎称她其实喜欢的另有其人。
此后,她再也不曾听过尧语的消息。
她的确消失得很彻底。
想到这里,炘亭猛然理解尧语为何说十九岁的自己很狼狈。尤其那个谎……尧语知道
那是谎言吗?那家伙该不会真的相信她们之间是她求而未得的替代品吧?
“尧语的再次追求想必造成您不少困扰。她知道,却无法控制自己。偏偏越害怕失去
,就越快失去。尧语说,您当时一直喜欢另一个人,她只是一个打发时间的对象。她不敢
求证,不管是证成或证伪。她顺着这个说法,用力地恨您,祈求恨可以带着自己离开这段
感情。”
原来是恨啊。
没错,恨能成为很坚实的力量。
确知了尧语恨自己的事实,炘亭惆怅地低下头。
“就这么过了十年。尧语再度见到您,终于明白,过不去的就是过不去,时间过再久
都一样。您是她的开始,却始终没有结束。结果您成为她人生里一道课题,没有正确答案
,但必须有答案。”
“过不去的,就是过不去……”
炘亭喃喃重复,连喝了几大口Tom Collins。
“于是她希望找到结束的方法,找到回答这道课题的答案。这样的话,下次再见时,
即使非常诧异,也不再一心想逃,而能大方地跟您说‘好久不见’。像陈奕迅那首歌唱的
一样。”调酒师低声轻吟一段旋律,“不再去说从前,只是寒喧,对妳说一句,只是说一
句,好久不见。”
那她呢?
她有办法坦然对尧语说声“好久不见”吗?
大概醉酒的人语言逻辑破碎。总结了现在,调酒师说尧语的叙述又跳回那一年。因为
今朝意外一遇,迫使她回首挖掘本已堆在角落沾惹尘埃的历历往事,寻觅释怀的可能。
“她想问,您的阿橘还好吗?您还喜欢KAT-TUN吗?您依然持续写小说吗?她说,她
后来不敢听宇多田光的〈Prisoner of Love〉、杨丞琳的〈带我走〉,怕一听就哭,怕一
听就停不了想念。奇妙的是,听柴咲幸不会悲伤,大概她接触〈月的点滴〉的契机不是因
为您。”
每个问句,无不反应她们相处的点滴如何深刻地停留于尧语心中。炘亭在心里默默回
答:十年匆匆,小猫阿橘已老;着迷的偶像依然喜欢著,但不再激情;写写改改的创作,
每一回提笔的间隔时间越拉越长。
“对,她很喜欢那首歌,从国中开始的。跟我没关系。我只是送了她两张柴咲幸的精
选集。她一点日文也不懂,却可以一字不漏唱完整首〈月的点滴〉。”
没有接话,调酒师继续浓缩某个醉得神智不清的陌生人的长篇大论。杯子擦完了,改
擦吧台后方陈列的各种酒瓶,严谨得不留一点灰尘。
“她保留了所有跟您的MSN对话记录,每一封E-mail,每一篇网志,每一张纸条。不
过,旧手机里两千多则短信、通联纪录,被前女友全删了。尧语说,十年确实有点长,长
到她已经没办法再默背您的手机号码。她也不敢想,您的周围还有没有跟她相关的人事物
。那个当作圣诞礼物的手机吊饰在哪?送给阿橘的逗猫棒您还有用吗?当她不再出现后,
您的父母有没有问起‘尧语呢?’您又是怎么回答的?”
一连串问号收尾的句子,压得炘亭无言以对。她当然可以一一答复,但有意义吗?希
冀获得回应的人不在这里。难道她也要寄望某天调酒师又见尧语,用一个眼神引她入门,
再用三杯调酒的时间说另一个故事?
炘亭摇头轻笑,主动转移话题。
“妳记忆力真好,陌生人的胡言乱语,怎么可以记这么清楚。”
可林杯残留未融的冰块,炘亭把它倒进水杯里,不小心溅出几滴水。
“因为,”调酒师持抹布擦去杯垫旁的水珠,“尧语一连讲了五天。”
“她连来五天?”炘亭瞪大眼睛,“妳就听了五天?”
泰然地点头,调酒师一脸淡定。
“多数内容是重复的,不过每天总会多出一些之前没讲过的部分。大概她酒醒后拼命
思考,触发了不同记忆片段,得到新的结论。她会将每天的小发现和依据讲出来,并不是
要听我的意见或想法,似乎只想找个人当见证。”
见证什么?见证找到答案的过程吗?尧语是否认为唯有正式告别十年前的那个她,自
己才可以真正往前走,真正脱离过去的纠缠?她依然抱持恨意吗?
“尧语不恨您了,也不耿耿于怀了。”宛如知悉炘亭所想,调酒师淡淡开口,“最后
一天,她说,其实仔细想想,您当初就只是个十八岁的孩子,能有多成熟呢?喜欢别人这
件事,真的也好、假的也好,您与她,终究走到尽头。”
所以呀,尧语找到她目前的答案了吧。
十年后的深秋,他人嘴里陈述的当年光景,时间被冻结般,一刹那重现了当时的鲜明
艳丽。调酒师说越多,炘亭记起的越清晰;她们相知,她们相恋,她们分离,她们不相往
来……她看见她,而她完全没注意到……
“故事到这里为止。”
夜极深,最后一组客人不知何时离开的。
店里安静到极致,静静抚平她重温十年过往的紊乱心绪。
起于冬初,终于秋末的故事,在这间小店,悄悄划下了句点。
“谢谢光临。”
推开玻璃门时,炘亭想起最后一件事。
今天是她和尧语,分手十周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