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作] 让我为妳写一篇小说 - 17

楼主: justmywave (小浪)   2019-08-27 20:58:29
【让我为妳写一篇小说】
17
  从我们的住处出发,要骑车抵达武岭,有两条路可行。一条是较为曲折的县道,绕上
山的沿途,除了有许多连续弯之外,坡度起伏也大得多。另一条则是省道,途经雾峰,草
屯,国姓,埔里,就能直抵合欢山,是相对平顺的路。只是,后者的路径虽然平坦许多,
却会遇上较多红绿灯,虚耗等待的时间。
  我们有的是什么呢?是勇于冒险的热情,无所畏惧的信心,足以支持我们自我挑战,
走上蜿蜒而刺激的山路?或者,我们有的是充裕的时间,富足的耐心,因而能有余裕,去
走一段虽则平稳,却必须不断停顿与等候的路途?
  我还想问,但是,我们的故事已经写到终局了。
  也许当时,我们基于对自身能力与极限的认知,所做出的每一个选择,不全然有所谓
对错,只是,我们对自己认识得毕竟太少,对于我们所能负荷的限度,也算不上清楚。我
们以为经得起的,其实经不起,我们以为守得住的,其实守不住,我们以为过得去的,其
实,是真的过不去。
  可惜,我们知道得太晚。
  那一天,我们决定以第二条路线前往武岭,我负责骑车,坐在后座的妳一面看着手机
萤幕,一面导航。偶尔导航系统失灵,我们便停在路边,再次定位、寻找路线,确定路径
后又重新启程;偶尔,妳会迷失在地图上许多重叠的线条里,错失提醒的时机,我们于是
错过转弯的路口,往前多走了点路,踏上另一条道路,或者除了折返以外,别无他法。我
们是这样走走停停,旅途中柳暗花明的诸多意外,却往往令我们雀跃,而无能打击我们。
因为有彼此在身边,我们不畏惧失去方向,不害怕延迟时程,我们是那么笃定,无论有再
多起伏跌宕,都是两人所共同经历,我们也并且确信,只要两人始终保持一致的目标,记
著在抵达之前,不轻易放开对方的手,那么,尽管会多耗上一些时日,或是多走了些许距
离,也无伤大雅。
  因而,当妳问我,愿不愿意给妳两年的时间,好好准备重考,我也并未迟疑。我明白
有的时候,我们需要等待,有的时候,我们需要守望,漫漫长路上,我想携手与妳走去最
为遥远的彼方,因此并不介意,有多少光阴会在妳我之间流逝,只要身边的人是妳,只要
我们共同渴望的物事依旧。
  毕业后,我回到老家准备公职,妳则在家乡继续拚搏,盼望考上理想的科系。然而,
两座城市之间的距离,总是教妳心慌,妳早已习惯在脆弱及疲惫之际,放下烦闷的书本,
在我的怀抱中获得喘息与休憩,可此刻妳自书页中抬首,妳在桌前来回踱步,却无论如何
都纾解不了妳的焦虑,妳要不到过去我所能给妳的抚慰,以至于后来在手机的那一端,妳
如此抗拒我考上公职的讯息,妳说,我所就职的城市,将使我们更为遥远,而看得见却无
法时刻触碰彼此的痛苦,已经太过剧烈,像是某一种兽,间歇性地啮咬妳的每吋体肤。
  我本以为距离是我们所能克服的,却仍是在工作的第三个月离职,来到妳重新考上的
学校所在的城市。我寻觅合适的工作,熟悉的产业在这座城市却发展得不够成熟,我换过
一个地方又另一个地方,像一种流离,一种失根,然而我还是以为,我们需要的,只是耐
心与时间,再多试几次,势必会抵达我们期待的地方,正如同以往的我们,尽管不尽顺遂
,仍是在绕了一大段路之后,抵达了台湾公路的最高点,在海拔三千两百七十五公尺的武
岭上,饱览合欢山壮丽绵延的山线,撩拨山棱的云雾,亲眼见证天地辽阔,并且证明,只
要我们在一起,没有什么是完不成的,也没有什么是办不到的。
  我却终究来不及体认,我们原来也有着所谓极限,或者更应该说,我未及体认,妳的
极限与我的极限,其实不同。
  我在接续几份工作中,亲眼目睹生命的来去,却久久未能调适;甚且,在主管的言谈
之中,我逐渐明白,在这份工作岗位上,自己毫无价值,在人们眼中,我只是随时都能遭
到汰换的螺丝钉,要找到足以取代我的人,并非难事。在每个下班后的深夜,当我拖着疲
惫衰弱的身躯回家,将自己细细摊开,才发觉身体里头已经被巨大的轮轴重重辗过,到处
都是斑斑血痕,有尚未干透的血渍,也有刚刚绽裂、正冒出鲜血的伤口,我却不能明白,
那朝我倾轧而来的巨轮究竟为何,我又如何被狠狠碾碎,面目模糊得再也辨认不出自己的
脸孔。
  而妳同样无法明白,妳无法明白何以出了社会以后,我眼里的世界与妳所见的世界,
竟是那么不同;妳眼中的景物依然多彩缤纷,有光有影,我的世界却仅有倾盆大雨,连绵
落下,好似永无止尽。妳看着我陷入愈来愈大量的沉默,愈来愈浓重的阴郁,当我在离职
后仰赖药物勉强作息,当我每天都喝下一整支酒昏倒在桌脚或浴室,当我显得那么破败不
堪,那样的时候,妳究竟有多么无助,多么自责,以至于,在我睡睡醒醒之际,见到的妳
,往往满脸是泪。
  妳说,倘若不是妳无法维持有距离的关系,我也不致如此。但是,我说,不是这样的
,妳看,我们不过是在下山的路上。从另一个方向自武岭下山,我们会直驱台湾东半部,
先经过花莲,再前往台东,我们会在太鲁阁亲见大自然的鬼斧神工,在七星潭一睹一望无
际的太平洋,并在伯朗大道上,大方拥抱夹道的金黄色稻浪。我是那么相信,我们已经在
路上,抵达与否,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然而我忘了,在那趟旅程的最后,我们依然与彼此道别,各自踏上归途。我们在台东
分开,妳回到中央山脉的另外一头,妳多风的那一个家,而我停留在这片土地的东半部,
一路往北,回到我出生与成长的地方。
  妳最后捎来一封信给我。当时,我搬离与妳同居的住处,回家乡休养、沉淀,预备再
次振作起来,觅得一份新的工作。但妳写信给我,从我们曾经同住的地方寄出,信中提及
的内容,却是分道扬镳。我是如此悲伤以致如此碎裂,频频追问我们之间的爱是否依然存
在,倘若有爱,何须分开?倘若无爱,那么原有的那些爱,何以凭空消失?它们都去了哪
里,我们可曾在旅途中,将其遗失而不自知?
  我以为,我们确实择选了一道坦途,我们确实,认为自己有足够的时间与耐心,因而
,我们并不冒险,只寻求安稳,尽管前进得缓前进得慢,却也宁可走得踏实稳健,纵有迷
途的时刻,也总是相互扶持,一路上面临那么多个路口,仍拖着彼此的手不肯放开。
  没想过我们也会走到一个,撑持不下的关口。没想过妳已经临到了妳的极限,这趟旅
程,妳再也走不下去。我还记得,在毕业前后,妳曾经告诉过我,若有机会,要再上去一
次武岭,去看看天空与山的接壤,云朵与山的轮廓轻触的吻,以及,连绵不绝的山脊在风
间的沉沉安睡。我说好。我当然说好。我说,我们再安排几天的假期,再计画一次旅行,
从我们的住处出发,前往武岭。我们骑车上山,仍然有两条路可走,一条险而刺激,还有
一条平而徐缓。那么,这一次,妳会想要走哪一条?

Links booklink

Contact Us: admin [ a t ] ucptt.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