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作] 让我为妳写一篇小说 - 16

楼主: justmywave (小浪)   2019-08-17 20:30:39
【让我为妳写一篇小说】
16
  凌晨四点,妳在吉隆坡机场的大厅等候转机。
  在这样的深夜时分,整排免税店都已拉下铁门,妳步行经过,感觉格外冷清。唯一尚
在营业的便是零星几家餐厅,毫无睡意的人们在咖啡店里落座,浓烈的香气在妳行经之际
便攫获妳的感官,诱引妳的神魄,让妳在睡与不睡的边际上摆荡,迟迟做不了决定。尔后
妳只是立定,猛地吸了一口,权当作一种清醒与昏睡之间的平衡,便又走回大厅,安然地
坐下。此刻仍在大厅的人们大多已睡得东倒西歪,有的抱着行李在连绵的座椅上安睡,有
的索性以外套裹着自己,将背包当作枕头,或仰或俯地在大厅地毯上,陷入他们并不安稳
的睡眠。
  妳也困,但妳不敢睡,妳怕错过了转机,而这一错过,下一次的启程,可能又是遥遥
无期。这是妳千载难逢的机会,生命死透要再重新活过的契机,是那么难再有,妳因而惜
之爱之,仿佛在手心里,有一个刚刚萌发而脆弱的微小生命,需要妳的百般呵护与关注,
却又不能用力过猛,免得它还来不及勃发壮大,便在妳手里奄奄一息。
  临行前,妳向院方商榷许久,手术的费用折合台币,大约是二十万左右。妳尚未考取
理想的工作,透过实习所攒下的钱,远远不够妳支付这笔手术费。几个知情的友人便自掏
腰包,凑合妳几年下来的存款,数目也有十多万,剩下的短缺,妳和院方沟通好,以数张
信用卡刷卡补上。如此妳便启程,晚上十点的飞机,从桃园起飞,在吉隆坡转机,再一路
飞抵曼谷的廊曼机场,抵达时,是曼谷的早晨八点。
  拖着行李走出机场,妳在大厦门口,迎上毒辣炽烈的阳光,眼波流转于路边停了一整
排的出租车,妳不确定那辆迎接妳的车是否也在其中,便以手机联系院方的翻译人员,而
对方说,司机正在路上。不久,妳注意到一辆出租车缓慢停驶于妳的右侧,当司机将车停
妥,从车上走了下来,手里便高举一面牌子,上头写有妳的名字,而跟在名字后方的称谓
,令妳又惊又喜地,是小姐二字。
  国中毕业那一年,就读升学班的妳,一如众人期盼地考上了一所男校,然而妳清楚,
那并非妳想要的,尤其是,当妳在那年暑假照起镜子,发现自己从两鬓到下巴,纷纷冒出
了黑色的毛发,几乎可以预见,再过些时日,当那些毛发长得更为浓密,妳的下半张脸,
看起来就会像极了那一个年幼时对妳施以暴力的父亲。他和母亲在妳升上国中前便已离了
婚,终结了妳的梦魇,如今,却又以雄性的性征,重新爬回妳的脸上,妳感觉那么强烈的
憎恶与痛苦,排山倒海地扑向这一副躯体,它无视妳的意志,违背妳的意愿,日渐长成妳
深恶痛绝的模样。
  妳于是在那一年告诉母亲,妳希望进行雷射手术,除去脸上多余的毛发,然而,母亲
说,雷射是要挨受疼痛的。后来,妳又说,妳不想读男校,那不是妳该去的地方,妳并不
属于那样的性别,然而,母亲却是拉着妳去了几次神坛,要妳跪坐在数尊神像面前,让庙
方人员为妳驱逐附身的恶灵,要妳,做回一个正常的儿子。
  妳想起自己就是在那个时候,预演过无数次的自杀。
  出租车在路口转弯,阳光再次大把大把地从车窗洒上妳的脸,妳恍恍惚惚地睁开眼睛
,发现自己原来过于疲惫,在上车后不久便昏睡过去。妳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个画面,是
曼谷路边栉比鳞次的商家和住宅,招牌上有着密密麻麻而扭曲的泰文字,妳看不懂也听不
懂他们的语言,妳唯一知道的是,妳的重生,要在这里发生。
  医护人员和翻译陪着妳进入诊疗室。这是入院的第一天,还不能动手术,术前有许多
张同意书需要阅读和签署,医生要与妳沟通手术的过程将如何进行,预后如何,也要确定
妳有没有其他的期待或需求。当翻译一一传达医生的讯息,妳一面点头,一面看着电脑萤
幕上用以说明手术步骤的图片,说,妳并没有别的要求——妳很确定自己唯一要且必须要
的,便是那一副本该属于妳的,女性的身体。
  他们带着妳去做抽血检查,并在检查后提供一份清淡无味的流质食物。为了稍晚的灌
肠程序,也为了避免术后感染,这几日,妳几乎再不能吃下任何固态的食品,然而,妳也
仍盘算著那些道地的泰国美食,尤其是那些能够久放的,以作为回程的伴手礼。为了确定
购买的份数,妳默默数算送礼的名单,偶然记起一个失联许久的高中学妹。
  在经过辅导室居中协调之后,母亲答应让妳重考高中。妳考上了一所男女合校,多了
女性的友伴,并在升上高三的时候,认识了那个开朗外向的学妹。妳还记得,那一次,她
到妳的班上找妳,并不喊妳学长,而是直呼学姊,引起班上同学困惑而不知所以的眼神;
妳也还记得,那一次,妳们在楼梯拐弯处,她趁著没有人在的时候偷偷吻上妳,诚实坦率
地表露自己对妳的好感。日后,当妳升上大学,穿上女装,母亲不住地冷嘲热讽时,妳总
会在学妹停驻的眼光里,看见那个美丽细致的自己,妳知道,那才是妳真正的样子。
  妳随着司机和翻译上了车,前往另一处的精神科诊所。手术前需要两份精神科鉴定,
妳从台湾带来了一份,另一份要在曼谷取得。妳一如既往地在诊间谈起自己的性别认同,
从国中注意到女性性征的发育、自己的身体与女性的成长落差,再谈及后来不愿就读男校
而重考的经历,以及,在飞曼谷的前一刻,和母亲最为激烈的一次争执。
  不知道这已是第几次,妳试图与母亲沟通,妳说,妳不喜欢男性的性器官所具有的反
应,它仿佛有自己的意念,有自身的执著,霸占妳的身体却不听妳使唤,控制妳的生理反
应同时剥夺妳对身体的掌握度,它不断以各种所谓的生物本能向妳宣示,这个身体,不是
妳的。妳住在这个身体里,但妳并不拥有和这个身体讨价还价的权力,妳没有这种层面上
的自由。
  然而母亲没有听进去,或者,她也许听了但她拒绝理解,她不明白男性身分平白就能
获得的偌大优势,妳为什么不要,她不能明白于是说:器官有反应,便是渴望性,既然如
此,找到方法排解欲望,一切就可解决。
  妳因而在那一刻清楚地知道,母亲无论如何都无法与妳达成共识,至少在术前,并不
可能。
  妳只能在友人的支持下,独自踏上旅程。
  随行的翻译在妳取得第二份精神科鉴定后,带着妳走到精神科诊所的自助吧。除了三
合一咖啡之外,吧台还提供各式各样的甜点,千层蛋糕、戚风蛋糕、乳酪蛋糕等,几乎一
应俱全。她指著那些琳瑯满目的糕点,笑着告诉妳,妳可以过去拿一份蛋糕,配上咖啡,
在这里慢慢享受,吃完后,妳们再一起回到医院去。这会是手术前像样的最后一餐了,她
说:之后回到医院,只能以少量的流质饮食补充体力,在那之前,品尝些甜食吧。
  妳便拿取一块蛋糕,搭配咖啡,在自助吧的座位上,小口小口地啮咬,延长甜味在口
腔逗留的时间,让那些抚慰的甜,陪妳度过接下来的手术,让翻译出于体贴的善意,在心
底慢慢发酵,伴妳度过术前的忐忑,以及术后所要承受的疼痛与煎熬。隔日一早,妳会在
手术台上侧躺,将身子弓起来,如同一尾跃上水面的鱼,让医生在妳的脊椎骨间注入麻醉
;妳会失去下半身的知觉,陷入沉睡,但也会在数个小时后,醒在妳的病房里,明白自己
已然重生,像摆脱鱼尾后长出健全双腿的人鱼,在岸上恣意欢快地奔跑,拥抱新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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