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我为妳写一篇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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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想,她无论如何都需要写作。
假若这个世界,其实有一道透明而隐微的线,用以区隔或此或彼,或类或异,或优或
劣,甚至或善或恶,那么,她无论如何都需要写作,她要在自己精心锤炼的一个又一个文
字里,开天辟地。在她所开拓的一方天地之中,即使那道薄透的线依然存在,却已显得模
糊而难以指认,在其中起居的人们,也不再将其视为生活中绝对且必须的准则。她们能重
新建立自己的叙事与逻辑。
那是一块梦土。梦土镶嵌在现实的边界,属于现实却又逸离现实。作为一个时刻面临
侵逼,却又渴望从中寻觅逃逸可能的写作者,她踩在那道犀利的分界上,在严厉区分异同
的疆界之处,她将自己蜷缩到最小最小,最轻微,最不可见,最低下如尘以至于,她的存
在几近消失。她让文字代替她在另外一端自在奔放,倘若离开了语言,她便仅能安栖于,
不为人知亦不为人所见的,幽微之处。
雅就在文字里看见她。
从来没见过雅,在她们因文字而聚的群组里,雅却反复提及她,每当他人特别标注她
时,雅又制止那些人们招她注意的举措,反而,使她不得不在意起雅的行为举止。她于是
主动在页面上与雅结为朋友,主动开启话题,主动问起雅的书写与生活,直到,雅单刀直
入地问她,是否对自己有好感。
如何能走到一起,群组里的人们从来不看好她与雅之间的关系——她在台湾,雅在澳
洲,而雅甚至是,在外流浪,尚未取得永久居留身分的中国人。
雅说自己再也不要回到那里去。那是个充满敌意的地方。在雅这么说的时候,她的心
底仿佛有个什么被慢慢地松开,慢慢地松开以至于垮,关于敌意,关于误解,关于界线的
认知,关于在同的那一边或是在异的那一边——她记起曾经的那么一次,在教堂里,布道
者询问他们,是否知道同性恋将性别扭曲成几种,是否知道,竟还有所谓LGBT等荒谬之言
,是否知道,那些荒腔走板的理论里的字母,都意味着什么,而当她几乎天真地表示,她
明白L的意思,G的意思,B与T又所指为何,那样的时候,同处一室的父母,立刻予以惊讶
并制止的眼神,要求她住口。
她踩在界线上。她是牧师与传道的女儿,她也是,同性恋。她将自己无止尽地缩到最
小,最小,最小,小得她能够在尖锐细致的那道边界上,步履轻盈。她不要人们看见她,
她看似在原处实际上总已奔逃至数哩之外,因而在雅身上,她看见,她自己。
当她趋近雅,向雅坦承自己的心意,雅则和其他人一样,提出了相仿的问题:如何能
在一起?
倘若妳和所有女性都相同,终将走回与异性缔结婚姻的路上,我们如何可以,与彼此
恒常相伴,如何向对方许诺,妳若不离,我便不弃?
雅也写作。雅也运用文字。雅也和她一样在字里行间堆筑属于自己的寰宇,然而雅是
那样善用语言,却又无法相信语言。
不需要给我承诺因为承诺无用。不需要述及永恒因为当永恒一字脱口而出,它便已随
时间流逝。甚至,在我们原生的脉络之中,属于我们的词汇是那样地少,而那些影射我们
的字眼,指涉的总与爱与生命的漫漫长路无关,仿佛我们并不需要爱仿佛我们早已与生活
的常态及实质脱节,滚落并垂坠在世界的外缘;而那些字汇,那些字汇都指向罪或者病,
当我们是有罪的或病了的,我们生命中其他的大部分质地,与多数人们相类相呼应的那些
,都将被一迳漠视,取消,尽管它,自始至终都存在。
但是她和雅不同。她是那样需要写作。当雅已经自禁锢逃脱,浪迹于,最接近自由的
地方,文字就是她此时此刻的自由。她需要以书写安放自己,在那里找到她与现实之间的
距离,她的爱与不爱,她的欢快与怅惘,都在文字的表述里如此诚实赤裸,因此,她依然
要以文字,对雅许下誓约。
我们不撒谎。我们不背叛。我们在对方面前,不委屈自己。
她坦率明快地列下三点,指明她与雅之间可行的路途,并且,以她所信的文字,坦然
而毫不闪躲地,对雅提出邀请——妳想要不离,我就能不弃,只要,我们守住这三项,彷
彿戒律。
她们于是走到了一起。纵然人们并不看好,可又当如何,两人在相遇之前所历经的,
万事万物的起灭,认同的默然或张扬,都未曾使她们眼见,同性之间终被肯认,遑论祝福
。
和雅交往后不久,她们便遭逢台湾十一月底的公投。
她是神职人员的子女。纵使有万般不愿但她知道,自己必须,和她的长辈一同走上街
头。她不愿意但面对伴她长大情同家人的伙伴她只能沉默,当她拉起一整面粉红色的旗帜
,当她将一叠又一叠粉色的传单递送给来来往往的人群,熟背口诀并告诫收下传单的人们
,请爱护,你的家,请守护,你的子女,请捍卫,婚姻的神圣不可侵犯,她偶然间会瞥见
路口的另外一边,亦有人招摇著彩虹,彷若正向她招手,她总以为近在咫尺但原来竟是那
样远,她总以为自己已然伫立于彩虹之中,可原来她嘴里说的竟是,十十一十二,请投同
意。
她不能走过去。她走不过去。她必须站在这里——她踩在界线上,当她说不她就不再
轻微如尘,她的形象她的身分会顿时突兀而巨大,使她从线上摔落跌坠,人们会指著摔坏
了的她,说,她是牧师的女儿,她是传道的女儿,但是,她是同性恋。
她沉默。她沉默地等待这一切过去。雅明白她的处境,那样一个厌斥同性恋的环境,
雅亦曾经,熟悉如斯。雅看着她持续投入在文字里,理解并体谅,她无论如何,都需要写
作。
她需要界线的另外一边,那一个从属于现实,却又不完全是现实的世界。
五月。雅来到台湾寻她,她们便约好乘坐火车环岛旅行,并在旅途中一一拜访雅在澳
洲认识的台湾朋友。她们以北部为起点,沿着铁路纵贯线南下,穿越错落的民宅,一望无
际的平原,停靠一处游历走逛又再度启程,经过香烟袅袅的庙宇经过海,绕过南端的枋寮
乘上南回线,行经台东,花莲,终至北返。她们在旅途之中度过普遍的晴日,以及穿插其
中的偶阵雨,她们经过数次的抵达与离开,她们与熟识的友人见面并道别,一切仿佛如常
——晴雨如常,光影如常,来去如常。
但改变已然发生。
她们回到台北。那是多久的事情,一个下午,一场雨落下的时间,还是,许许多多人
的,一辈子?
她和雅,自这一刻起,已经可以在这块土地上缔下婚姻。承诺不再只是飘渺的语言,
不再只是,雅眼中不可信的文字。她们甚至与彼此约定,倘若雅取得了永久居留的身分,
无论在谁的国家,她们都愿意与彼此共度余生。
她还在界线上,却能感觉,界线似乎日趋迷离。她未曾开口,却感到两不相容的世界
,日渐靠近而聚拢。处在原先的位置,她知道自身的份量仍是微小,轮廓却有了清晰而立
体的可能,有一种默许和允准,正在发生。
她想她无论如何还是需要写作。如果不再只是想像或是虚构,那么,她便需要这样一
个空间,让她萌生于现实中的快乐凝炼成字,也让它足够,绵长恒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