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作] 让我为妳写一篇小说 - 04

楼主: justmywave (小浪)   2019-01-01 22:10:26
【让我为妳写一篇小说】
04
  我身上的白色粉末融掉了,就在洋洋生日这一天。
  但或许,在和洋洋相处的几个月里,我小心翼翼为自己上的粉,可能早已经脱落过好
几次,斑驳狼狈的模样,洋洋都看在眼里,只是她从来没有开口;我疑心起来,若有那么
多个片刻,洋洋看见了我色料脱落不均、东一块西一块补丁般的毛色,她心里究竟作何感
想?她是否从第一眼看见那不堪的丑态时,即对我起了非常大的厌恶,却又静静地吞忍下
去?
  我不知道,我一点都不想知道。
  为了替洋洋庆祝生日,我们买了平溪一日游的火车票券,一同出游。在经过瑞芳之后
,下一站便是侯硐,然而对于前往侯硐猫村一事,我其实是有些不安的;即使在出门之前
,我已再三确认所有白色粉末都均匀地沾染上每根黑色的毛发,杂揉成洋洋所爱的优雅的
灰,我还是深怕被同类认出,纠缠上来,或招呼或打探,一路尾随之下便揭开我的底细。
届时她们会怎么告诉洋洋呢?
  “妳爱的这家伙并不是灰猫哦,妳知道的吧?”
  想到这里我就心生恐惧。在规划行程时,我便向洋洋再三声明自己孤僻的性格,不认
为必要也并不想要和同类打交道;她们看见我身上的灰,那么冷僻少见,简直心高气傲,
多半也不会加以理睬。我加重了语气下了结论,试图说服她,我们大可不必在这一站有所
停留——直接去平溪放天灯,不就得了?
  但洋洋坚持要去。她想去看看其他的猫,其他有着不同毛色不同性格的猫,黑白相间
的橘虎斑的三花的,一种都不能少。知道她心意已决,我无论如何劝阻不下,只闷闷地问
了一句:妳不是最爱灰猫的吗?
  在我们初识时,我在洋洋的自我介绍那栏,看见她写着对未来伴侣的期待:高贵优雅
的灰猫。我从电脑桌边走开,站到全身立镜前方,仔细端详自己全身上下黑得闪动光泽的
毛色,比较起自己和电脑萤幕上充满贵族气息的灰猫照片,心想:不过就差了一个色阶。
  只差一个色阶,我行的。只要跨越过那个色阶的差距,我就能获得进入关系的入场券
,我就可以,证明自己。
  我于是上网订购了一大批歌舞伎化妆用的白粉,还精心挑选了防水的那一种,就算偶
尔淋到了一点雨,也不至于穿帮。堵起浴缸的排水口,确保浴缸本身足够干燥,我将大罐
大罐的粉倒进里头,再将自己完全抛掷进去,反复地滚动身体,扭动细部,让白粉覆上身
躯的每个细节;大致完成之后,再细细舔舐身体的每一处,确定白粉已经安分地黏附在每
一根黑毛上,成为精致的灰,这才放心从浴缸里爬起来,回到镜子前检视自己的样貌。
  可以了,我对自己说:妳看起来是如此完美。
  初见那日,我以从容优雅的形象去见洋洋,在看见我的时候,她的双眼毫无掩饰地亮
了起来,我知道,我是她最爱的灰毛猫。每次约会,她的视线从来不曾离开过我,直到我
们在一起之后的某一天,她才提出了积压在心底许久的疑问:
  妳为什么那么瘦?像黑猫一样瘦。
  我耸耸肩膀,不知道呢,大概吃不胖吧。
  妳为什么那么挑食?像黑猫一样挑食。
  我不耐烦地把眼前的食物推开,站起身来打算回家,临走前又告诉了一次洋洋:我不
是黑猫。我、不、是、黑、猫。
  妳要牢牢地记住这件事。
  这次出发去侯硐猫村前夕,我又问了一次洋洋:妳不是最爱灰猫的吗?
  洋洋迟疑了一会,没看着我,只说:好像没那么喜欢了。
  在亲耳听到洋洋的回应之后,那一副好不容易为自己建立起来,如艺术品般完美的形
象,瞬间成了一件脆弱的赝品,在一阵突如其来的风雨之中崩塌,毁坏而不可逆;紧随在
毁灭之后的,则是愈来愈浓、愈来愈深的恐惧,像徘徊不去的暗影,像全世界熄了灯以后
,我看不见的那个自己,正慢慢地笼罩住我,将我吞没。
  启程这天,天色很暗,北部惯常的阴冷,令人提不起兴致。洋洋却仍如孩子般雀跃,
一股脑儿拉着我到处拍照,躲在座椅下的橘猫、窝在未营业摊车上的乳牛猫、在民宅前撒
野的棕色虎斑,一一收进她的镜头底下。透过她和每只猫互动的热烈程度,我私自揣测洋
洋近期偏爱的猫咪毛色,会是什么颜色、什么花纹?我的黑毛染得上去吗?又要怎么染呢
?如果是鲜艳的橘,染上之后还能洗掉吗?我又要如何向洋洋解释,我的毛色为何会起了
变化呢?
  我想着一片光亮灿烂的橘,套用在自己身上会是什么样子;想着之前总和洋洋形影不
离的好朋友,身上也是这样艳丽的色泽,她向来活泼外放,轻易便能与同伴打成一片,内
敛如我,对此总万分欣羡。但是,即便清楚自己不如她的地方,在那个时候,我的心底仍
是自信的,我明白自己才是被洋洋选上的那一个,是那只独一无二的灰猫,她偏爱的倾心
的灰猫,不是橘色也不是白色,就是灰了。
  从没想过会有这样一天。从没想过洋洋有一天会说,自己没那么爱灰猫了。我也因此
从未想过,如果从今往后,洋洋对灰猫再不钟情,自己却只能以灰猫的模样出现在她面前
,那又该如何是好。
  在拍完照片走回车站的路上,洋洋突然停下了脚步。一只纤细的黑猫从我们眼前经过
,她抬眼冷冷地瞟过我们,随即又迳自穿越小径。我浑身一颤,同时间洋洋便松开了手,
着迷似的跟上那只黑猫,抓起相机连续按下好几次快门。我突然涌起一股不知所以的恼怒
,追上洋洋,硬生生拉住她的手,不由分说便将她一路拖在身后,任凭她大声喊疼要我放
手,都僵持着不肯松开。直到她一时之间大哭起来,我才惊觉自己真真切切弄痛了她,恍
惚之际,紧握著的手掌也就放松了。她趁隙奋力甩开我的手,哭着在我面前大叫:妳干嘛

  我还没来得及开口,阴霾的天空随即落下了大雨。
  接下来发生的一切,似乎都只是瞬间的事——我身上的白色粉末在大雨之中融化,大
片大片瀑布似地从我身上倾泻而下,在脚边堆聚成乳白色的水洼。我看着自己的手掌、脚
,贵族般的灰尽数褪去,只剩下上色多次而失去光泽的、黯淡无比的黑。无法直视洋洋错
愕的面容,我转身跑回猫村里,接受不了自己费尽一切苦心,却仍无可避免的失败,它比
我预期的还更早到来,甚至以最为难堪的方式让我明白,对于这份情感的获得,自己彻头
彻尾都没有资格。我连洋洋曾经那么喜爱的灰猫都不是,从来,不是。
  我躲进屋簷底下,抱住自己纠成一团。抬眼所见的一切都是灰的,屋顶是,天空是,
落下的雨也是。我突然明白自己无论如何无法成为那个样子,即便把自己漆成灰色,也并
不因此变得高雅精致漂亮,只能是不干不脆、拖泥带水的污黑,丢失了自己,却再不能成
为谁,只成就一出东施效颦的闹剧。
  不知经过了多久,雨势终于渐渐缓下。我坐在原地,一面等著情绪平复,一面估算离
开的恰当时机,却有一只黑猫忽然从屋瓦上跳下来,自在地走到我身旁,在距离我几步之
遥的地方蜷起身子。她的目光炯炯地盯着前方,随着她的视线望去,在不远处,有个撑著
伞的单薄人影正慢慢靠近。
  我看出那是洋洋。待她走近,我没有逃避,只是别过没有表情的脸,不愿正视。她沉
默地收起伞,从背包翻找出一件外套,为我披上。我拢了拢身上的织物,再也无法遏制蔓
延得无边无际的恐慌与挫败感,忍不住大哭起来。
  然而洋洋什么话也没有说,只是张开双手,抱住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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