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我为妳写一篇小说】
03
然而,我实在告诉你们,我去,对你们是有益的;我不去,那慰助者就不会到你们这
里来;我去了,就差他来。他来的时候,他要向世人证明,他们对于罪,对于义,对于上
帝审判的观念都错了。——《约翰福音14:7-8》
大概是睡眠不足,再加上这几日,很常哭的缘故。昨天是最严重的,她从床上起身以
后,走进浴厕梳洗,抬眼一看,镜子里的自己异常憔悴,连日浮肿的眼皮胀大得更加明显
,这次连眼眶周围都浮现了无数个红点。她为著那些红点受了不少惊吓,事后Google,才
知道是哭得太猛太烈,血压上升导致的微血管破裂,痕迹一点一点地残留于薄透的肌肤表
层。看似骇人,其实没什么大碍,只要冰敷一阵子就好了。
她告诉自己,许多事情也是如此,过一阵子,自然会好。例如她和H之间的事,只要
过一阵子,就会好的。
H已经将近一个月和她避不见面。通讯软件的互动归零,以为的来电只是幻听或疑心
,她们两人上教会的时间也彻底错开。即使无可避免地共同出席了一样的场合,走廊上经
过彼此时H也总是几乎贴著壁走,避免所有的眼神接触,在身体上和精神上,都尽可能地
与她保持最大限度的距离。她有种感觉,她知道H看见她就像看见魔鬼,朝着手,俨然是
来自地狱的邀约。
这种感觉不是第一次。但同样的情节在不长不短的人生中反复上演,是否能让人对于
伤害更加熟练?不对,她纠正自己——这不是伤害。这、不、是、伤、害。这是神的恩典
。心志唯有经历过锤炼砥砺,才能证明对神的爱,因而,这是神赐予她的、证明自身专一
的爱的机会,她因此从来,不以为苦。在每个必须见到H的场合,她总是不断为自己打气
,频频告诉自己:这是必经的试炼。
熬过了,她就能进入神的国度,与神同在。
这天,牧师站在讲台上布道。讲的是她甫进教会时听到的第一个故事,那则感动她的
,得人如得鱼的圣彼得。她知道当时,神正透过圣彼得的典故告诉她:妳会在精神上富足
,在经济上亦不虞匮乏。今日神应允妳捕获大量的鱼,保妳无忧,明日,妳要为神传福音
,妳要得人。
妳要得鱼,也要得人。她像是与神缔结了盟约,直到海枯石烂。从那一刻起,她的心
神日渐安定,事业上亦有了转机,每月见底的户头逐渐有了数字的堆叠与积累,一加一大
于二,一加二大于三。她才知道原来神是一直眷顾着她的,也庆幸自己明白得为时尚早,
一切都还来得及。
直到H出现,H的出现是她最大的磨难。
她从来就是个不必出柜的女同志,从来就是最外显最阳刚的那一种,她自小就蓄著男
孩子气的、非常短的头发,她的衣着向来宽松以便于各种体育活动。她一直是这个样子的
,上了高中交到第一个女友并带回家的时候,她的父母从来也不曾阻挠,女友甚至就在这
个家里与她和她的家人同住,一切是那么天经地义,她从来就不曾意识到,自己应该苦于
,如何为自己设置一个柜子,如何将自己安放在那窄矮而难以呼吸的空间里,如何在认识
新的人时,忖度柜子的门应当保持紧闭、敞开,还是温水煮青蛙般地每天拉开多一点缝,
让来意不明的视线慢慢进来,让自己男装女体的形象下所包裹的自我认同,小心翼翼地走
出去,又或者是,如何在关键的时刻,终于鼓起勇气地,拆卸柜子如同拆下她周身具有保
护作用、避开种种恶意的结界。
不,她不曾。
但后来她认识了H。她们上同一个教会,在一次祷告时不经意坐在彼此身边,结束后
才终于攀谈了起来,然而这样巧合的安排竟像是神赠与的礼物一般——她们发现两人竟意
外地投契。她们开始邀约吃饭,读经,上教会前的晨起散步,在教友活动如话剧和生活营
中,永远结伴。再后来,她们牵起对方的手。
H告诉她,她们是感情非常好的朋友。然而她没有办法解释,拥抱能不能算是友谊的
范畴,亲吻能不能算是友谊的范畴,所有意念与渴盼都在H身上盘桓,算不算,友谊的范
畴。她唯一清楚的是,自己没有办法再这样下去。
那天,她约了H碰面。或许是出于长时间相处下来的默契,H仿佛知道她打算做出什么
,或者说出什么可怕的事,于是始终不让她有任何机会开口,在一个话题结束之后又快速
地跳到下一个,浮泛而失去意义的语汇不断被抛掷在两人之间,空气的密度因琐碎密集的
字句急速攀升,几乎令人窒息。
她终于急躁而奋力地打断H,声音果断坚硬,比神谕来得肯定,也比神谕来得令H心惊
。
“我觉得我们之间是有爱的。”
H显得有些慌张,快快地说:“对,朋友的爱。”
“我不是说那种爱,”她一口否决,“是男女之间的爱。”
H愣愣地看着她,没多久便哭了出来。她挣扎了一会,仍是继续说下去。
“我想了很久,最后还是做了决定。”她的声音里有着情愿承担的坚毅,“我想要和
妳在一起,下地狱也没关系。”
她以为这样就是全部了。她是真的相信地狱,她也相信同性爱会让自己死后的灵魂去
到那里,但是没有关系,真的,只要能够一起,她愿意承受,所有苦难,无论是现世的,
或是失去肉体以后的,她都愿意。
H抽了抽鼻子,慢慢开口:“我不要妳去那里。”
她正打算安慰H,H便又接着说:“我也不想去到,那样的地方。”
她在那一刻僵直了身子。H站起身来,收拾好提包,头也不回地离开。
在失去联系的一个月里,她总是会在夜里梦到,同样的场景。她只能一直看着H的背
影,看着她远走,任凭她在后头追逐,甚至偶尔泪水溃堤、无法克制地嘶声叫唤,H都从
来不曾回头。有时候,H的背影会变成别人,有时候则同时有很多人。她在做了无数个梦
以后终于认了出来,在那群人之中,有些是她的小学同学,有的则是国中同学,而他们全
都背对着她,一个个弃她而去,像说好了一样地,没有人肯回头盼她一盼,仿佛她是个,
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魔——她所拥有的外貌,既不像男孩,又不似女孩,所有无法被归类
和定义的,都被认作魔鬼。
如果她是恶魔,神是否会回应她的叫唤,若祂走在前头,祂是否会愿意停下脚步,是
否愿意回首,并且垂怜于她?
这一天,或许因为是平日白天,又或许是因为天冷且阴雨连绵,教堂里除了神职人员
以外,就只有她一个人。她独自走到座位的第二排,双膝跪下,慢慢闭上连日哭泣而干涩
的双眼,虔心祷告。主啊,她在心中默祷:主啊,我生命中若有任何层面,与祢的旨意并
不一致,求祢调整我生命的次序,求祢用圣灵充满我,打开我心灵的耳朵,让我能听到,
祢的声音。
熟悉的语句似是从远方遥遥传来:妳要得人。话语回荡耳际之时,她仿佛看见一扇湖
水绿的大门,而她轻盈得似是褪去了肉身,能矫捷地穿过入口,飞越山头,远望山下一大
片村庄;她并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但能感觉,此刻自己已接近了神,因而感受到前所未
有的平安与喜乐。神又再次告诉她,妳要得人。
要得人。
最末三个字将她从梦里毫不留情地喝退,她猛然睁开了眼睛,伸手扶住前方的椅背,
同时发现,现下教堂里并不只有她一个人。她揉了揉双眼,循着落在身上的温煦目光,登
时看见了坐在前排,等着她的H。