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直属长官——柯科长——是个老人，但是是个慈祥和蔼的老人。
即便预定在今年退休，但依然不会摆烂、不会坐视不管，
当初核可让周昕璇及林启艾跳槽到金属中心的人，是他；
甚至让当时刚从官司中脱身的我升任组长的人，也是他。
对于这个不会刁难下属、平时三不管、有需要时找他又可以提供帮忙、
一脸慈祥气息满溢到散发出熠熠光芒的老人，我几乎感动地要喊他一声“爸”。
我边想着往事，一边走到科长办公室门前，却一时反应不过来——因为那扇门关了起来。
科长办公室的门是不会关的，这是为了让下属随时想找他都可以，
不用感觉隔阂、不用感觉敲门前得先做好心理准备，
虽然平时也不会有人想找他，但看到这门阖起来还是让我不禁有些发愣。
我还愣著，下一秒，那门从里面打了开来。
“Apple？”一个男人从里头走了出来，那声音同时从他的声道中滑了出来。
我几乎傻了，我完全没有料到会在这里遇见眼前的男人。
“Joe哥？”本来打定主意不叫的绰号，在那震惊的当下，居然很自然地脱口而出了。
“啊，对，钟柔说过妳在这里上班。”范连乔没待我回答，已经心领神会地拍了两下手。
嗯，还是一样很娘。
“Joe哥，你怎么会来这里？”相较于他的娘砲，我则是笑起一脸僵硬。
想起曾跟他抱怨过女魔头，
霎时对他此时此刻在这里的存在感到一股冒出满背冷汗的不安。
“没事儿，来找朋友叙叙旧。”想不到范连乔却收起方才一身娘气，变得一脸冷漠，
“妳快去忙吧，下回再找妳聊天，拜。”
没几句话，他已经咻一声溜开，还刮起一阵微风让我的长发飘曳。
“喂…！”我还没喊出声，眼角已经瞄见柯科长正坐在办公室里，一脸慈霭地看着我。
“科长。”我只好收起下巴，笑起完美微笑地走进办公室。
罢了，下回儿再好好问问我妈。
我可不想被女魔头捉住我的任何把柄。
任何一个都不行。
不过，是说，范连乔有认识柯科长吗？
不然刚刚怎么会从这间办公室离开呢？
“Apple，怎么咯？”眼前的老人笑起善意，将我从那淡淡又诡异的疑惑中拉回来。
“嗯咳，是的，科长。”我清清喉咙，
“想跟您报告先前说的‘舌面敷料开发案’方向变更，试验今天有了初步的结果。”
我边说边将报告交到他手上。
“所以试验方向确定变更咯？”看了一阵子后，科长消瘦的右手颤抖著把报告放下。
“是的。”我顿顿，
“只是这样变更，前两个月投入的经费等于就是丢入水中——
不知道上头会不会有什么意见。”
我指的“上头”，当然是讨人厌的女魔头。
是啊，过去两个月为了测试加速味觉细胞凋亡的物质，
我们培养大量的味觉细胞、更做了不少测试，
所花费的这些耗材、人力及时间，都等于是丢入水中——而我现在才意识到这个问题。
一想起女魔头如果真的不幸也想到这点而死咬着我不放的表情，我就不禁头皮发麻。
“这样啊。”柯科长拿下老花眼镜，慈眉善目地对我笑着，
“Apple，只要可以做出成果，过程如何变、甚至追加经费，我都不会有任何意见——
主要是Ms. 陈。”
“我明白。”我心领神会地笑笑，接着话锋一转，
“关于这个方向变更试验结果，科长需要我直接去向Ms. 陈报告吗？”
“那当然更好咯。”他似乎松了口气。
“好的。”我点点头。
“Apple，这段时间辛苦妳咯。”老人又喝了口茶。
“不会啦。”被人这样说我总是会有点难为情，
“习惯就好了。我才要谢谢科长当初的提携；
但是，如果最后我真的如Ms. 陈所说的不适任，我也会自己退下的。”
“话别这样说。当初我会提妳升任组长，就是因为我相信妳有能力。
再说，哪个长官不是这样慢慢培养起来的？Ms. 陈太急咯。”
不知怎的，听闻老人所言，我开始感到注意力有些涣散。
脑海中不知为何想起女魔头被我顶撞却不生气、
甚至还发出那只等于要大家不用把她的话当真的公告，
虽然她很机歪，但那天白目男大声嚷嚷地说着她的坏话时，
我却有一股很不爽的感觉直冲脑际。
如此说来，我对女魔头的不爽，似乎还没高过对那白目男的不爽？
这可真是有些怪奇。
“她来这几周，大家都被她搞得神经兮兮的吧？”
“嗯？科长此话怎说？”科长一句天外飞来又唤回我的注意力。
“其实，她不只针对你们，对我们这些科长、副主任，也都是这样严厉咯。”
“她对你们这些长官也一样？”我有些意外。
毕竟女魔头可是空降来的。
这个空降部队，当上长官不是建立人脉，反而还把大家给逼得鸡飞狗跳——
难道她的靠山是董事长或总经理？所以才不用在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上做功夫？
我不禁想起我爸陈廷禧。
当年他也是以空降之姿到中华制糖研究所担任所长，
虽然背后有前所长王镇撑腰，却依然念兹在兹建立人脉，
以让他所长的位置坐得更稳、未来的路走得更顺……
“对啊，Ms. 陈可说是一视同仁哪。她会要求我们提出‘数据化’的纪录，
没答出来的人，可是会当场被她定在台上下不来咯。”
老人中气不足的声音打断我对陈廷禧的回忆。
“数据化……”我喃喃。
“或是营收预估可达多少新台币？”老人又喝了口茶，
“依据从何而来？为什么会这样推估？最后如果达不到这个数据怎么办？”
“这……”
这什么机歪问题啊？这分明就是想把人给定在台上的问法吧？
“所以，如果她问这些问题，妳该如何回答呢？”柯科长慈祥地放下茶杯。
“嗯……”我思索了一下，
“或许可以以去年头颈部化疗的病人人数下去做推估？
毕竟我们是针对化疗后的口腔溃烂做修补。”我迟疑着。
“然后？”柯科长微微点头，还是慈祥地微笑着。
“所以要确定营收，得先扣除成本……”
“成本是多少呢？”
“我推估至少要控制在售价的十分之一。”
“嗯，可以。”
“所以售价扣除成本后，所得的盈余再乘上刚刚所说的人数；
但并不是所有的人都会买单，所以我会把那个营收金额再扣除九成。”
我边思索边慢慢说著。
“扣除九九成。”柯科长微笑。
“嗯？只留百分之一？”
“对。如此保守，Ms. 陈才不会有意见。”
“原来如此。”意识到他是在帮我把可能会被问到的问题做准备，我满怀感激。
他一直都是这样，从我进金属中心后，他就是如此提携我——
他之于我，大概就如同赖卓群之于周昕璇吧？
赖卓群曾经也是中华制糖研究所的高级研究员，
在周昕璇还是菜鸟时，一步步地带着周昕璇成为一个精实、实力充足的高级研究员。
“还没结束。如果试验成果不如预期、或是营收达不到妳所说的数据，该怎么办？”
“试验如果不如预期，”我笑了起来，这个问题我早已预想过，
“我们可以把这个计画成果做成平台，接案检测赚钱。”
“喔？”
“科长，这个计画的成果可以发展为‘味觉细胞增生效果检测平台’。
目前国内虽然还没有类似的产品出现，
但目前用于病人化疗后口腔溃烂的左旋麸酰胺酸保健食品的热卖程度，
在去年2010年产值已经可以达到约新台币七亿元；
经济部工业局的年报也说，此类‘特殊营养品’将会是极具发展潜力的品项，
因此许多公司应该都有发展此产品的打算——
而金属中心的实验室具有TAF、cGMP及PIC/S GMP等认证，
因此我们的检测平台预计可以提供具有说服力及参考价值的数据。
当然，平台也可以申请专利，借此增强金属中心的研发能量。”
“很好，相当好。”柯科长满意地点点头，“妳果然没有让我失望，Apple。”
“谢谢科长。”我小小地松了口气。
“其实Ms. 陈……也是很辛苦。”老人忽然小声地呢喃著。
“嗯？”但我依然听清楚了。
“没事，妳快去忙吧。”
“好的。”我识相地不再多问，便离开科长办公室。
※※※
这两周以来，我跟女魔头再也没有接触过。
这让我不得不想起公布栏前那个白目男。
虽然那个白目男让我很不爽，但他当时说的话语却不得不承认有几分真实——
“是说，她现在也跟空气没两样啦！哈！整天窝在那间办公室，像死了一样。”
女魔头虽然机歪，但这种机歪却又是如此一视同仁，
不管是对待下属还是长官都是如此欠揍；
而她也不像一些长官会突袭检查、甚至在走廊上巡逻，
更准确地来说，只要不主动找她，她真的就像是死了一样没消没息；
而对于我当初的顶撞，她也不愠不火，还当真把我所说的气话发了一纸公告；
除此之外，还记下我们所有人的车牌号码，还莫名地知道我的手机号码……
正想着，忽然间，她那天差点晕去的样子及那只又白又瘦的手臂倏地窜进我的脑海。
叩叩叩。
忽然间窜入的影像，让我右手愣愣地敲上门板。
这次办公室里没有传来女魔头明亮的嗓音，
等了大概五秒依然没有听到任何声音，
当我正考虑要不要敲第二次门时，门在此时打开了。
“Ms. 陈？”我有些愣住，不是因为女魔头自己来开门，而是因为她略为红肿的双眼。
“嗯。”她见是我，反而有些愣愣，过了两三秒后，
这才冷淡起那楚楚可怜的表情，转身坐回办公桌。
“有什么事？”她翻开她那本神秘小本子，漠然地问著。
见她怪异又冷淡的行为及口气，我硬著头皮把门关上。
这可不好办了，看来女魔头的心情极度恶劣，没意外的话，可能才刚哭过；
我这回儿来找她谈实验的事情，无疑是自寻死路。
算了，没有退路了。我挺了挺身。
“Ms. 陈，先前跟您提到的‘舌面敷料开发案’方向变更，试验有了初步的成果。”
我清清喉咙，将方才重新缮打的实验报告放到她桌上。
女魔头没有说什么，只是拿起那本报告开始翻了起来。
“试验结果显示，味觉细胞的数量有代偿机制，因此我们增生味觉细胞，
只会加速衰老味觉细胞的凋亡，并不会无限增生味觉细胞的数量。”
我看着女魔头翻著报告，一边简短地说著，
“因此我们预计把计画的方向由‘促进味觉细胞凋亡’变更为‘增生味觉细胞’，
请Ms. 陈定夺。”
“喔？代偿？”女魔头那双本来红肿的双眼正逐渐褪去那楚楚可怜的殷红。
“是。”我小心慎重地回答——方才柯科长的谆谆教诲我可是刻在脑海里了。
纵使女魔头刚哭过的样子很楚楚可怜，
但对我而言，她就像是一头刚哭过的母老虎，
即使楚楚可怜却依然可以一张嘴就把人给吃了——所以我绝对、万万不可掉以轻心。
“代偿是由细胞生化实验的结果得知，是吧？”
“是的。”
“这样的话，妳如何确认在人体上依然会有代偿反应？”
“我们会再进行动物试验——
就像上次跟您讨论过的，依据卫福部目前的法规，
第二等级医疗器材若走简化规定，只需进行动物试验。”
“嗯。”她压了压太阳穴，“那如果实验失败怎办？”
“关于这点，报告的第四十页至五十页，都有详细的解说。”
我在内心暗暗地感谢著柯科长。
“喔？”而她似乎没想到我有备而来，顿了顿，接着开始翻着我说的页数。
“这件计画可以衍生的商品、预计可以带来的营收、以及计画失败相对应的策略，
都在这十页有详细的探讨。”
此刻我不禁感谢起柯科长，要不是他，我现在大概已经被女魔头压着打了。
“嗯。”但女魔头只是草草地翻完报告后，便将报告阖了起来，
“写得很详细。不过，其实妳也不用写那么多——因为，妳不需要。”
“？”我一愣。
“反正妳是靠爸一族。”她嘴角微微向上，笑出皮笑肉不笑，
“所以，我想就算实验失败，妳也不会怎样吧？”
我没有料到她会口出此言。脑袋霎时一片空白。
“所以妳写这么多干什么呢？呵，是柯科长教妳的吧？
那老头如果也知道像妳这样做功课，他当初就不会被我定在台上这么久了！
不过也好，这样表示他有从错误中学习，
这在老人来说的确是精神可嘉、难能可贵、可喜可贺。”
女魔头的一番话如雷轰顶，炸得我的脑袋瓜轰轰响。
所以，柯科长口中所说的“被定在台上下不了台”，就是在说他自己？
而他为了不要让我也步上他的难堪后尘，所以才特地预先问我这么多问题的吗？
得知自己最尊敬的长官如此落人口舌，又被女魔头说我靠爸，我的胸腔马上满溢愤怒。
上次是因为在绩效会议上，所以我不便翻脸，这次我可没打算继续忍气吞声。
“Ms. 陈张嘴闭嘴就是说我靠爸，”我笑着拿回报告，
“但不知Ms. 陈是否知道，我这个靠爸一族，
还把自己的爸爸给送进地检署起诉，没意外的话，下一步就是送进监狱？”
“……？”女魔头一愣。
“呵！看来您真的不知道呢。”看到她一愣，毫无疑问使我的成就感大增，
“既然如此，我认为您一点都没有资格称呼我为‘靠爸一族’。”
“请问您对于这件计画，还有任何问题吗？”
女魔头只是看着我，那一脸的表情复杂，我却一点都没想去解读。
我打开门，头也不回地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