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可不可以……骑车来我家找我?我……想吹吹风。”
接到妳的电话以后,看了一下手机时间,居然才清晨五点多。我着急地换了套衣服,
外面天刚亮,很怕被父母抓包,询问我这时间点忽然出门干嘛,只能蹑手蹑脚地走出家
门。查了一下路线,驱车前往妳给我的地址。到妳家楼下时,精神还有些恍惚,传了讯息
给妳,很快妳就打开家门走了出来。
不晓得是妳本就脸色不好,还是妳恰巧站在路灯下的关系,妳面容苍白得没有一点血
色;眼角带着不很明显的泪痕,红著的眼眶却让妳的脆弱清晰可见。第一次看见妳这种样
子,好想问些什么、想安慰妳几句,可那被我刻在心上的句子随即冒出来阻止我──我不
想跟任何人太好──深怕自己又再次越界、怕自己会再次被妳给推得远远的,我没勇气多
问,只是把安全帽递给妳。
“妳想去哪里?”我问。
妳带上安全帽,坐上机车后座,停顿了下才回:“我不知道……”
妳的语句带着浓浓的鼻音,太过明显了,或许是妳想掩盖也掩盖不了。
深呼吸,心疼的感觉让我红了眼眶,可我却不敢释放眼泪,只能用故作轻松的语调开
口:“那就随便兜风就好了,妳抓紧一点哦。”
我们就漫无目的骑了好一会儿。
“其实我有想去的地方……”直到妳说了这么一句,我才停下来。
我疑惑着妳为什么不早点说,却又不敢问妳,只是低声应了句:“哪里?”
然后妳告诉我妳想去的地方,我愣了愣,一瞬间不知道该回什么话。
“可以载我去吗?”
妳问,而我怎么可能拒绝:“好。”
查了一下路径,妳拿着手机为我导航,我们骑了好一阵子,才终于到了目的地。
下了车,我看着妳轻声开口:“妳自己进去吗?”
妳点点头,“嗯。”
到了那里已经六点多了,没有睡饱的我一边打着呵欠,一边想着所有的可能性。始终
想不明白,妳的父母明明双双健在,在这种时间点,妳为何会想一个人来这种地方?等了
好一阵子妳才终于出来,我看着妳不发一语,只是尽可能地笑得灿烂──如果笑容可以带
给妳温暖就好了,在这冰冷而没有生气的地方……
“可不可以听我说说话?”
妳低声问了我一句,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见面时候眼角仍残存的泪痕早已彻底干涸,
眼眶色彩转为平凡的白,此刻的妳看来异常平静,仿佛我一个小时前看到的脆弱,只是我
的错觉。
“……好。”
我傻了几秒才回应。
“我没有跟妳说过,但我想妳应该知道吧,嗯……系上什么事情都传来传去的。”
“什么?”妳没头没脑的起头,我一头雾水。
“我是同性恋。”
妳平静地说,就好像只是在讲今天午餐吃什么一样。
然后妳告诉我,这里住着的人,是妳曾经深深喜欢过的、如今却已经在天堂的,过往
的挚友;而今天,是四年前她离开的日子。
妳所诉说的,不是个典型的爱情故事,因为这里头,没有两情相悦的美好,有的只有
酸楚和伤痛。妳喜欢她,她却只把妳当成普通朋友;另一个他喜欢妳,可妳的眼中早已装
满了别人。
已经过份纠结的情境,偏偏碰上最糟糕的故事设定:你们三个人,是多年来的铁三
角。上了高中之后,男孩在某一次和妳争吵之中,得知妳喜欢著另一个女孩,他因忌妒
心作祟而走偏,把妳喜欢女生的事情公开说给同学听。你们三个本来就是风云人物,混
乱的谣言没隔几日就传遍整个校园,明明她没和妳在一起,与妳之间的故事却被传得天
花乱坠,而她,最后因为受不了舆论和父母日日夜夜的羞辱,在一次买醉骑车回家的路
途中,完完全全地从这个恶梦中解脱了。
她解脱了,但是妳却因此陷入伤痛的牢笼。妳为此住进医院,历经数个月的治疗后,
症状才终于减轻到可以回归社会,可已经残破不堪的心,根本不可能彻底痊愈……尽管回
归校园时的妳已经伤痕累累,妳却依然记着她出事以前,妳们曾经说好要一起读我们这个
系,于是妳拼了命地读书,幸运地考了进来,而在这之后,妳茫然地做着别人口中学生应
尽的责任,逼自己好好活着……
终于把这一切给诉尽,妳依旧平静,好像只是讲别人的故事一样,可我早已泪流满
面。妳看着我这个模样,居然还轻声笑了,语气无奈:“笨蛋……我都没哭了,妳哭什
么啦?”
这一刻我完全忘了被烙在心口上的教训,只是哭着问:“妳为什么要这样啊……”
“我怎么了啦?”
看着妳依旧一脸无所谓的样子,我总算忍不住,半嘶吼地问出卡在心底好一阵子的语
句:“妳明明很难过,为什么要装得很像没事一样?妳为什么都要忍着啊?妳知道我看了
有多难过吗?可以不要这样吗,妳不难过我都难过了!”
或许是我哭吼著的模样太过真切、又或许是今天这个日子对妳而言实在太过伤人,让
妳异常地脆弱……一直以来横竖在妳我之间的,那道透明却高耸又顽固的墙,像是倏地遭
受一阵重击,总算破开一道巨大的裂痕──这是我认识妳以来,第一次看见妳情绪失控,
甚至还失控得彻底。
妳的那张脸,平常总挂著温柔和煦、隐约带点疏离感的笑,让妳看起来好像怎样都不
会有太过激烈的情绪似的;可此时此刻,妳却哭得声嘶力竭,好似初生的婴孩,若不这么
奋力哭吼出声,妳就要无法呼吸、无法存活;五官因为过份用力抽泣而变得扭曲,泪水流
淌满面,不停滑落至柏油路上……
见妳这样,本就心疼妳的我也跟着哭得更厉害了些。
我们就这么哭了好一阵子,直到妳终于哭累了,我的眼泪才跟着停下。
谁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来打破这份沉默。
看着妳的眼眶又一次变得通红而布满血丝、看着妳的身子似乎因为妳还没脱离方才的
情绪仍旧颤抖不止,自从认识妳以来,始终跟着我、我却始终想不通的那些困惑──关于
妳之于我为什么那么特别、为什么我总是在入眠以前想起关于妳的一切、为什么总是因为
我们之间一点点亲近或生疏,我的情绪就大起大落……迟钝的我,好像终于明白了一个简
单的道理。
“我可以抱妳一下吗?”
终于忍不住,我这么问。
还想着拥抱之后的下一句要说些什么──或许是一些自以为温暖的承诺,比如,从今
以后不要再一个人哭了,需要的时候我都可以听妳说话的,诸如此类的柔情蜜语──妳却
想也没想地应了句“不可以”,了结我内心所有的痴心妄想。
说完那句话,妳撇开眼神,浑身变得紧绷──那细微的肌肉反应很不明显,可我看出
来了,明明我平常那么迟钝,为什么此时此刻偏就发现了呢……
我感觉自己好似和妳方才诉说的故事里头,那个妳眼中装不下的男孩一样,只会带给
妳困扰。
“……不可以就不可以,只是看妳难过才问的,真小气。”
许久以后,我这么说。
我不知道自己的伪装好不好,但是我知道,我已用尽我的全力。
“嗯,我好多了。我们回去吧?”
而妳这么回应我。
于是我想,或许我演得很好──我也只能这么相信。
那日以后,我依旧铭记妳疏远我后勉为其难吐露的“我不想跟任何人太好”,也记下
妳痛哭失声时,嘴上低喃著的“都是我害的,她要是没认识我就不会这样了”;我想我大
概明白,妳之所以和所有人保持距离是为了什么。
很想告诉妳,不是的、不是妳的错啊……错的是散播妳的心事的人,错的是拿妳真诚
的心去伤害别人的人,妳也只是喜欢一个人而已,这样的妳有什么错……明明是这么想
的,却只能把这些话吞在心底,只怕说出口以后,会再一次被妳推开。
更何况,在那个清晨,妳拒绝我的拥抱的那一刹那,我就已经发现了──我太过强烈
的心意,对妳来说只会是累赘,只会成为妳的负担……于是我只能装作自己对妳并不那么
在乎,明明已经发现自己喜欢妳,却只能告诉自己,得守好这不远不近的距离,以免妳再
一次对我反感,再一次躲了起来、以免让妳已经过得太辛苦的妳,又因为我而更难熬。
可是……明明那一天,我已经在心底下定决心了,妳却越发频繁地找上我,单独地。
时间迈入大三上,我们除了一堂必修同课之外,又一起修习了某堂通识。这堂课其实
兼作别的系的必修课,loading是有点重,但也不至于像必修那么费神,尽管如此,妳却
时常婉拒大群朋友们的邀约,和我单独到校外的餐厅或咖啡厅;说是要和我讨论报告,两
个人坐下来以后却又闲谈著别的,或者不多交谈,彼此看着自己的笔电做着自己的事情。
我从妳第一次半撒谎时就发现这点了,却始终不曾多问妳什么,只是配合妳演出。
十二月中的某天,妳又一次用了这个借口。看着朋友们的目光满是质疑、紧紧抓着妳
的手完全不肯放人,显然打算继续探究内情的神情、看着妳微微蹙起的眉头,还想着要多
辩解什么的模样,极少表示什么的我开口为妳胡诌:“真的啦,我们下下周要交期末报
告,没别的时间能约了。”
我想是我的性格一向太过坦白诚实,朋友们一听我这么说,立刻露出无奈的笑容,松
手走人。
以为我们又要随便找间店面坐下,妳却没往校园外走;而我一如往常地跟着妳的步
伐,默不作声。我们总是如此,由妳决定去哪、我只跟随妳的脚步,于是我们走到了校内
的某块草地。
初冬的午后,艳阳让天气温和的正舒适,我们俩人席地而坐,拱起双脚,抱着膝背着
阳光。
我正发著呆,耳侧便响起妳的问句。
“妳不问我为什么吗?”
我愣愣地偏过头看妳,一时之间还没搞懂,“什么为什么?”
妳抿抿唇,视线飘到我身后的某方,“嗯……妳不好奇我为什么要骗她们吗?”
见妳那有些失神的模样,犹豫几秒后,我还是据实以告。
“我以为妳希望我不要问……”
而妳听见这句话,目光再次落在我身上,神色复杂。
“嗯,是希望妳不要问没错。”
我回以一个笑,带点苦涩。
不知道此时此刻,我应该为迟钝的自己总在妳的事情上难得敏锐而感到高兴呢,或是
为我们的关系如此难处理而伤神呢?正当我以为我俩会就此陷入沉默,又要自个儿陷入思
绪的漩涡时,妳却开口顿顿地说起来──我真是不懂妳啊,明明才说希望我不要问的,妳
却说了起来──我才知道,连妳自己都觉得说来有些好笑,但妳确实是这么觉得的:妳认
为自己不擅长交际。
妳既抗拒和人变得亲近,却又不敢和人太过疏远,因为妳知道,要在社会上“正常生
活”的话,不能让自己变得太过与世隔离;明明不想和别人来往,却又得逼着自己维持着
不让家人担心的人际关系,其实妳觉得很疲倦;和别人相处时,妳总用笑容来掩盖心底的
茫然与手足无措,其实妳总感觉进退两难。
“唉,好麻烦。熟一点就一直问很多我不想回答的东西。就不能保持现状就好吗?”
妳的头枕在抱着膝盖的双手上,侧着看我,微微笑着,“妳说呢?”
“什么?”
我没能跟上妳的话题,只是傻傻地看着妳的笑脸,想着,此时此刻妳的笑,是真心的
呢,抑或又是某种伪装?
“没事啦,算了。”妳依旧笑着,抬起头,伸长左手拍了一下我的后脑勺。
“总是这样呆呆的,真好啊。”
这么说完,妳看向前方,发起楞来。
而我这才拾起脑中零碎的片段,明白妳刚才所问我的问句,偷偷笑了──妳太任性了
啊,像妳这么好的人,和妳亲近之后就想变得更近,不是正常的吗──没把这话说出来,
我抚了下后脑被妳触及的那块肌肤后,学着妳趴在自己的手臂上,用余光偷偷瞥了下妳的
侧脸。
笑着的样子明明很可爱的……好希望妳能多笑一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