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沙与水
“放开我!”
许自华终于忍无可忍的尖叫出声。
她瞪开一双恐惧的黑眼,双手猛力推开了薛绍凰。
被推开的薛绍凰错愕地坐在床上,酒意已被吓退了一半。她望着泪水从许自华眼角滑过,
方才的情欲也被她的眼泪给冲走,取而代之的是满满的不解。
“自华?”她柔声唤著恋人的名字,将右手掌心抚上她的手背,却被神经紧绷的许自华用
力挥开。
“不要碰我!”
许自华像是只受惊的猫,紧紧地抓着刚被薛绍凰解开的制服衬衫,瘦小的身子缩在床缘,
撇开头不去看薛绍凰,紧咬着她的下唇,湿润的唇面还沾有薛绍凰的红色唇膏。
为什么?
薛绍凰顶着一头亚麻色乱发,有些花掉的妆容透著茫然。
她左手紧捏著右手的黑色护腕,护腕下的旧伤开始隐隐作痛。
为什么搞得好像是她强奸未遂一样?
妳不是喜欢我吗?
不是说要跟我在一起一辈子,谁也别想要抢走我吗?
我也心甘情愿被妳束缚,但为何我要占有妳时,妳却是这样的反应?
薛绍凰心里一痛,眼眶也不禁盈起泪水。
“……我没办法。”
许自华依然不去看薛绍凰,不去看她曾说想在一起一辈子的人。她用力吸了吸鼻子,像是
豁出去一般提高声音:
“我无法接受妳的身体……我没办法跟妳做爱!”
仿佛一桶冰水当头向她浇下,薛绍凰的心瞬间冷得透彻。许自华的话语无情地将她推向无
底深谷,而她的心则在谷底被摔成碎片。
是的,许自华从来没有主动对她做出牵手拥抱以上的亲密举动。
每次接吻时,她总是很紧张,红著一张脸紧闭双唇,像是举起盾牌一般阻挡她的侵入。
薛绍凰一直以为那是没有经验的她在紧张,但交往两年,她每次接吻都是这样的反应,只
是她一直没发现。
不,不是没发现,而是她不想去承认。沉醉在爱之中的她,根本不想承认许自华拒绝着她
的欲望。
薛绍凰幡然醒悟,绝望地干笑了一声,扬颈望向许自华贴在墙上的男星海报。
那是个有着小麦色肌肤的摇滚帅气歌星,结实的六块腹肌让女人移不开眼。
许自华曾说过,她最喜欢男人的腹肌了。
其实薛绍凰也喜欢,她们的喜好向来相近。但在喜欢上许自华之后,比起男人的腹肌,她
更爱她软软的小肚子。
然而两个异女的感情原来这么脆弱。她们无法享有灵肉结合的完整爱情。
终究还是过不了性别这一关吗?
“对不起。”
无力地吐出微弱的道歉,薛绍凰低头下了床,将她的制服跟头发整理好,麻木地揹起书包
,里面装着今天才拿到手的毕业证书。
“我以后不会再碰妳了,永远。”
说完,她就顶着被泪水弄花的妆容离开了许自华的家,碰一声带上了沉重的铁门,逃也似
地奔下楼梯。
她们的感情,就跟许多高中生情侣一样,也在今天一起毕业了。
‘铃--铃--’
薛绍凰伸手按掉手机的闹钟,睁开满是泪水的凤眼,感觉到当时的痛楚仍萦绕在心头,连
著右手护腕下的旧伤也开始默默作痛。
她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又梦到了。
都已经过了六年了,却还是偶尔会梦到她。
她明明已经淡忘了许自华。
那天,高中的毕业典礼一结束,她们就各自与要去聚会的朋友圈道别后,在许自华的房间
偷偷相会,就跟往常一样。
即使许自华常说她恨不得全世界都知道薛绍凰是她的,她们还是没有这个勇气把她们自拍
的放闪照上传至社群软件,也没有办法把脸书的状态改成稳定交往中。
虽说社会风气比从前还要开放,但她们不确定朋友会怎么想,更别说让家人知道会有什么
样的后果,所以选择保密。
那天,薛绍凰特地买了酒。她觉得穿着制服去便利商店买酒,被店员拦下后,再嚣张地秀
出满十八的身分证有种快感。
最后一天穿高中制服了,当然要这么做。过了暑假后,她就是大学生了。
虽然无法跟许自华读同所大学,但她们考上的大学其实相隔不远,彼此还是有机会常见面
,所以她并不难过。
那天,娇小的许自华靠在她的肩上,两人一边划着手机一边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
许自华那头未经染烫的短黑发传来了阵阵发香,撩得她无比心痒。不常喝酒的她刚刚灌完
一罐酒,情欲也随着体温而攀高。
于是她脑子一热,就将许自华推倒在床上亲著,伸手解开了她的制服衬衫。
若回忆就停止在这一刻有多美好。谁知道接下来发生的事会如此不堪?
‘我没办法跟妳做爱!’
每当想起许自华这句话时,她的灵魂就被狠狠撕裂,连呼吸都充满了苦涩。
那天,她浑浑噩噩地回到家中,流着泪封锁了许自华的所有通讯手段,把她们过往的一切
回忆全部删除了。
她甚至还负气的剪了一头长发。因为许自华说过她很喜欢她细心呵护的长发。
她想把这段关系断得决绝,断得无声无息,纵使心中有再多她不愿承认的不舍。
然而在茶不思饭不想的几天后,她便后悔了。
仔细想想,就算许自华说她们无法有肉体关系,那并不代表感情的结束。
或许她只是性冷感,或是过去有什么她不知道的阴影--所以才无法跟她发生关系。
想通这点后,薛绍凰终于惊觉自己有多么愚蠢,连忙打电话给许自华想跟她道歉。
但却已经来不及了。
她的脸书跟LINE都被许自华封锁,连她的电话都被设了黑名单。
她崩溃了。过了两个月食不知味的暑假后,她决定直接去许自华的大学系上堵人,好不容
易找到了该大学该系的一年级班代,却得到了班上没有许自华这人的答案。
许自华,就此从她的世界消失蒸发,连一点消息都不留给她。
于是,世界就此变得一片苍白,只余无尽的悔恨。
当唯一知情她们关系的朋友问起时,也都是几个月后的事了。而薛绍凰,对那不堪的原因
更不愿多谈,只说跟许自华没感觉了。
无数的夜晚,她总是无法停止反刍这段嘎然而止的恋情。
她想,许自华对她的感情不一样。
就算她嘴里说著喜欢,但对她却没有生理上的渴望。那根本不算爱情,只是占有欲比较强
的友情罢了。
或许当初她不应该主动跟许自华告白的。
许自华当初也不应该边哭边笑着接受她。
两人的感情本质完全不同。沙跟水,怎能融为一体?
好了,都六年前的事了,也没有必要再回想。
她不想再回想那令人心烦的前尘旧事。洗漱后,薛绍凰又躺回床上打开手机,看着她所经
营的粉丝团跟IG。
还不错,睡醒一睁开眼又多了二十人按赞。
薛绍凰心情不错地看着粉丝所留下的留言:
‘凰大翻唱的新曲超好听的!耳朵怀孕了>///<’
‘凰大的图超美阿!跪舔!^q^’
‘可以借转载吗?会附出处的!’
‘会画图又会唱歌长得又帅又美根本女神QQ’
每当看着她的粉丝们崇拜的留言,薛绍凰心中总会升起一股满足感。
她在网络上的名字叫做‘百鸟朝凰’,是个很霸气的名字。仿佛她真是那凤凰,于云端之
上昂颈高鸣,百鸟便会纷纷追随而来。
在网络上,她不只是绘师,还有翻唱歌手的身分。她并不介意露脸,毕竟她对她化妆后的
模样还算有自信。
之前她翻唱过一首话题曲,那首歌有过短暂爆红,让她还以‘网络正妹翻唱洗脑神曲 网
友听醉求出唱片’的标题上过新闻--虽然已是两年前的事了。
2.天之骄女
虽然毕业两年没有正职工作令亲戚们颇有微词,但在网络世界她可是个小有名气的绘师加
网络歌手,那些食古不化的老人懂什么?
薛绍凰可不觉得她跟无所事事的尼特一样,她可还是会接案赚钱的--虽说还没办法到一
般上班族的月薪啦。
而将近万人的粉丝,应该可以自称网红了吧?现在网红经济也是股趋势,她又何必要像其
他同学一样急着毕业进入社会,走向那条无趣的人生输送带。
她的家境也不差,虽说住不起帝宝,但经商的父母也在信义区买了社区公寓。
宠她的父母更没逼着她这位独生女出去工作。
她自认打扮后也是满好看的,毕竟自己可在外表上下了不少功夫。
一百七十五的身高,高跟鞋一踏,走出去也不输那些模特儿。身边也有几个男性朋友在追
求她,虽然她都没多理会。
朋友们也会羡慕地对她说‘白富美说的就是妳这种人’。这样想想,她的人生其实已经很
不错了。
除了小学时期有割手腕的习惯,以及那段痛彻心扉的恋情外,她的人生可说是注定一路平
稳顺遂,从没出太大差错。
然而人生的打击,总是来得措手不及,完全不给人反抗的余地。
当薛绍凰滑完手机,悠悠哉哉地晃出房门,准备煎个欧姆蛋来当早餐时,却看见了一脸凝
重的父母坐在客厅。
平日在外奔波的父母,鲜少在这种时候还在家中。而客厅沉默紧绷的气氛,也让薛绍凰忍
不住皱起眉来,心跳本能地有些加快。
“绍凰,坐。”
她的父母一脸疲惫,薛绍凰依言在真皮黑沙发上坐下,却在这山雨欲来的气氛下坐立难安
。
父亲深呼吸了一口气。
“我们家公司周转不灵,欠了一笔债。房子要卖掉了。”
轰!这句话如一道落雷打在薛绍凰的脑门上,震得她有一瞬失神。
周转不灵?欠债?要卖房子?
这些可怕的关键字组合成一个绝望的信息:她现在美好自由的生活要毁了。
“房子什么时候要卖?”她的声音在颤抖。
“已经在找买主了。”母亲叹了一口气,眼眶发红,“虽然很突然,但绍凰,妳现在就去
收拾行李吧。”
薛绍凰的脑袋嗡嗡地响,眼前浮现了一层噪声,令她看不清双亲的神情。
这许久没发作的症状竟又发作了,她努力地维持平静,却克制不住自已的眼泪:
“那之后我们要住哪?”
她的父母忽然沉默了。薛绍凰眼前的噪声越来越密,使她看不见他们愧疚难堪的神情。
对这个从小被她们捧在手心中的女儿来说,这个消息实在太过残酷,但他们还是必须说出
来。
“绍凰,妳必须自己出去租房子了。”
“什么?”她听见自己的声音细如蚊蚋。
她那微薄的收入如何在台北租房?更何况那些生活用品,化妆品保养品,还有各种场合的
交际费用!她虽然没有记帐习惯,但也知道自己的收入几乎跟她现在的开销打平!如今又
要多一笔房租,她要去哪里生?
这样她只能去找工作,但这样绝对会压缩到自己唱歌画图经营粉丝的时间--不,现在也
不是管这些事的时候!
钱!她没有钱!她的存款根本不到四位数啊!
薛绍凰的脑子乱成一团,赫然发现失去父母金援的她竟连生存都有问题。此时母亲的双手
握住了她的手,含泪道:
“绍凰,我跟妳爸要去大陆重新开始,去帮妳舅舅的忙。还是妳要跟我们一起去大陆?”
薛绍凰一愣。原来父母是想要去投靠在大陆的舅舅。
的确,若跟去大陆,虽然生活条件会降低许多,但父母是不会让她没饭吃的。
但是她却笃定地答:
“不,我要留在台湾。”
她的朋友们,以及她所经营的粉丝们全都在台湾。若要去大陆,不就等于要抛下她这些年
来所累积的一切?
她的父母要洗牌重来,但她的事业她的人生才要开始。她不能就这么贸然放弃!
她一样可以活下去,可以证明自己没有父母庇护也能生存!
仿佛看见了一道光射进黑暗,薛绍凰眼前的噪声开始迅速消失,她的视线又恢复了清明。
“我就知道妳会这么说。那妳今后,只能靠妳自己了。”父亲叹了一口气,“我跟妳妈,
现在没有多余的资金汇给妳缴房租了,也没这个脸跟妳舅舅拿钱。”
“不用担心我。”尽管心中充满不安,但薛绍凰却说得坚定,努力挤出一个微笑:“我也
二十四岁了,是成年人了。”
母亲的眼中是满满的心疼,她不舍地摸著薛绍凰的头发,看着这被她骄宠著长大的女儿,
“改变主意随时连络我们,一张机票钱,我们还是出得起的。”
几天后,薛绍凰拖着行李箱,穿好靴子来到玄关,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她住了二十几年的
家。
客厅依然摆着她熟悉的黑色沙发,有时她会在这沙发上躺着滑手机滑一整天。
地上仍然铺着每一年就要花两万清洁的大理石地板,光洁的地板总会映出天花板上的水晶
吊灯倒影。
这里的厨房大而宽敞明亮,方便她跟母亲一起做出美味的料理,她也喜欢一个人悠哉地烤
烤饼干。
而她的房间,依然放着她的公主大床跟书桌和梳妆台。
然而,这里的一切却不再属于她。
现在,这里只是间二十坪大小的屋子,待价而沽,再也不是她的家。
她吸了吸发红的鼻子,强烈的丧失感顿时充斥心中。她忍下落泪的冲动,拉着行李箱走出
门外,狠下心关上门咬牙离开。
父母昨天已经搭机离开台湾,而她也向好友阿筝说明家中情况,表明在找到房子跟工作之
前需要借住一段时间,阿筝也爽快答应,安慰了她几句。
而她也把其他无法带走的行李都包箱寄到阿筝家,应该明天就会到货了。
她搭电梯下楼,向一楼柜台的秘书点了点头,举步走出公寓。
十二月的清晨冷风夹着湿意迎面扑来,使她忍不住发起抖来,抱住了自己的手臂,深呼吸
了一口气。
薛绍凰,振作,今后妳就要靠自己了!
给自己打完气后,一滴冷水从天落下滴落到她鼻头,正当她感到不妙时,倾盆大雨就这么
猝不及防地落下。
四周响起了一片尖叫声及叫骂声,她赶忙抽出雨伞挡雨,一阵大风却不留情地吹来,让大
雨斜打在她身上,驼色羊毛大衣顿时湿了一半。
她又气又无奈地暗骂了一声,举著伞拖着被淋湿的行李箱快步走向捷运站。
听见门铃声响起,睡眼惺忪的阿筝被吵醒,下床缓缓地走向门,开了楼下大门的锁,等著
薛绍凰上楼。
“妳来啦!喔天啊薛绍凰妳怎么了!”
当薛绍凰来到她家门前时,阿筝瞪圆了眼,看着被雨搞得满身狼狈的她,忍不住惊呼一声
,被吓得睡意全失。
薛绍凰染成亚麻绿的蓬松短发湿了大半,而她向来勾画得精致的眼线也有些晕开,一身名
牌衣饰也被雨给糟蹋了一半。
真是一只落难的凤凰。阿筝不禁心想,同情地望着这个她从国中认识到现在的朋友。
认识十几年了,阿筝眼中的薛绍凰向来是天之骄女,父母捧在手中的掌上明珠,朋友群们
所钦羡的白富美,活得那么优雅耀眼,不愧对她那贵气的名字。
如今家中遭逢剧变,凤凰从天空强行被打落地,她一定受到了很大的打击。
“快进来吧,辛苦妳了。”
“谢谢……”
薛绍凰有气无力地答,她现在只想洗个热水澡,驱去一身寒意。
她拖着行李箱进了阿筝的小套房。
此时她瞥见了一旁的鞋柜竟放有男拖鞋,讶异地睁大眼睛:
“等等,妳跟妳男友住吗?”
“没啦,只是他偶尔会来住,妳别顾虑太多。”
“喔好。”她望向狭窄套房里的双人床,想到另一边躺过阿筝的男友就觉得有些不舒服,
但她现在也无从选择。
“谢谢妳让我借住啊。”洗完澡后,薛绍凰用毛巾擦著头发,真心地道谢。现在的她卸去
一脸妆,素著一张清秀的脸,穿着宽松的家居服。
“客气屁喔。”阿筝趴在床上滑著平板,“妳要住多久都行啊。”
薛绍凰吹着头发,心中满是感激。当她打算要找借住的地方,第一个就是想到从国中同班
到高中的阿筝。
“那换我去洗个脸啦。”阿筝揉了揉眼角下了床。
“好喔。”薛绍凰答,此时门铃声又响了起来。
看来是她的包裹送来了,没想到挺快的。薛绍凰心想,转头向在洗脸的阿筝喊:
“妳继续,我去开门就好。”
薛绍凰赤着脚跑向玄关,扭开了门把开了门,却看见了她一生无法忘怀的人。
“林筝,妳的伞……”
许自华拿着溼答答的透明伞,抬起头来,不敢置信地望着睽违六年没见的薛绍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