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等到妳的情况终于平复了些,我硬是逼妳躺上床,要妳好好休息会。
“我去厕所洗个澡。”我给妳个安抚的笑,“妳边休息,等我回来,一下就好。”
忍着心头那股不舍,我努力让自己忽略妳那像在说著“不要走”的眼神,拿着手机和
换洗衣物,我转过身,轻轻关上房门。
“她还好吗?”妈妈问我,众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我身上。
“……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我等等还想在里面陪她,可以吗?”
看着爸妈担忧地点点头没有异议,我这才觉得,今天好不容易有件顺心的事了。
进了浴室,拿起手机,翻了翻那个我当初以备不时之需才存下来的连络人号码,拨出
。
“喂。”男人接起电话,身边闹哄哄的,大概也是在过新年。
“喂。呃,那个,你知道我是谁吗?”
“嗯,妳是林忻忻吧。”不若记忆里的阳光活泼,男人的声音听来疲惫,甚至有些不
善:“我有存妳号码。有事吗?”
“对不起、我知道我这样很奇怪,我只是想问你有关念薇的事……”
男人叹了口气,“虽然我现在不是很想听到她的名字,但,妳问吧。”
我简单说明了妳此时此刻的异常,询问他这几天妳是否发生什么事了,他说他也不是
很清楚。又追问了一下,阿姨去世后那几天妳是什么状况、他那几天做了些什么,而他沉
默几秒后,答话的语气有些咬牙切齿。
他说,在阿姨离开那天,妳有稍稍哭了一下,但也只是一会儿的事,一下就振作起来
了。他说,之后几天,他陪妳办了一些手续,处理好后,妳突然跟他说,妳想去一趟洗手
间,结果回来的时候,毫无预警地提了分手,他还愣在原地,妳就转身走了。后来,他打
了好几通电话给妳,可妳都不接,于是后面的事他都不知道,问他也没用。
“我都讲完了,可以了吧?还有什么要问的?”他问。
“呃、没事了,谢谢你。抱歉,打扰你了,那我先挂了哦……”
还没挂上电话,正分神想着,既然问题不是出在他身上,那妳到底是发生什么事了?
就突然听见他碎念了句:“耖你妈的!”
我愣了一下,还没反应过来,就听见电话那头重重的吐气声,以及接连而来怒气冲冲
的语句:“我真他妈忍不住了,不骂妳几句我心里不痛快。”
“……什么?”
“我常常在想,妳他妈到底是在装傻,还是真蠢?”我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他也没有
要解释的意思,只是自顾自地说著:“我一直以为我会赢,结果我还是输了,输个精光,
真他妈的!”
“……你到底在说什么啊?”
“我一直都知道陈念薇没有我爱她那么爱我,不管我怎么努力都没用,我一直都知道
!”
我傻住,我不知道该回些什么。而他的话语像脱缰野马一样,彻底失控。
“我想说算了,她可能本来个性就这么冷淡吧,结果从妳出现之后,我才知道她为什
么对我这么无所谓,因为她根本就不爱我!”
“我看得出来她把妳看得很重,比我还重要,我他妈从她死不肯换掉那条破项链就知
道了!我也早就看出来妳那个眼神根本就不是好朋友该有的眼神!我叫她不要跟妳连络了
,她不要,我也忍下来,想说算了,反正她还是我女朋友就好,我还是随便她!”
“结果?妳连我求婚都来搞破坏?因为妳,她在一大群人面前完全不给我面子,说什
么也不肯答应我的求婚!我他妈难堪得要命,还是跟她说没关系,慢慢来,我不逼她!我
都做到这样了,她还是一点情面都不留,利用完我就丢,说分手就分手!”
“我好不容易接受了妳知道吗?我都接受了!结果你他妈的打来质问我,搞得好像这
一切是我的错,最后只说了一句‘抱歉打扰了’就想打发我?”
“真的知道打扰到我,妳一开始就不该出现,真他妈的死同性恋,干。”
一口气讲完这些话以后,他便挂了电话。
而我在原地怔了好久,直到妈妈问我怎么占著浴室不用,我才回过神。
我没忘记,我告诉过妳,等我一下就好;我赶紧弄一弄,回到房间。我进到房内的时
候,妳已经睡着了,虽然十分浅眠,光是打开房间门造成的声响,就让妳皱了下眉头。考
虑了几秒,决定不吵醒妳,去爸妈的房间把头发吹干后才回来。
坐在椅子上,我看着妳的脸发起呆来。妳前男友的一字一句还在我脑中回荡。无法否
认我确实是有些窃喜著的,或许在妳心中,我一直比我自己所想像的还来得重要许多;但
此时此刻,我更在乎的是,妳究竟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绞尽脑汁也想不通,我失神好
了一会儿,直到听见妳小小声的呓语,才回过神来。
妳的眉头紧紧锁著,身子微微颤抖著,似乎是在作恶梦。听不清楚妳究竟在说些什么
,我站起来走到床边,弯下腰把耳朵凑过去,一字一句才刚传进耳里,还来不及安抚妳,
鼻头一酸,感觉自己就快落泪。
“妈妈……不要走……”
我大力眨了眨眼,深呼吸,使劲把眼泪给逼回去。在床沿坐了下来,左手伸进被窝里
找到妳的,右手轻轻推了推妳的肩膀,把妳给叫醒。
“妳作恶梦吗?”我看着双眼无神、精神还有些涣散的妳,低声询问,而妳的情绪好
像还没从恶梦中抽离,抿著唇,妳握紧我的手,没有回话。
“念薇?”我试图拉回妳的注意力。
妳这才看向我,眨眨眼,妳应了句:“妳回来了……”
“嗯,回来了。”对上妳的眼,我努力扬起笑容,“妳刚刚梦到什么了吗?”
妳摇摇头,似乎不肯回答。
我有些着急:“妳这样我很担心,妳要跟我说我才能──”
“我不想想,”妳打断我,“妳不要逼我好不好……”
手又握牢了些,妳甚至出力到让我有点疼了,我却舍不得把妳甩开,也舍不得再继续
坚持要妳对我说出一切,“好好、我不问就是了,妳放轻松……”
妳这才将我的手松开,右手撑起身子,妳的视线对着我这方向,目光却没有焦点。
看着妳依旧憔悴的面容,我于是问:“妳还是很困吧,要不要再睡一下?”
妳又摇了摇头。
我叹了口气。“为什么?”
“不想睡。”妳说。尽管妳看起来非常需要睡眠。
“是不是因为做恶梦,妳这几天才都睡不好?”
“没有……”咬了一下下唇,妳似乎犹豫了会,才说:“今天才开始的。”
“什么意思?”
妳撇开视线,“本来只是睡不着而已…恶梦……是早上在妳家休息之后才有的。”
听见妳这么说,我顿时无语,忽然有种自己莫名其妙成了罪魁祸首的感觉──可是我
早上明明没做什么事啊,为什么会这样?
“那妳到底梦到什么?”
想了想还是一点线索也没有,而妳又什么都没说,忍不住,我有些恼火地问。
而妳只是再一次地摇摇头;那焦虑不安的模样,看起来如此让人不舍。
我又叹了口气,放柔了声线:
“对不起……我只是,不知道要怎么帮妳,所以才觉得很烦躁……”
“没关系。”妳虚弱地笑了下,“妳不要再问就好了。”
然后我们都沉默,房里安静到能从这里听见大厅的电视还正播著特别节目。
妳又在恍神了,而这一次我真的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才好。想装作什么事也没发生,
装作轻轻松松、随意和妳闲聊个几句也好,才发现自己脑袋混乱到,连可以用什么话当作
起头,都想不出来。就连想逗妳开心都没办法。
……我真没用。
不知道这凝结的空气究竟维持了多久,几乎感觉不到时间的流动。打破这僵局的,是
我无预警地响起来的手机。这并不是来电铃声,而是我设作闹钟的铃声──我起身去把手
机拿了过来,看着“陈念薇生日”几个字,愣了一下。
我想,这应该是我们重逢不久之后,就设好的行事历提醒吧?甚至在一月初我们闹僵
时,我也忘记我有设过这东西了。
“妳挂谁电话?”妳的声音在我左侧响起。
我侧过身冲着妳笑,“没有啦,这是闹钟。”
“喔。”妳应了声之后视线就飘走了,似乎又打算放空。
“念薇……”我在妳走神以前,赶紧叫了妳一下。
妳又看了过来,“嗯?”
伸出双手,一把搂过妳的身子,紧紧抱着,我把下巴垫在妳的肩上。心情虽然沉重,
却仍是尽可能地用轻松的语调开口:“欸、陈念薇。已经过十二点了,今天是妳生日了。
”
妳一定听见了,却没有回我话。
我看不见妳的脸,只能猜妳大概被我突如其来的拥抱给吓了一跳吧。有些紧张,我不
敢设想妳等等会有什么反应,只是深深吸一口气,一字一句缓慢地道:“我知道,妳大概
没什么心情过生日,可是,我还是想跟妳说一声生日快乐。”
“不管再怎么难过,还是要好好过日子。不只是生日,以后的每一天都是。”
“我答应妳,我会陪妳的……一切都会慢慢好起来的,好吗?”
妳始终一言不发,这样的安静,让我越来越心慌,越来越不晓得自己还能讲些什么,
也不晓得妳到底有没有把话听进去,原本还上扬著的语调也越来越无力,到最后,甚至有
点像是在垦求般问:“念薇,妳相信我,不管怎么样,妳都还有我啊……拜托妳不要这样
子好不好……”
“嗯。”妳终于轻声给了我一个肯定的回应。那短短一个字听来细若蚊蚋,要不是因
为妳接下来还有说话,我都快以为这是我的幻听,“别哭了。”
妳的手搭上我的背,回我一个同样用尽全力的拥抱。而我这才发现,妳的声音里带着
浓浓的哭腔;也是这才发现,原来我不知何时早就哭了。
“呜……”
分不清究竟是谁的呜咽声,我们紧抱着彼此,再也无法克制,狠狠哭了起来。
泪如雨下。
妳的眼泪,为了妳已经失去的、那个再怎么努力也不可能挽回的人而流;而我的眼泪
,不仅仅为了那个已经失去的人,更为心里不断膨胀的恐惧而流。
我好害怕。
我真的好害怕。
妳明明就还在我的眼前,却好像逐渐变得透明,快要让人看不见了,好像,如同倒过
来的沙漏,一分一秒,妳的灵魂渐渐流失,好害怕,再过没多久,妳就再也不是以前那个
妳,甚至就要瓦解了。
我应该怎么办才好?谁来告诉我,我应该怎么办才好……
不知道我们哭了多久,我想大概我们都是哭累了,就不自觉地躺上床了。
妈妈敲房门叫我们吃早餐时,已经是上午九点多了,妳又不知何时就已经醒了,背部
垫著枕头,倚着床头又在发呆。
我揉揉眼睛,本来要问妳是不是又作恶梦了才没睡好,结果还是作罢。
我只是问:“等等吃完东西妳要不要洗个澡,我衣服给妳穿?”
“嗯。”妳应了声,没多表示什么──如果是原本的妳,一定会笑我吧,说我的衣服
给妳穿太短了。
我摇摇头,晃掉脑中不自主浮现的念头,然后坐起来,“走吧,去吃东西。”
没什么胃口,我装了不到半碗的稀饭,就当交差了事。妳似乎也一样,吃个几口就放
下碗筷了,说声谢谢后便低下头。我带着妳回房间,挑好一套最长的衣裤,就赶妳去洗澡
。看着妳进浴室,确认好妳真的已经开了水之后,我便赶紧回房间,手伸进妳的外套中,
掏出妳的手机。
妳一向都不锁密码的,我战战兢兢地查看手机里有没有任何异常。看了一下对话记录
,妳前男友说的似乎是真话。也查了一下其他通讯软件,仍旧是一点异状都没有。沮丧地
想放弃了,已经决定等妳出来直接问妳这几天发生什么事,正要将妳的手机放回外套,才
突然摸到另一个口袋里有一个奇怪的长方形物体──是录音笔。
看了一下时间,妳应该没洗那么快,我决定直接放来听。
“宝贝。妳先别生气,我知道妳不喜欢我这样叫妳……”
这是阿姨的声音。
“但这是我留给妳最后的礼物了,妳就配合我一下吧。不知道妳什么时候才会找到这
个录音笔,希望妳找到的时候,已经不难过了。宝贝,我知道自己真的是个很不好的妈妈
,真的很对不起妳。我知道妳不喜欢听这种话,可是妈妈真的很爱妳。这一次我真的要走
了,以后妳要自己照顾自己……都不知道几年没跟妳说过这种话了呢,有点难为情呢,呵
呵。宝贝,妳要记得,妳永远是妈妈最爱的宝贝,一个人也要好好的哦。妈妈爱妳。”
就这样,没有了。
虽然听完忍不住泛泪,可这些内容听起来也没什么特别的,妳的异常应该跟这个录音
笔没关系吧。我把它放回妳的口袋,叹了口气,看样子还是找不到一点线索。
我起身把睡衣换下,坐在床边,无力地等着妳出来。
“妳要出门?”妳一回房间,就发现我换了衣服。
我站起身,“阿姨之前交代我,要提醒妳去祭拜她朋友。”
“嗯,我记得……”妳点点头,双眼仍是十分无神。
看着妳这副失魂落魄的样子,本来都拟好该怎么问妳这几天发生的事,明明已经张开
嘴,却吐不出一句什么,只是静默,看着妳慢慢吹干头发。
“忻忻?走吧?我这边有地址。”
妳整理完仪容之后,伸手在我眼前挥了挥,我才回过神来。
“……好,我去跟我爸借车。”
最后,我只是这么说。
我还是什么也没问,也下定决心,不再过问了。
不管妳到底发生什么事,如果妳这么不愿意去想、我却又一直逼问妳,只因为我想要
个答案的话,这样的行为,只会让妳再受伤一次而已,不是吗?而我,不愿意再让妳受到
更多伤害了,我只希望让妳能快点好起来。所以我想,就让我静静陪着妳吧,陪着妳慢慢
地疗伤;直到妳愿意向我倾诉的时候,我也还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