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日子又推进了几天,缓慢得如此折磨人。
一月三十号清晨,刚上完大夜班。
好累的一个礼拜──我边收拾行李边这么想着──不论是身体或是心灵,都好疲倦。
而我,明明好不容易撑过这一个礼拜,好不容易就要迎来我早在一个月多以前,就提前和
经理约定好的连续两天休假,此刻的我却一点也不觉得期待了。
本该喜气洋洋的农历新年,本该值得纪念的,毕竟是我和父母久别后重逢的除夕夜啊
。其实该开心的,但一想到此刻的妳会有多煎熬,我就完全提不起劲。
这一切,对妳来说该有多么残忍……一直和阿姨两人相依为命的妳,该怎么去面对,
失去了她的新年跟生日?不知道妳男朋友会不会带妳回家,会不会帮妳庆祝,会不会丢下
妳一个人……我无法克制地想着这些事,尽管已经阖上双眼几十分钟了,还是一点睡意也
没有。
手机在这时候忽然响了起来,是妳的来电。
犹豫了下,我还是接了起来。让自己的语气显得疏离,我轻轻地开口:“怎么了?”
“忻忻……”妳的声音带着哭腔,“妳在哪……”
──只消不到一秒钟,妳无助的姿态,就立刻瓦解我用好几天才建筑起来的城墙。
真的好不甘心,却又不得不承认,我根本就不可能对妳放得下心。我叹了口气,据实
以告:“我在我跟语悠住的这个家,妳怎么了?”
“我、我在妳们家楼下大门,”妳哭着说,“妳下来找我好不好,拜托妳……”
传进耳朵的那个人声,明明是这个世界上我最熟悉的声音,语气却是我从未听过的。
就连上一次,妳为了阿姨而拜托我的时候,也不见妳这般低声下气。
为什么要用如此卑微的语气向我乞求?这不是妳应该有的样子……不是已经告诉妳了
,我会陪着妳的,我根本就不可能拒绝妳的啊,妳根本就不需要这样子的……
胸腔一瞬间被难以定义的各种情绪给占满,又疼又胀的,让人感觉它下一刻就要爆破
了,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我死死地咬著下唇,抬起头把眼泪给逼回去。喉咙吞咽了下,我
抛了句“我马上下去”,就挂断电话。随手抓了件衣橱里的大衣套上,带着钥匙就下了楼
梯。 右手才刚带上大门,还来不及开口询问妳究竟发生什么事了,已经哭得像个泪人儿
的妳,好似溺水的孩子看到浮木,急忙把我给圈了过去。妳似乎用尽全身的力气在紧抱着
我,紧到让人全身都痛了,连呼吸都变得有些困难。
妳把脸埋在我的肩膀上,被闷著的声音听起来让人更不舍了。
“忻忻,呜……”
“念薇,”我艰难地开口,“妳放开一点,很难说话……”
“妳不要走……”
“好,我不会走,”我的手攀上妳的背轻拍著,“妳放轻松……”
妳这才将我稍稍松开了些,可我们的身子仍紧紧相贴,紧密到我都能感觉到,妳因为
不停抽泣,浑身都克制不住地颤抖著。
好心疼。
“怎么哭成这样……”我抚着妳的背,一下又一下,“到底怎么了妳……”
肩膀上的头激烈地晃动了几下,好像是在告诉我,妳不想回答我的问题,我抬起左手
顺着妳的头发,想让妳安心一点,“没事,妳不讲也没关系。”
妳还是没有答话,耳边只听得见妳的哭泣声。
我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只是用我的手心规律地抚着妳的背,像哄小孩一样。这似乎真
的起了一些作用,虽然花了好长一段时间,但妳的情绪终于稳定下来了。
妳放开我,抹掉脸上的泪,看着我的双眼中布满血丝。
我们之间隔了段距离出来,妳也平静下来后,气氛变得有些尴尬。
我还有些恍神,妳就突然开口:“忻忻……”
哭了太久,妳的嗓子都有些沙哑了,“吓妳一跳吧,对不起……”
“妳不要跟我说对不起!”
一听到那三个字,我没能控制住自己,忍不住低吼出这么一句话。
妳怔了一下,显得无助而迷茫,喃喃问著:“为什么?”
“别再这样了,这不是妳该有的样子。”
我这么想,可我说不出口。
妳明明该是那个强势而自我,自信到有点狂妄,什么也无所谓的陈念薇才对……不要
让我再燃起一丝丝希望、不要再让我以为自己对妳而言特别、不要再在我面前展示妳的脆
弱,不要对我低声下气让我以为妳有多需要我……不要再让我心疼了,不要让我这么舍不
得妳了……
“……妳不要说就是了。”我觉得好累、想不到个说词,我只是这么说。
以为我们之间又会陷入一片沉默,可没想到妳却突然说:“我妈火化了。”
还没有心理准备,我愣愣地回应:“这么快?不用什么仪式吗?”
“前天的事。她之前就交代我,什么都别管直接火化就好。”妳忽然笑了一下,这笑
脸却比哭还难看:“反正我妈只有我一个家人而已,连朋友都没有。”
沉默,看着妳涣散的双眼,我不知道该给什么反应。
“忻忻。”妳轻轻叫了我一下,不等我回答就接着说:“我现在是孤儿了。”讲完这
话,妳又开始流泪。
我想开口安慰妳:“妳不──”
“妳不要离开我好不好?”妳打断我,“不要不理我好不好?”
妳的眼泪一滴滴落在刚被洒上阳光的柏油路上。听着妳又一次用垦求的语气,我几乎
要忍不住对妳说,我永远不会离开妳的──但我只是深深吸了一口气,低下头不再看妳,
逼自己不能心软。
“我没有不理妳。”
“可是妳那天挂我电话后就没有再打来了,妳就是不想理我了。”
听见妳像个被遗弃的孩子一般委屈地这么说,我心头一震。
我没想过,妳竟然会发现我那天挂电话的举动,更没想过,妳竟能发觉我那小小的动
作代表着什么。错愕地抬起头,看着又一次泪流满面的妳,还傻著不知道该回什么才好,
妳就又抛下一句让我更震撼的话语:“我知道,都是我的错,我跟他分手了,妳可不可以
不要离开我……”
傻了好一会儿,我不敢相信,妳竟为了我而做了这个决定,但我心里很明白,妳不是
会扯这种谎的人……回过神后,看着依旧在抽泣的妳,我再一次地抱着妳轻柔安抚。
直到妳冷静下来,我才敢开口和妳确认:“妳……真的跟妳男朋友分手了?”
“嗯。”妳点点头,尽管已经不再流泪了,双眼依旧无神。
不晓得为什么,知道这个事实,我明明该高兴的,心头却只有不安的感受……
一时之间失去了把妳推得远远的理由,有些无所适从。看着妳冷得微微颤抖的模样,
我叹了口气,握住妳的手腕:“我们先上去坐吧,不要站在这了。”
妳没应声,只是任由我带着妳移动。
我瞄了一眼妳的双手,还真的,那枚银戒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时间还早,我把妳带进房间之后,关上门,疲惫感就席卷而来。我这才想起来,我本
来是正准备好好补眠的,却被妳给折腾成这样。
“念薇,”我看着坐在床边发愣的妳,“我可不可以睡一下?”
妳没有回答我,我不太确定妳是不是没听到我的话,妳只是盯着那个小行李箱,“妳
拿了行李箱。”突然这么说。
那不算是个问句,但我还是回答了:“语悠她出国去过新年了,我要回家住个几天。
”
妳抿了抿唇,“我可以去吗?”
“……妳要来我家过新年?”我傻了一下,“妳不是很讨厌我爸妈吗?”
“我不想一个人。”
妳说,看着我的双眼依然红通通,好似受伤的小白兔。
我只犹豫了一下,看着妳那失神的模样,还是妥协了:“我打给他们说一下。”
带上手机,我走进房内的浴室,有些紧张地和妈妈报备,等一下我要带妳过去的事情
。出乎我意料的,她并没有太激烈的反应,只是平静地回了声为什么。我讲了阿姨的事之
后,她重重地叹了口气,“她也挺可怜的,我会帮妳跟他们说一声,妳就带她来吧。”
讲完电话出来以后,看见的仍是妳坐在床边,放空着不知在想些什么的画面。我在妳
旁边坐下,有些担心:“念薇,妳还好吗?”
“嗯?”
“妳看起来……”妳看起来很糟糕。我考虑了下,换了个说法,“妳看起来很累的样
子。”
“还好。”妳点点头,“妳刚刚说妳想睡觉。”
我躺上床钻进被子里,“嗯,我好困,想先睡一下。妳呢?要不要也休息一下?”
妳想了一下后躺到我的旁边,“……嗯。”
调了下闹钟,虽然已经很久没和妳共枕而眠了,但我也无心顾虑这一点了。真的太累
了,一下子就睡着了。
手机响起来的时候,感觉身体因为睡眠不足而有些酸痛,下午两点,尽管房间没有开
灯,阳光还是明亮得很,双眼一时之间睁不太开。晃了晃头,意识还有些模糊,我习惯性
地翻覆著,转过身,就看到妳直直盯着我。虽然妳的眼睛因为红肿而有些缩小,我还是被
这个画面给吓了一跳。
我倒抽一口气,“妳、妳都没睡吗?”
“睡一下就醒了,睡不太著。”妳缓慢地眨了下仍遍布血丝的眼睛,“这几天都这样
。”
心疼的感受一瞬间又涌了上来──原来,自己在跟妳赌气的这几天,妳都这样痛苦地
失眠著。
“……我们差不多该出发了。”
我转移话题,坐起身,趁机抹掉眼角才刚泛起的泪珠。妳没应声,只是跟着站了起来
,拿起挂在椅背上的大衣,披上。
现在的妳已经够脆弱了,我应该坚强一点,才能够陪妳慢慢好起来。我这么想,勾住
妳的手臂,对妳撑起笑容,努力用轻快的语气对妳说:“我们走吧。”
除夕夜,年夜饭。
我不晓得妈妈是怎么跟全家人讲的,但至少、表面上看来,大家很欢迎妳。姐姐和弟
弟是贴心的,这我不意外,但连爸爸都很亲切地和妳打招呼,我很感动。
妳跟在我身旁,十分努力地挤出友好的微笑,虽然妳的眼中并没有笑意。我们在沙发
上坐下,百无聊赖地看着电视里不甚吸引人的节目,等了好一会儿,菜才全部上桌,我伸
手点了点妳的肩,“吃饭了。”
一家人随意闲聊著,我却没办法觉得轻松自在,眼神时不时飘到妳身上。
妳坐在我的左侧,低着头,一口一口缓慢而安静地用餐,显得格格不入。妳似乎没什
么食欲,吃了一点点就放下碗筷发起呆来。我原以为,妳坐了一会儿以后,会因为太过尴
尬而先离开餐桌,可妳没有。
这团圆饭菜色丰盛,大家的嘴闲不下来,吃著聊著,一个小时多就这么过去了。
好不容易等到大家都吃饱了,我正想开口说“我进房间一下”,想带妳脱离这环境,
妈妈却在这时候对着我说:“宝贝,妳陪我去厨房洗碗好吗?”
我瞄了妳一眼,妳没有说话,只是直直地盯着我。我叹了口气,算了,洗碗只是一下
子的事情而已,“好啦。”
认命而听话地把餐盘带进厨房,摆进洗碗槽、才刚打开水龙头,就听见妈妈的耳语。
“宝贝,我想跟妳说件事。”
“啊?怎么了?”我这才意识到原来她找我进厨房是有目的的。
“妳朋友……”她停顿了一下,“看起来怪怪的。”
我跟着她的视线看出去,就和妳对上眼──愣了一下,我赶紧移开目光。看着妈妈忧
心忡忡的模样,心里头有点不舒坦,却不知道是为了什么。只是为妳打抱不平:“她妈妈
才刚离开,她当然会很难过啊,哪里怪了?”
“宝贝,”她叹了口气,“我不是对她这个人有意见,妳别这样。”
“……对不起。”我这才发现我的语气太过激动了。
“我只是觉得,她整个人感觉真的就是怪怪的……或许真的打击太大了吧……”妈妈
对我无奈地笑了下,“就当是我想太多了。”
我点点头,胸口瞬间充满一股难以排解的闷气,让人有些烦躁。没有回话,只是装作
很专注在手上的清洁工作的样子,很快地把它们处理好。然后我看向妳,不晓得该觉得意
外,或是理所当然地发现,妳依旧直勾勾地盯着我。
把双手擦干净之后,我走到妳旁边问了句:“陪我回房间吗?”
“嗯。”妳站了起来,跟着我进了房间。
锁上房门,我打开行李箱一边整理衣物,一边偷看着坐在床沿发愣的妳。
压抑着心头那股强烈的不安,我故作漫不经心地抛出一个问句:“妳等等在我房间里
休息一下,我去大厅陪我爸妈好吗?”
用余光观察着妳的反应,只见妳低下头,咬著下唇,不回答。
看着妳空洞的眼神,和脸上那似乎在忍耐著什么的表情,我证实了心中的猜测,走了
过去,我在妳面前蹲了下来,抬起头正对着妳,尽可能地笑得温柔:“妳是不是希望我在
房间陪妳?”
妳依然咬著下唇,没有回话,只是闷哼了声,像是在肯定我的说法。
我叹了口气,站了起来,一把搂住妳,将妳的头按在我的胸口上。
“我会陪妳的。”我轻抚着妳的后脑勺,“我答应妳,我不会离开妳。”
“骗人……”妳的声音很细小,“妳们都骗人,都丢下我,然后不理我了……”
我听着妳近乎喃喃自语,像孩子一样无助的话,不解地问:“妳是说阿姨吗?”
可妳没有再回我话了,只是又一次,狠狠哭了起来。泪水浸溼了胸口上方那块布,滴
滴点点透了进来,冰冷得让人心伤。一边安抚妳,一边失神地听着妳的哭得那般撕心裂肺
的声音,我想我终于明白,当我刚才面对妈妈对着我指出妳的不对劲时,我为什么那么不
高兴了。
根本不用别人说,妳的异常我怎么可能不晓得,我早就隐约感受到了,不是吗。我只
是,不想去面对这一点。不愿承认,也没勇气去认真探讨──妳似乎伤心过了头,程度远
远超过单纯的丧亲之痛而已,好似弄丢了魂魄,所有话语和作为,完全变了个样子,根本
不是我所认识的那个人。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怎么会这样?我现在该怎么办才好?我帮得了妳吗……坐立难安
,却又束手无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