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25.
我不知道妳是什么时候走的,也不在乎了。
庆幸自己在这种时刻,恰巧生了场大病。庆幸语悠因此帮我请假,让我可以暂时不去
面对现实,好好地休息一会儿。头昏脑胀,身体十分虚弱,爬上床不一会儿又睡着了。庆
幸自己的身体状况,让自己连胡思乱想和好好哭一场的力气都没有,随即昏睡过去。
可是我睡得并不安稳。
我睡了很久很久,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里有许多细碎的片段,全都是妳和我的过往
,丝毫没有其他人的影子。是个诡异的梦,尽管,梦里的场景都是我们曾一起待过的地方
。
我们一直在一起,一直在彼此身边,在这个梦里。画面不停跳动着,我们一会儿在,
一会儿又跑去那,不停切换。
我们拥有好多回忆的母校,教室附近的那间厕所,教室外头的窗台和墙壁与柱子。我
们一圈一圈绕着的操场,曾经平躺在上头、沉浸在艳阳下的砖红色跑道。不足以走到操场
的午休时间,我们总一起漫步在看似无穷无尽的学校长廊。从校门口到停车处的那一段柏
油路,走向妳那台和妳的气质不相衬的125,我总坐在后座,紧紧挨着妳的身子,看着妳
高了我半颗头的背影。
我们一起住了好几年的公寓,熟悉的一楼大门和附近的小吃摊。当时才刚建好的捷运
站,偶尔提早到了,妳会陪我聊个几句、在那出口处。原本只属于妳、之后因我的进驻而
被瓜分了的那张床和那个房间,那个大厅,那个沙发和妳总看不腻的那台小电视,那个好
像自己的家的屋子……
我们一直都在一起,也只有我们两个。然而,这不是让这个梦诡异的原因,重点是,
妳的模样。我明明紧握住妳的手,就在妳的身旁,妳却像看不见我一样,眼神空洞。妳一
直在哭,哭出声音的那种,无论我们身处何处。妳的脸上满布泪痕,整个梦中都回荡着妳
悲伤的呜咽声。偶尔的偶尔,还会有几句对不起,在我耳边响起。
我试图拥抱妳,依稀能感觉到怀里升高的温度,却没能改变什么。我试图和妳沟通,
可不管我问了妳什么,妳都没有任何反应。
而周遭的场景始终不停地切换著,弄得我晕头转向。最后我真的累了,真的想要放弃了,
才发现,我移动不了自己的双脚。
我被固定在妳的身边,牢牢地,死死地,只能看着妳痛苦的模样,束手无策。
醒过来的时候,我感觉到自己整个身子都在发热,满身大汗。
微瞇着眼,在冬季还能看到窗外透进来的光线,表示时间靠近中午了。
“妳流了好多汗。”语悠坐在床边,对我笑了笑,“而且妳好像退烧了。”
我晃了晃脑袋,“好热哦。”
坐起身拿闹钟来看,果真一点多了。
“我昨晚回来的时候有进房看一下,妳就已经在睡了,妳也睡太久了吧。”
语悠随口这么说,才忽然提醒了我,昨天所发生的一切。感觉到自己一瞬间就变得些
微湿润的眼眶,我偏过头不想让语悠看出一点端倪,“我去洗澡,等等要去上班了,再请
假下去经理要崩溃了。”
难得花了这么多时间在冲澡上,因为我其实已经两天没洗澡了──说是已经两天了,
倒不如说是,居然才过了两天。这漫长的两天。漫长的跨年。漫长的病恹恹的状态。还有
,漫长的最后道别。
闭上眼睛,感觉自己几乎要被漫天袭来的疲惫给压垮。我觉得好累。
真的、真的好累。
任由热水从头顶直直滑过全身,黑暗中,想起了那折磨我整夜的梦。忍不住去想,我
为什么会梦到这样的东西。说起来,我甚至无法确定,自己是否曾听过妳哭泣的声音。好
像是没有吧,毕竟我根本没看过几次妳脆弱或伤心的模样。也许,正是因为前一晚那些不
可置信的一切,我才会做了这个奇怪的梦。
妳的眼泪,还有那、我几乎不敢相信会从妳口中吐出的三个字,骄傲如妳,竟会亲口
对着我那么说,竟会如此诚挚的道歉,如此低声下气的请求我……
不能再想下去了。
我睁开眼,阻止自己的思绪,只怕自己越来越后悔。
整理好自己的状态,准备好随身物品,我赶紧到店里支援。还好,非假日的情况,人
并没有很多。我拿出手机,犹豫了一下,不晓得该不该在上班前看一下讯息。
只要点进去页面,就算马上点进去工作群组,也难免会瞥到妳传给我的最后一句话。
我不是很能确定,自己看到以后,会不会影响到上班的状况……
“襄理好久不见啊,妳病好了吗?”
我还在恍神时,听见身旁传来一个问句,愣愣抬起头,看见工读生弟弟。
“明明才两三天而已。”我笑笑,“我好多了。不过,你怎么知道我生病的事?”
“经理说的啊,害我昨天好担心耶。”
我巴了一下这小鬼头,“少在那边耍嘴皮。”
正想赶他走,让自己思绪放空一下,就听见他又继续说:“我是真的担心妳好不好,
听妳朋友说妳手机都关了,想说妳一定很严重才──”
我不解地打断他,“我朋友?”
“欸?妳不知道吗?”
然后他才告诉我,原来昨天下午,妳有来这里找过我。
妳先是在用餐区坐着等我,工读生弟弟认得妳,很早就发现妳了,可妳一直坐了几个
小时后,才终于跑来柜台问工作人员。大家本来都不知道我发生什么事,以为我只是排休
而已,也这么告知妳了。
是妳绷著脸说:“她手机关机了,可是她真的有说过她今天没休假。”
工读生弟弟看妳脸色很差,才帮妳打给经理问了问我的情况。
“亏她长得超漂亮的,脾气怎么这么差啊,还是襄理妳人比较好……”
“好了,你别废话了。”我不想再听了,挥了挥手,“我要去忙了。”
脑子乱哄哄的,我躲进厕所,带着手机,终究还是忍不住,开了Line。一看到妳给我
的最后一句话,心就疼了起来,犹豫了一下,还是选择点开。
“如果我结婚了,妳会离开我吗?”
“为什么已读不回。妳平常不会这样的”
“妳他妈就这样关机到底是想怎样”
“妳今天没上班?”
“妳生病了?”
“我去找妳”
看了下时间,这些全是我们见面以前妳传来的讯息。而我们见面以后,妳只传了这么
三行字。
“我是真的不想要妳离开”
“对不起”
“如果妳真的这么不想再看到我,那我知道了”
每一个讯息,都隔了好几分钟才传过来。我不禁在脑海里揣摩,萤幕那端的妳,输入
这些字时,究竟是什么心情……
“忻忻今天有来吗?”
经理的声音在外头响起,我这才想起来,现在还是上班时间,我该出去了。
“经理不好意思,我已经到了……”
赶紧离开厕所,我对着经理点点头,给了个道歉意味的笑容。逼自己清空思绪,我告
诉自己,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
毕竟做了好几年的服务业,把情绪收好已经是一种本能,我很快地回到正轨上。
那天下班以后,我就删去了我们之间的对话,连同妳的连络人资讯,一起抹掉──克
制不住自己一再重看的举动,唯一能阻止自己的方法只有删除……不能再看了,更不能再
想了。不可以再让自己去想我们之间的一切了,不管是过去,或是未来。已经决定要放手
了,已经决定再也不回头了。尽管很困难、很煎熬,也不能够再对不起自己了。
抱着这样的想法,我让自己沉浸在工作之中,休假也都取消了。只要减少一个人独处
的时间,就可以尽量麻痺自己,什么都不去思考。
经理一度以为我是对他感到愧疚才卯起来工作的,还告诉我不用这样没有关系。而我
笑了笑随口敷衍了下,不打算多谈。
断绝和某一个人的所有连系,本质上来说,并不是件难事。几年前,我早已经这么做
过一次了。所以这一次,我相信我也能做得到的,我可以不再回头。只是,当我不小心瞥
见手腕上那条妳送给我的手炼,心里还是有些苦苦麻麻的滋味。
想把它收起来,却又回想起,在我们用餐时,我暂时拔下它的那时候。
妳问我为什么拔下它了,我说我怕弄脏它;妳皱着眉站起身,抓过我的手,替我带上
手环,一边碎碎念著:“这东西是保身体健康的,妳没事尽量不要拔下来。”
那时的我,听着妳一贯命令的口吻、看着妳表情僵硬却依旧好看的脸庞,点了点头,
几乎快控制不住,那因为心里的甜蜜感受而上扬的嘴角……
我最终还是选择把它留在手上。
我曾想过要不要丢了它、一了百了,到头来仍是舍不得,把这最后的纪念品从我生活
中移除。毕竟,在好久以前,关于我们之间的一切,像是日记、或是妳曾送我的礼物等等
,大多数都留在妳家了;跟着我到语悠家的手机还有鞋子,也在我存够钱,购买新品之后
,被我毅然决然地丢了。
所以,这条手炼是我所仅有的,唯一一个与妳有关的物品了。它就像个证明一样──
证明我曾深深爱过一个人,爱了她这么多年;证明我曾因为心痛而逃到没有她的世界,一
度以为我们此生不会再相逢,却又在好多年以后,因为别人的一番话就忍不住和她连络;
证明这段感情,不管我爱了她多久,她仍旧给不起我真正想要的,而她所能给我的,到最
后,不过只是一个简单的纪念,仅此而已……
而如今,一切都结束了。
我这么告诉自己,也确实这么相信着。可没想到,这样看似被工作给填满而充实,实
则浑浑噩噩的日子,才过了没几天,妳就又忽然找上我。
上班时间的我,手机总放在包包里,调成震动模式。那天,我才刚下班,收拾好物品
,拿出手机便看见几十通的未接来电。是妳的号码,我依旧连想都不用想就能认出它来。
上班之前还是100%的电量,已经因妳多次来电而耗了一大半去。皱着眉头,我提起包包,
走出店门之外。
还在回想,以前妳曾经这么急着找过我以至于打到几十通这种数目吗,妳就又打了过
来。考虑了一下,停下脚步,我还是接通了电话。
“找我有什么很重要的事吗。”
我逼着自己用早已准备好的冷淡语气问著。电话那头没有反应。
“喂,妳有听到吗?”
过了几秒,妳微弱的声音才从话筒传出:“……嗯。”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陈念薇,妳到底要干嘛。”
妳又沉默了一会,才终于开口:“我有点事想拜托妳……”
妳的声音那般嘶哑,不禁让我想起几天前那个混乱的梦,想起梦里头不停哭泣的妳。
怔了一下,本来想讲的那些话顿时忘得一干二净。
“妳……发生什么事了吗?”我小心翼翼地问。
“我妈想要见妳,我传地址给妳,可以吗,拜托妳了……”
听着妳这般虚弱而请求的语气,我注意到,才两句话妳就已经用了两个拜托了,妳的
异常让我更加不安。
“好,妳传给我。”
电话马上被切断了,过没几秒,妳的讯息就传了过来。看着萤幕上显示的那行地址、
那家医院,看着结尾写着的某某病房,我怔了好一会儿。
想起那些妳曾说过的话──“我们都不是小孩了,跟父母赌气没必要”、“这东西是
保身体健康的,妳以后没事尽量不要拔下来”;想起我疑惑地问妳,为何阿姨总不在家里
,妳沉默许久后只回了句“她现在住别的地方”;想起我好奇地试探著,妳上班时段那么
少,休息大部分时间都在做什么,妳回了句没干嘛,随即转移话题……
心里涌上一股不祥的预感,晃了晃脑袋,我不再多加猜测,赶紧前往目的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