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好久不见。”
在这通电话里,我总觉得有些尴尬,没勇气问太深入的事情,只问了妳一些近况──
最近过得还好吗、现在还住之前那里吗、阿姨身体怎么样……每一个话题都因妳简短的回
答而结束,然后就不晓得还能说些什么了。
妳问了我住哪在哪工作之后,我还以为我们会变得相对无言直到挂上电话,没想到妳
开始聊起我们都喜欢的艺人最近上档的戏、某个歌手出的专辑,还有前阵子,妳和高中那
群朋友一起环岛旅游所经历的大小事……
我听了很是羡慕:“好好哦,我也好想环岛。”
我还记得,以前的我也老是嚷嚷着、想找妳一起去环岛,但妳对旅游很不感兴趣,和
出门去游山玩水相比,妳还是比较喜欢窝在家,我也只能作罢。
“我们之后一起去啊。”妳随口回了句,又继续讲旅游中的趣事了。
妳的态度那么自然,好像我们之间的裂痕不曾存在、我们不过是久久没连络罢了。
一阵鼻酸,我把话筒拿远,深呼吸几轮、把眼泪给逼回去之后才敢出声,“念薇……
”
似乎因为被我突然打断而来不及反应,妳停顿了一下才回:“嗯?”
“我明天还要上早班、改天再聊吧,晚安。”
一口气吐出这个句子,咬著下唇,听见妳回了晚安后便急忙切断电话。
然后,用被子把自己罩住,让自己无声流泪──不敢哭出声,怕惊动隔壁房的语悠。
心里的感受很复杂。有点无助有点难受,却又有点庆幸、还有点感激。好矛盾。
不相往来的日子,一眨眼就过了五年。这几年,我从未想过,我们有再见面的可能。
在我鼓起勇气打给妳的时候,我也只是单纯想再和妳连络上而已,没有想得太多。隔
天,我撑著彻夜未眠而极其疲惫的身体去上班,一整个早上都精神恍惚;好不容易熬过中
午时段,并且在后场用完餐休息了一会以后,走出柜台,忽然看见一点距离外,坐在双人
座位上的妳,那时我什么感觉也没有。
我只当是我累坏了。
还以为眼前的妳,不过是一个和妳相似的人罢了,直到妳抬起头,视线与我交会的那
一刻,我才发现,这个人竟然真的是妳。
妳也看见我,勾起嘴角给我一个浅浅的笑,双眼微微瞇成弯,提起包包站了起来,那
头不知何时已烫了大波浪且不再染色的乌黑长发,落在身上那一袭洁白连身裙上,踏着米
白色的厚底凉鞋,它让妳显得更为高挑,妳逐渐向我走近,然后开口。
“有空吗?”
周遭仿佛一瞬间静了下来,我几乎忘记自己还在上班,也忘记答话,只是望着妳出神
,痴痴笑着像个傻妞,一颗心不受控地怦怦跳,脑子热到有股昏眩感,好似十七岁的女孩
初遇那个让她一见倾心的人,世界就那么定格了。
“妳朋友?”经理从身后拍了下我的肩。
我这才回神,转过身,有些难为情,毕竟还是上班时间。“呃……嗯……”
“现在没什么客人,妳们去聊没关系。”他笑,“要忙会叫妳。”
“好。”
我才刚回完经理话,妳就牵起我的手,没有问我的意见,迳自把我往外头拉。
麻痺的感觉从手心往四肢蔓延,过往这种亲密但早已熟悉的小动作,对于五年来都未
曾停止思念妳的我而言,此刻像第一次发生一样让人心慌。
走到门外,妳才停下脚步松开我的手。
“欸,林忻忻。”
“嗯?”
我不晓得刚才的自己看起来有多愚蠢,低着头不敢正眼看妳。
我依稀听见妳轻笑的声音。“头抬起来啦。”
我听话地抬起头,对上妳的眼,咽了一下口水,“妳怎么突然跑来……”
妳递给我一个黑色的盒子,“生日礼物,虽然有点迟到了。”
我愣了一下,有些感动,“妳还记得我生日……”
接过妳的礼物,打开之后是一条银色的手炼。和妳手上戴的那条很相似──也是到这
一刻我才发现,妳的脖子上,仍戴着我当年送给妳的生日礼物──撇过头,我忍着眼眶里
的泪,很想问妳,是因为要来见我才刻意换上的,还是妳从来不曾将它取下?话到嘴边却
没了勇气送出,只是随口问了句:“这是什么牌子啊?盒子看起来也太高级……”
“什么磁石的……那叫什么啊?随便啦,反正妳天天都要戴就是了,听到没。”我看
着妳想不起来它的名称,最后不耐烦地放弃思考了的模样,笑了出来。这么多年过去,妳
还是和以前一样强势又霸道。怀念的心情才刚涌上,正想对妳说,妳的脾气真是一点都没
变啊,就听见妳问:“妳不戴上吗?还是要我帮妳戴?”
心跳漏了一拍,嘴边的笑容顿时僵住。
看着妳脖子上的那条项链,我想起当时的我是如何亲手为妳戴上,而此刻的我们,却
已经离当年的一切如此遥远。
或许是我僵硬地太过明显,妳补充:“我开玩笑的。”
“……没事啦。”为了缓和气氛,我马上就把手炼戴起来,“好了。”
“很好。”妳点点头,脸上的表情还有些怪异,大概是因为刚才那一瞬间的尴尬还没
消退,“妳回去上班吧,改天见。”说完这句,便突然转过身,挥了挥手就离开了。
看着妳渐渐走远的背影,忽然想起妳某个朋友给妳的绰号──念公主。以前怎么就没
发现,妳还真的很像个公主……个性很自我,脾气不是很好,尽管如此,还是受到万人拥
戴,随便一笑都能倾城倾国,永远是世人目光的焦点。
“襄理,妳朋友好漂亮喔!”工读生弟弟在我回到收银台前的时候对我感叹。
我巴了一下他的头,“不要一脸痴汉的样子,等等客人被你吓跑。”
──不过、唸完他之后才想到,我好像没什么资格说人家──几年没见,妳的样子还
是跟记忆里一样美,而我,尽管过了这么多年,却仍旧没办法阻止自己的心脏为了妳而疯
狂跳动。
摸了摸妳送的手炼,心里头百感交集。
“不是不想忘记她,只是,真的忘不了”──我总是这样回答语悠。事实证明,这些
年来认识各式各样的人,不是没遇过好的对象,可对我来说,始终没有谁能跟妳一样,只
不过一个小动作就能让我变得不像自己。
妳从来就不是一个客套的人。那一天离开前,妳对我说了“改天见”,妳就真的会生
出那一个改天。
我把妳找回来了,在这么多年以后,然后,也把把他们给找回来了。
我从没想过要回去找他们,毕竟这些年来,我一个人也过得很好。当然还是有些孤独
的时候,由其是语悠在过年期间跑出国去和父母团聚时,我难免会特别想念他们,可也只
是想念而已。
虽然我已经不是当年那个还没成年、自尊心受损而跟父母赌气的小女孩了,虽然对与
错之于我早已不像当年那么重要,只要不要逼我爱男人,说我错得离谱那也无妨。
尽管如此,我还是从来没试着和家人连络──因为,我永远忘不掉,离家那天,爸爸
讲出那句话的表情,有多么坚决。
‘我们家没有妳这个女儿。’
──不被承认的孩子,跑回家去,也只是徒增他们的困扰而已,是吧。
他们把我养到这么大,我唯一能做的,也只是让他们眼不见为净。
我一直是这么想的,直到我们那一次对话。
我们一起靠着妳家那张旧沙发,看着租回来的DVD,妳随口问我现在和家人的关系如
何。
“跟以前一样。”
“所以妳还是没跟他们连络?”
“嗯。”
“忻忻。”妳按了暂停,然后把我枕在妳肩上的头拿开。
我不解,“妳怎么了?”
“改天回去看看他们吧。”
“为什么?”
“……我们都不是小孩了,跟父母赌气没必要。”迟疑了一下,妳这么说。
语毕,妳又按了拨放键,没有要继续谈下去的意思。
其实我不是赌气啊……我这么想,但没说出口。印象中,妳似乎连我为什么离家都不
晓得,大概以为我就是叛逆而已吧……可妳说的对,我已经不是小孩了。如果我够成熟,
我应该勇敢一回,反正下场顶多就是被拒绝而已。
这一点,我不是不晓得……只是、我始终是那个懦弱的林忻忻。那个懦弱的不得了,
人生中最勇敢的事,就是为了妳而不顾一切的林忻忻──为了妳而勇敢的林忻忻,也因妳
那一番话,就算近乡情怯也硬著头皮回家了。
挑了礼拜六晚上,按了电铃,读大四的弟弟这时段比较可能在家,气氛应该会比较好
。我的如意算盘打得不错,来开门的人刚好是弟弟。
他傻了好几秒,才握着我的手腕赶紧把我带到客厅,然后扬声:“爸、妈……是姐姐
、姐姐回来了……”
“林宇辰你哭什么哭啊。”弟弟湿了眼眶,我轻轻给了他的背一拳。
不安地等著父母从房间里出来,等著接收他们的愤怒;可结果出乎我意料,他们完全
没有恶言相向,只是静静看着我,从双眼泛泪,到泪如雨下。看着比记忆里苍老很多的父
母哭得那般激动而伤心,整张脸全都皱成一团,我愣在原地,脑袋一片空白。
直到我被妈妈抱进怀里,听着她像坏掉的机器人不断重复“回来就好”,才终于恢复
知觉,跟着嚎啕大哭,像个婴孩,泪全洒在她胸前那块布上。
好不容易平复情绪,我离开妈妈的怀抱,我走到爸爸的身边,坐了下来。那个从小到
大,说一是一说二是二,一直都很古板的、一直坚持许多原则的父亲,记忆里的他总是严
厉的,可此刻他却带着泪,握住我的手,丢下尊严,语气多么卑微。
“回来就好,喜欢女生也没关系,回来就好……”
我抹掉眼角的泪,给爸爸一个拥抱。“爸,对不起……我回来了……”
我找回失而复得的亲情,他们找回失而复得的女儿。
我一直以为,他们这一辈子都不可能想再见到他们口中恶心的同性恋女儿了;可他们
却说,他们以为我这一辈子都不肯再回家、不想再见到让我伤心的父母了。
这些年来,我们都变了、也都后悔了,只是我们都胆怯,谁也没有勇气当那个先跨出
第一步的人。
十七岁那年,我的人生撕裂成两半。
我原本以为这一辈子就这样了,永远不可能再拼凑起来了,可如今,我找回我曾以为
会永远失去的温暖,尽管,那些年的断层始终存在也无法被抹灭。至少,现在的我可以去
想,它只是漫长人生中的一小段而已。
一切,都在慢慢变好。
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