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雨季的故事”，是我考学测那一年，国文作文的题目。
“雨季来时，石头上面长了些绿绒似的苔类。雨季一过，苔已干枯了，在一片未干枯
苔上正开着小小蓝花白花，有细脚蜘蛛在旁边爬。河水从石罅间漱流，……”考生得接着
这段文字写下去，自由发挥。
我一向不是一个很有文采的人，可这一次作文，我在27分中竟拿了21分。我不大记得
自己实际上是用哪些字眼形容了，毕竟考完试之后答案卷并不会发还给我们；可我记得，
一看到这题目我就想到，这将近一年来，离家出走的辛酸。于是我从家人的个性写起，写
到过往在雨季中，全家和乐融融、那些温馨的回忆，再写到去年三月，明明正当百花争妍
的春季，我的世界却开始被乌云笼罩……
还记得，我用外套的袖子抹著泪，台上的监考老师一脸同情，看了我好几眼；也还依
稀记得，那篇散文最后一段，我想了好久，修饰好多次后才写下这么一段话──“四季更
迭，春夏秋冬的交替永不停歇；可我的世界，却卡在这雨季里，停滞不前。悲伤如雨，还
一直下个不停。心里头湿漉漉的，正如此刻染上薄雾的眼眶。好想知道，这雨季，究竟什
么时候才会结束呢？”
国文科是学测的第一天上午考的科目，也就是所有科目中第一个考的。
那一天，钟响之后，我发现妳站在我考的那间教室外等我。妳靠着墙壁，背对着我。
我猜妳应该是提早交卷，太无聊了，才会过来找我。看到妳，本来情绪被作文影响而还十
分低落的我，忽然觉得心里头好过一点了。
──至少还有妳在。
我想，就算我的世界一直下著雨，只要前方还有妳的身影、只要还能够追寻着妳……
走在这条没人认可的道路上，好像，就不那么孤单了。
我把眼泪擦干，点了一下妳的背，“妳怎么来了？”
妳转回来看我，没发现我的异常，牵起我的手，“好饿喔，等妳很久欸。”
那时候的我，偷偷看着妳难得没上妆的侧脸，止不住微笑。
那天早上，闹钟响起，意识还很模糊的我，习惯性地想贪睡一下，就被妳用枕头攻击
。 我哀怨地说，“妳不是还没化妆，等妳弄好再叫我啦……”
妳把我刚拉上去的棉被给拉下来，“我今天闹钟调比较晚，妳快点起来。”
我们整理完毕之后，妳妈开车载我们到考场。坐在后座，我看着妳开玩笑说，“妳今
天没化妆看起来很没精神欸。”
妳瞪了我一眼，握拳揍了我一下，“我是为了让妳多睡一下，妳可以再白目一点喔。
”
我明白的。如果不是我无意间提到，妳也不会告诉我，妳是为了我才这么做的啊……
妳总是这样，强势地用自己的方式去对别人好，不管别人接不接受、知不知道。
考完学测之后的重头戏，便是新年的到来。
“忻忻，新年快乐。”
二十九号，也就是除夕夜晚上，阿姨提着大包小包的食物打开家门，对着我微笑；在
意料之中的、就算我觉得再不应该，阿姨还是包了红包给我。我知道，就算我不断推辞，
她最后还是会逼我接受的。我只是笑着收下，对妳妈再三道谢，然后赶紧回房间再日记本
上记下这一笔。
如果欠的人情，一辈子也还不起，至少，可以量化的金钱部分，我要记得清清楚楚。
总有一天，一定把所有亏欠的，都还给妳们。这是我后来想到的解决办法。不只是阿姨的
部分，妳帮我出的学费和餐费，我也都一条条写下。
我没有跟妳说我的这个打算。因为我知道，对妳而言，那些钱就跟妳送我的手机一样
，倘若我不愿意收，便会让妳觉得我看不起妳。我曾想过要和妳谈这件事。可当我在思考
，该怎么好好和妳谈妳的金钱观的时候，我就发现，如果要讲到这个话题，势必得把话讲
开……那意味着，我必须告诉妳，妳那不愿意摊在阳光下、每当我问起，总是转移话题，
不肯让我知道的那一面……我其实，早就已经猜到大概了。
直到那一刻我才知道，很久以前，妳为什么选择不和我提起我和班上同学的关系。因
为妳都看见了吧，我是多么努力在掩盖自己的伤疤，多么害怕让妳知道我受伤了；就像我
也都能看见，在妳屡屡避而不谈、或用冷漠作伪装时，底下所藏着的那份不安……于是，
便怎么样也不忍心去戳破这一切。
考完学测后的新年。这是我第一次，在应该团圆的除夕夜里，有家回不得。
其实我也知道，只要我肯回去，家里大门怎么可能会真的不愿意为我而开呢；可是，
进去之后呢？我要怎么面对自己？他们又会怎么面对真正的我？我能想到的答案就只有，
他们会认为我乖乖回家就是认错了──这刚好是最最不希望的结果。所以就算我再怎么思
念他们，我也不会就这样放弃。虽然，我是真的很难受。妳和阿姨看新年特别节目看得哈
哈大笑，我只能在旁干笑几声作作样子；很怕被发现我其实心情很糟，却又怎么样也没办
法装得自然一点。
过一阵子后，我真的觉得撑不下去了，“我先去洗澡哦。”
抛下这一句话，我就低着头走进房间；一进房间，眼泪就开始落下。明明已经很久没
有因为想念父母而掉泪了，或许是因为新年的气氛吧，才变得这么脆弱。赶紧拿了衣服溜
进浴室，用莲蓬头冲著自己，脸上分不清楚到底是热水还是泪水。没有很激动，只是无声
却不停地流着眼泪。
果然还是太高估自己了啊。以为自己已经习惯这种像是孤儿寄住在别人家的日子，可
一到了这种节日，心里那种快要爆炸却无处宣泄的落寞，终究骗不了人。
洗到浑身皮肤都被水给浸到满是皱褶，却还是止不住泪。我随便抹掉脸上的泪痕，反
正眼睛已经肿得跟核桃一样了，死就死吧。打开浴室的门，突然发现，客厅只剩下妳妈还
在看电视了。这也就代表，妳现在人在房间了的意思。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是坐去妳妈旁
边比较好，还是回去房间面对妳比较好。
还在浴室里头犹豫不决，就看见她的视线移到我身上。我知道她看见我红肿的双眼了
，因为她很明显先愣了一下，才对我展开笑颜，招了招手，“忻忻，妳过来坐。”
“……好。”我带着有些僵硬的微笑，坐到她身边。
“很想妳爸妈对吧？”她开门见山地直接问了。
对于她这么突然的问句，我有些猝不及防，点点头，感觉自己眼泪又掉下来了。她的
手放在我的背上轻轻抚著，动作明明那样温柔，我的眼泪却掉的更凶。
“忻忻，”她又开口，我以为她会对我说一些不要难过之类的话，可没想到她却说，
“如果妳不介意，可以把阿姨当成妳的家人没关系。”
“阿、阿姨……”听到这话，我哭得不受控了，“谢、谢谢妳……”
忍不住，我抱住眼前这个只高了我一点、看起来顶多大我十几岁的女人，头埋在她的
肩膀上，嚎啕大哭，几乎忘记妳还在房间里，可能会注意到了。而她只是继续规律地拍著
我的背，“好好，忻忻别哭了。”就像真的是我的家人一样。
我哭了好久，才终于哭累了，有点不好意思地松开她。
“妳可终于笑了。不然妳今天一整天都哭丧著脸，我们都很担心呢。”
“……我们？”我不解地问。
“对啊，念薇她也有发现妳今天怪怪的。刚刚我叫她先进去房间一下，还没跟她说我
是要做什么，她马上就自己说，叫我多安慰妳一下，她不会出来。”
“是哦……”
我又有点想哭了，这次却是因为感动。感觉自己好像小孩子……明明是自己在逞强，
明明也认为不要让妳知道比较好，可我还是有点失落，总觉得，妳就坐在我旁边却完全没
发觉我的异常，好过份。而现在知道妳早就发现了，尽管有点懊恼，却又有点窃喜。
“妳在想什么？还在难过吗？”她开口打断我的思绪，我才发现自己又发愣了。
我摇摇头，吸吸鼻子，“没什么啦。”
“对了……阿姨，妳为什么都没有问我怎么离家出走啊？”
我本来是想问她，为什么要对一个离家出走的小孩子这么好，然后才突然想到，自从
我来借住的第一天开始，她就一直都是那么友善，甚至没过问我借住的理由。
“这个嘛……”她笑了笑，停顿了一下，“该怎么说呢……”
“就我会觉得，那是妳的隐私。念薇会带妳来住，表示她同意，那我就不用过问了。
”
“可是，妳不觉得家里……”我有点尴尬，“呃，冒出一个陌生人，不会很麻烦吗？
”
她仍旧笑着，脸向我这靠近了些，声音忽然压低，“嗯……我有件事想跟妳说。”
她这样的举动让我有些紧张，“蛤……什么事啊？”
“妳要先跟我保证，不能跟我们念薇讲哦，我怕她会生气。”她做了一个拉上嘴巴的
动作。我看着阿姨这么调皮的表情，轻笑了下，点点头，“好。”也学她做了一次。
而她给的答案，让我一直傻笑着，进到房间里都还停不下来。
“妳有病喔？刚刚还在哭，现在就笑得跟白痴一样。”妳看我这个样子，翻了个白眼
，对着我这么说，还摇摇头彰显妳有多受不了。
“妳妈人好好哦。”我呵呵笑着，“她真的很爱妳耶，蛮羡慕的。”
我才刚说完，妳就站了起来，“妳跟我妈没话要讲了吧？那我要去大厅看电视。”
我不知道妳怎么了，抓住妳的手，“妳干嘛啊？我才刚进来就要走……”
妳回头皱着眉，想甩开我的手，“我要看电视守岁啦，刚刚在房间待太久都快睡着。
”
“那我也跟妳一起去看电视。”我说，还是紧牵着妳的手不放开。
“妳爸妈都把妳赶出来了，妳他妈为这种父母守岁干嘛啦？”
“不管啦，我陪妳嘛。”
妳终究拗不过我，无奈地妥协，“……好啦好啦！真的很卢小欸妳。”
我这才笑嘻嘻地松开妳的手，“等我一下。”
“又要干嘛啦？”看妳一脸不耐烦，赶紧把两个枕头塞给妳，拿起棉被，“我好了。
”
“真烦欸妳。”妳嘴巴上抱怨，一走到沙发旁边，却还是把我的枕头给摆得直挺挺的
。
我们坐好之后，我把被子给铺好，挽着妳的手，有些得寸进尺地把头靠在妳的肩上。
本以为妳会把我推开，可妳只是愣了一下然后说，“妳今天真的怪怪的。”
妳没有推开我。我这么想着，又想到几分钟前妳妈妈所说的话，笑得好开心。
好久没有这种如拨云见日般晴朗的心情了。
尽管如此，因为哭了一个小时多，眼睛太过干涩的缘故，虽然脑袋有些兴奋，我还是
不知不觉，就这样枕着妳的肩膀，安心地睡着了。
“其实，念薇她突然打电话跟我说，要带妳来家里住的那天，我一点也不觉得麻烦喔
，反而很紧张又期待。这是她从小到大，第一次带同学来家里。妳都不知道，自从妳住进
我们家，她变比较常笑了，有妳陪着她，她感觉开心很多……”
这是那一天，妳妈妈对我说的话。原本还有点想家、情绪有点低落的我，因为这一番
话，忽然觉得自己好幸福。连在睡梦中，都笑得像个傻子。
隔天，便是我们一起渡过的，妳的第二个生日。
有鉴于去年我送给妳的吉他，妳从来没有用过，今年我就明智了些，送了一条纯银的
项链给妳。住在同个屋簷下，我实在是很难偷偷准备惊喜，只是在起床的时候，老套地把
礼物藏在身后，蹑手蹑脚朝妳走近，妳双眼死死盯着电视看得入迷，我挡住妳的视线时妳
甚至皱起眉头。看着妳像个孩子一样为了没能看电视而不悦的脸孔，嘴角止不住地上扬，
一瞬间都快忘记原本的目的，傻笑了几秒，直到妳说了声走开啦，才回过神。
“陈念薇，十八岁生日快乐。”
绕过沙发前的桌子，我站到妳的面前，把卡片跟盒子递给妳。
妳愣了一下才接过礼物，“谢谢……”
妳似乎很惊喜，笑得眼睛都弯了起来。妳的脸上常挂著笑容，但却很少像此刻笑得这
般真诚这般甜。看妳这模样，我不禁想，如果我很有钱的话就好了，就可以天天送妳礼物
了。这念头浮现在脑海后，心里忽然一阵酸涩从体内向外蔓延，本来上扬的嘴角得使力维
持，才不至于垮得太明显。
妳很快地读完卡片，原本都还是笑着的，可打开盒子看了里头的东西之后，抬起头，
表情突然变得僵硬，语气严肃了起来，问我哪来的钱买礼物。
我说是之前暑假举招牌存下来的，是我自己赚的，叫妳别担心，妳先是叹了口气，安
静了几秒才说，“以后钱自己留着，不要乱花。”
“一年才一次生日，送个礼物哪叫乱花钱……因为妳有钱，所以我连生日礼物都不能
送了是不是？”
听见妳那么说，有些不甘心、有些委屈，但更多的是自卑感──就这么在意我没钱这
件事吗。一直没勇气和妳证实的残忍事实，加上这种自卑，感觉像这酷寒的冬季一样。让
人冻到麻木，却又避免不了，冷冽的空气只要一呼吸就盘据胸口，再怎么难受也忽视不得
。
妳听见我的回答，沉默了一会后，无奈地笑了笑，“好啦，谢谢妳啦。”
想到去年妳明明也是笑着收下礼物却从来都没用过，害我后来看到墙角的那把吉他，
都有股失落感，于是打铁趁热，“那妳现在戴上好不好？”
“妳要帮我戴喔？”妳的表情没有一点异状，问得顺口，我的心跳却因为这话漏了一
拍。，想不到该回什么，只是垂下眼廉，随口应了声：“什么啦……”
看不到妳的反应，却好像能从妳的语气中听见笑意：“帮我戴上啊？”抓过我的手，
不知何时妳已经将项链取了出来、放到我的手掌心，“快点，我不会弄这种东西。”
我看向妳似笑非笑的样子，抿抿唇，“妳坐这样是要怎么帮妳戴啦……”
妳低下头，“这样可以了吧。”
见妳是认真地要我帮妳戴上，踌躇了一会，我还是听话地、红著脸倾身替妳戴上，“
好了。”
尾音刚落下，妳便抬起头，和我的视线对上，嘴角微弯。我们靠得太近了，谁也没开
口，只是这样相视著──空气凝结了几秒，我听见妳轻笑了声，才回过神──咳了一声，
我直起身子拉开距离，从妳的表情中，我无法确定自己刚才是否失态了。
妳挑眉，“妳脸好红。我有这么好看吗？”熟悉的，调侃的语气。
我这才认真了看了一下。小小的、心型的坠子，落在圆领的毛线衣上，原本在我预想
中比较适合秀气穿搭的饰品，此刻倒也不违和地为妳添增几分可爱。
“嗯，好看……”有些呆滞，我发自内心的赞叹了声。
“我知道。”妳似乎很满意我的反应，自信一笑，“赶快去换衣服，差不多要出门了
。”
大年初二，阿姨载着我们到处闲晃。逛了一下街，在服饰店和路边小摊贩稍加停留，
也到郊区的山上散了一下步，可其实大部分的时间都在塞车中渡过，昨天为了守岁而熬到
早上八点多才睡的妳，今天生理时钟显然还没调过来，一路上都靠着我的肩，双眼闭得紧
紧的，也不知道有没有真的睡着。车子摇摇晃晃，实在是太无聊了，我的意识也渐渐变得
有些混沌，却又觉得让阿姨一个人开车很不好意思，直到她说，“忻忻，妳累的话就睡一
下没关系。”我才敢安心地闭上双眼。
睡了一下，阿姨出声叫醒我们，我才发现我们来到一个很没有新年气氛的地方。我还
在疑惑，为什么大过年的要跑到这里来，妳就催促我赶快下车。我想从妳的表情看出一点
端倪，可妳只是打着呵欠，搓揉双手，脸上除了倦意没有别的，看来也不像是刻意隐藏悲
伤的模样。
“念薇……”我搞不太清楚这是什么情况，“我们是要去看谁啊？”
“我妈的朋友。”
听到妳的答案我松了一口气，本来还在猜有没有可能是妳的爸爸，还好不是。
走了一会儿，阿姨叫我们待在一段距离之外就好，她自己走向前，把不知何时买好的
花放在碑上，跪坐下来双手合十。我正想问妳为什么我们要停在这里，就看见妳也跟着双
手合十，闭起双眼。
有点不知所措，我只是在旁边静静地等待。
结束之后，我们又在车上睡了好一阵子，才终于到家，一进房间我就忍不住问妳：“
为什么今天要去拜妳妈的朋友啊？”
妳躺上床，“我每年生日都会跟我妈都会去拜阿姨啊。”
我坐到床边，“是哦？为什么啊？”
“其实我也不知道，”妳闭着眼拿被子罩住头，显然对这个话题不是很有兴趣，“我
妈只是说，她是我的救命恩人，叫我在生日这天要记得来拜她、感谢她，就这样。”
“哦……”尽管妳看不到，我还是下意识地点点头。
这么说来，我也要说声感谢才行呢……虽然素未谋面，但很谢谢阿姨，让我能够遇见
妳……
看着妳起身去关灯，打着呵欠的稚气模样，我偷偷笑了，在心里默默唸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