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高二下,临近学期结束的某一天。
“林忻忻妳是要睡到几点?”
一如以往,妳总是醒得比我还要早,我睁开眼,但却意外地看见妳一身休闲。以往妳
总是在全副武装之后才叫醒我,而我便会急急忙忙地准备。
“……现在几点了?”
“十点了。”
“……蛤?”我愣了一下,拿出垫在枕头底下的手机,吓了一跳,“妳,妳怎么没叫
我啦!”
我赶紧坐了起来,懊恼地揉着自己的眼睛,就听到妳有点不耐烦地催促著:“赶快起
床,我妈在大厅等我们了。”
“……啊?”
我呆呆地盯着穿着短裙和白T的妳,然后才突然想到:“欸,今天不是毕旅吗?”
“妳不是没报名?”妳双手抱着胳膊,对我挑眉。
“对啊……妳怎么知道?”
“废话,妳又不是钱多还是神经病,干嘛缴钱跟那群贱人一起出去玩。”
过了这么久,我还是很难习惯妳对班上的人总是那样称呼,“呃、说的也是……”
看着妳一脸理所当然,不知为何我仍是觉得哪里怪怪的。
“妳快点给我起来换衣服喔,我妈已经等我们很久了。”妳弯下腰用手指弹了一下我
的额头,而我一瞬间清醒了过来。
“嘶……”我这才想到,“啊!妳为什么还在这边?妳不用去毕旅吗?”
妳的嘴角勾了起来,“我没有要去学校的毕旅啊,我们三个自己去玩。”
我愣了一下,有点感动,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陈念薇……”
“恶心死了,少用那种眼神看我,是我妈要我找妳一起陪她出门的,妳快点起来。”
“哦、好啦……”
等我刷完牙洗完脸梳完头发也换好衣服的时候,好像已经十点半了。我赶紧背起背包
准备出门,可才一出房间,就忍不住笑出声。妳们两个穿得好像,都穿有字母的白T和深
蓝色的短裙,这母女装的场景实在太逗了。
“我要去换衣服。”听见我笑出声,妳的脸僵了一下,抛下这句话就打算进房,我赶
紧抓住妳的手臂。
“妳不要换啦,妳们这样很可爱啊。”我忍着笑说。
妳看我这个模样更火大了,回过头吼了一下:“干,不然妈妳去换衣服喇。”
“唉唷,就今天一天嘛,妳不要这样嘛。”
阿姨走了过来,牵起妳的手抓得紧紧的;妳的身高真不知从哪里遗传的,她只比我高
了一些、还是整整矮了妳一截,看起来简直像小女孩在跟姐姐撒娇一样──这画面实在太
违和了,我又笑得更大声了。妳甩不开阿姨的手,迫于无奈之下,妳稍稍仰起头翻了个大
大的白眼,“好好好、我不换就是了,赶快放开我,快点走了。”
妳妈松开了妳的手后,妳气恼地往门口走去,阿姨对我顽皮地笑了一下才转身。
呵呵呵。
我们下楼之后,在家里附近的面摊随便点了些东西先填饱肚子。当老板娘说“妳们母
女穿这样看起来好温馨”的时候,我很明显看到妳的动作停了一下,但妳只是抬起头回老
板娘一个淡淡的笑。
想到妳心里头该有多别扭,我就无法控制那上扬的嘴角,难得看妳吃鳖的样子,实在
太有趣了。
用完餐以后,阿姨走向老板娘,应该是把我们三个人吃的都给付清了。她出妳的那份
的钱是当然的,可我的那一份,她其实没有必要也帮我付款……她常常三不五时会在家留
食物给我,假日只要人在时,也都会找我一起吃饭。其实,我都知道……阿姨只是变相地
在照顾我,她当然就也不会收下我要补贴给她的钱。
“妳让阿姨出就好了,如果不让我出就是不给我面子知道吗?”她总是这么说。
我渐渐的习以为常,可偶尔想到,自己居然慢慢习惯被别人请客,真的会觉得自己好
卑劣……但却又做不了什么,毕竟我知道,我的确也没剩多少钱可以装大气了。
如果真的不想亏欠人家,我甚至还得付上房租和水电费等等的吧……所以,我终究是
得欠她还不清的人情,只是欠得多和少的差别。
我们走了一会到停车格,才刚坐上后座,妳的手机铃声就响了起来,而我这才发现,
原来妳的手机铃声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从默认改成某一首男生唱的歌了。我看见妳皱了
一下眉头,从另一个车门下了车,关上车门,接起电话,脸色凝重。
我不敢开门偷听妳说话,只能从妳的表情猜测妳的想法。
然后,我看见妳叹了口气,不晓得说了些什么,挂上电话。妳敲了敲阿姨那边的窗
户,她赶紧按下按钮,“妈,我今天不能去了。”
“姓王的那个吗?”
“嗯,我要骑车去和他会合了,先这样了,掰。”
然后妳就走了。
我还傻傻地看着妳渐渐走远,才想到妳甚至没跟我说声再见。我就这样看见妳的背影
慢慢变小,直到消失在巷口的转角。
“看样子今天的旅行泡汤了。忻忻,我们下车吧。”
阿姨叹了口气,而后这么说。听得出来,她也觉得很失望吧。
“嗯……”
我背起背包,跟着下了车,走在她身后,一步一步都好无力。
在大门打开的时候,我终于忍不住把这个问题给抛出:“阿姨……刚才打来的,是念
薇的男朋友吗?”
“……这个问题,妳还是自己问念薇比较好。”
犹豫了很久后,她这么回答;她直视着我的眼眸中,承载了我怎么样也厘不清的复杂
情绪。
一整天,我坐在妳几乎从来不使用的书桌前,试图让自己专注在书本上可徒劳无功。
不时拿出手机确认时间,一分一秒渐渐流逝,直到夜深,妳还是没回来。
又一次,妳和我失约,丢下我一个人,然后彻夜未归。
这几个月以来,妳其实也不是第一次这样了……我其实心里也有个底,每当妳因为一
通电话就放下原本计画好的一切,急忙地出了门、又在外过夜后才返家,大概意味着什么
;过去听见的那些传闻,我也不曾遗忘,只不过是逃避,不愿意面对现实罢了──既然妳
从不和我提起,我也乐于装作什么也不晓得……
只是这一次,我突然好想要妳给我一个答案──不想再当缩头乌龟了、再也不想要这
样下去了──总是因为妳的几个举动,能感受到妳对我的在乎、感觉到自己之于妳是特别
的,就兴高采烈一整天;却又总在被妳抛下时,不仅无能为力,连过问个几句的勇气都没
有,不晓得自己对妳而言,究竟算什么……
我不想再这么卑微了……就给我一个答案吧,这一次,彻底死心也好。
时节已经进入夏季,我窝在床上,蜷曲在墙角,四肢因为气候而发热,心却冷得透彻
。不晓得到底过了多久,我的意识变得模模糊糊,但一听见妳的声音便立刻清醒。
“怎么会有人像妳这样坐着睡觉啊。”
灯亮着,我不晓得现在到底几点了,只能从妳面容上的倦意推测应该“很早”吧。浓
烈而刺鼻的酒精味,伴随着妳一同闯入房内,在空气中弥漫着;妳一手用拇指按压着太阳
穴,另一手打开衣柜,准备好换洗衣物之后又往我这看,眉头皱了起来,“妳发什么呆?
还不睡?”
“陈念薇……”我轻轻地叫着妳的名字,打算开启话题。但,那短短的问句却堵在喉
间动弹不得,既说不出口,却又吞不下去。
也许是发现了我的异常,妳把衣物放在床上,在床边坐下,“妳干嘛?”
我深吸一口气,打算靠近妳把话问清楚时才发现,“……脚好麻哦。”我把缩了好久
的腿给摊平,用手轻轻拍打着,尴尬地笑了一下。
而妳翻了个白眼,拿好衣物站了起来,一边碎碎念:“到底在干嘛啊?算了,我要去
洗澡了。”
妳才踏出一步,我便紧张地说:“妳不要走……”
“妈的,妳到底要干嘛啦?”手把衣服都给捏皱了,妳终于忍无可忍,转身瞪着我,
用不小的音量骂了句。
看着妳微愠的模样,那些怯懦竟却不知怎么地烟消云散,心池忽然平静无波。
“我只是想问,妳今天是不是跟妳男朋友出去,就这样而已……”
我自己也没想到,自己竟能如此顺利地问完这个问句。听见我的话,不过转瞬之间,
妳本来还含着怒气的脸孔立刻变得面无表情。
“关妳屁事。”妳的话语失去了温度,可妳却难得没有转身就走,只是接着说:“妳
够了吧。都几点了,我已经说了我很累,不要再闹了。”
不晓得向谁借来的勇气,听见妳这一番话,我居然还能直视着妳没有退缩:“妳没有
回答我。”
妳冷哼了声,“我回答了啊,我说关妳屁事,关、妳、屁、事。怎么,听不懂吗?”
“嗯,听不懂。”我居然笑了。也许是苦涩,或者带点自嘲;明明我也没有立场要妳
一定得给我个答案啊,却又倔强地坚持着:“我只想知道是或不是,就这样而已,告诉我
吧。”停顿了几秒,我小小声地补了一句,“我真的受不了……”
也许是因为,妳没料到在妳那样狠狠强调关我屁事之后,我竟还会这样反应,妳的嘴
巴微张,愣了下,而后抿著唇沉默了半晌。
最后,妳阖上双眼,眉头深锁,重重叹了一口气。再睁开眼和我对视著,把衣服抱在
怀里,肩膀都无力地垂了下来。
“对。我今天是跟那男的出去没错。这样可以了吧?我真的累了,我要去洗澡……”
我几乎要怀疑自己的眼睛,因为我竟觉得,妳的瞳孔里藏着灰濛濛的伤,好似就要落
泪了;见妳这近乎不堪一击的模样,我有些慌张:“妳、妳怎么了?”
“我要去洗澡……”妳没回应我,只是又重复说了一次,转身就走,不晓得是因为喝
了太多酒,还是因为我们方才的争执,脚步显得特别沉重。
我赶紧下床,脚底板一踩上拖鞋,麻木感就上导至全身,可我没空理会它,只是赶在
妳带上房门以前握住喇叭锁,扯回来,妳的背撞在门板上、碰得响了一声。
“……干嘛?”
妳握著门把的左手一放松便落了下来,抱着衣物的右手却收得更紧,声音有气无力。
我急忙站到妳面前,挡住妳的去路,可妳却垂着眼帘不肯看我。看妳这个样子我更不安了
,“欸,妳不要吓我啦……妳、妳到底怎么了啦……”
“妳要搬走了吗?”突如其来的,妳问了我这么一句。
我不解,“啊?什么?”
妳抬起眼珠子凝视我。再度抿了抿唇,安静了几秒后,又低声问了句“妳不会走吗”
;妳这一副我从没见过、也认为绝不可能在妳身上显现的脆弱模样,如同一发子弹钻进我
心脏,心里的某一块崩塌瓦解,脑子灼热地烧了起来──等我回过神来,当我的感觉一点
一滴慢慢回到身体内,这才察觉,妳的下巴垫在我的肩上,耳边是妳温热又带着酒气的吐
息,我的双手紧紧缠着妳的背,而妳的手轻轻环住我的腰、手中的衣物早已散落一地。
我仓皇地收回双手,向后退了一小步,妳没使力的手便松了开来。
“那,那个……妳、妳衣服、掉了。”
我紧张得都结巴了,好不容易说完一句话,赶快蹲下去把衣服捡了起来。还能感受身
子残留着妳的温度,把东西递给妳的时候,我羞得不敢直视妳的眼神。
妳接过衣物后,我从眼角瞥见妳突然就笑了。是那一抹我所熟悉的、有些坏心眼,带
点戏谑而像个痞子的笑。看见妳那样笑,仿佛前几分钟我所看见的那些不寻常,全都是我
的幻觉一样。
“赶快去睡吧,我要去洗澡了。”
妳说完就走了,留我独自痴痴站在原地好一阵子。
脑袋完全无法思考,我拖着身子走回房间躺上床,把全身的重量放在床铺上,忽然有
些想哭。感觉心里悬著的那颗大石一点也没有放下,可今天的一切却已经耗尽我所有力气
了。
“我今天是跟我男朋友出去没错。”
那是关于那一天,我在日记本上所记录下的第一句话。那天后来,在妳洗完澡回房之
前,我竟然躺着躺着就睡着了。本来还存著一丝勇气,告诉自己等妳躺上床之后干脆把剩
下的那些事给一并厘清,结果我居然睡着了。
隔天,我难得比妳醒得早,这只有当妳在外过夜后才会发生。我呆呆地欣赏妳从未减
损过魅力的那张脸,想到昨天那完全不受控制的拥抱,在已经很炎热的夏天中,脸的温度
又上升了些。
趁着妳还没清醒之前,坐到书桌前赶紧写下日记。想要尽量不遗漏我们之间所有的回
忆,抱着这种心情,我几乎每天都会写这本日记;也许是因为昨晚气氛太紧绷,记忆中竟
只剩下极少的片段,根本凑不成合理的次序……我边写边拼命回想,突然想到上面提到的
那句话,才发现,原来昨天,妳好像真的承认妳有男朋友了呢。
昨天听完妳的回答时,我是什么感觉呢……似乎、没什么感觉的样子……啊,对了…
…妳那时候似乎毫无预警地陷入低气压,我也就忘记原本的目的,那些该有的情绪反应也
就自然延宕了。直到这一刻,我才有心思去认真思索昨天妳给我的答案,“原来,面对不
想面对的现实是这种感觉”,那一刻,我只是这么想着。
我早就知道妳不太可能单身,也早就知道,妳对我的感情,不可能和我对妳的相同。
那个开车载妳的男人,那个亲眼所见的吻;那些妳突然说有事得请假叫我自己上学的日子
,那些妳彻夜未归的夜晚,都在暗示这个我不敢去认真思考的现实。我以为自己不会太难
过,毕竟我早该料到了啊、可直到妳亲口向我证实,心头那股断断续续涌上的苦涩,眼眶
里那渐渐染上的薄雾,那种失恋的带来的阵痛,还是没有因为提早做好的心理准备而减缓
一些。
放下笔,我回过头,看着妳睡得安稳的模样,我把眼泪擦干,逼自己展开笑容。“至
少我还能这样看着妳就好”,我这么对自己说。不能表现难过也不能透露失落,只怕让妳
知道,我有多喜欢妳。
我还记得昨晚睡前自己是怎样的心情,记得自己心中似乎还抱持着好多疑问,但那些
疑问,我现在竟然通通忘了,只记得那闷了好久、想问她却不敢问的传闻。
那个从别人口中多次听见的传闻。从认识她的第一天起至今,都藏在心底深处的传闻
──已经没勇气再询问了吧。而且,就算问了,得到个是或否的答案,又有什么意义呢。
就算我知道了她的确如此,我也没办法逼她改变、我也没办法为她做什么,甚至,我连不
去改变她,只是让自己离开她,都做不到了……既然如此,就别去探究了。
“还能这样看着妳,还能这样待在妳身边,只要这样就够了。”
这是那一天,我所记下的最后一行字。
几年后的我,曾在寒冬的夜里,自作虐地翻开这充满回忆的笔记本。那时的我,在这
一页停留许久。我止不住泪水,却又忍不住笑了,真是十足的傻子;曾几何时,最初的那
份喜欢是如此接近无私。年少的我曾以为自己将永远满足于现况,会甘心做她一辈子的好
朋友。
但感情这种事,真没有谁,能永远付出不求回报。人哪,终究还是贪婪的动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