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来了。”她踏入门,无精打采地说。
没有人回应她。
她见着满屋子的黑暗,淡淡地笑了起来。
也是,现在都半夜两点了,谁会回她?只有阿飘吧!
正自个儿这样轻浮地玩笑着,
她看见眼前似乎有个白色若有似无的身影闪过——
本来在夜店喝酒跳舞混得浑身热呼呼臭哒哒的体温,
在那毫秒间霎时结冻——不会吧?
她一动也不敢动,连呼吸都暂停了,
似乎像侏罗纪公园那样,不要动就不会被恐龙看到那样;
但尽管她如此小心翼翼,又一个白影在她眼前晃过!
她尖叫一声,连澡也不敢洗了、连身上的脏衣服酒气也不敢褪了,
连忙连人带鞋像滑垒般冲进被窝,用棉被把自己发抖的整个人蜷曲起来,
闭上眼睛、摀住耳朵,努力地跟世界隔绝,
似乎这样做,那白影也会一起被她隔绝在那块布外。
她可以清楚听见自己急促又害怕得紧的呼吸声与心脏狂乱打在胸壁的声音。
不知道过了多久,一双温暖的手环抱住她。
她睁开眼,是女人。
看见女人出现在自己身旁,她霎时松了一大口气。还好,还有人陪她。
“妳还是一样怕鬼?”女人嘲笑性地问。
“对啊,谁不怕鬼?”她不服气地反驳。
“今天怎么那么晚回家?”女人宠溺地抚上她的头发。
她吓到,本想本能地避开女人的手,
因为她的头发心虚地沾染著厚厚的夜店菸酒气味;
但随后她就发现自己的头发蓬松香气四溢——咦,是被自己棉被给擦干净了吗?
不管如何,发觉自己的头发味道不会给自己露了馅,她忽然得以理直气壮起来。
“......加班。”她几乎不动声色地撒了谎。
“又去夜店啊?”女人皱眉戳破她的不动声色。
“......”她不懂为何女人总是可以察觉她冷静脸蛋后的谎话连篇。
而这让她生气。
从以前到现在在棉被这个狭小隐私的空间里,一直都是。
“夜店少去,伤身。”女人忽悠悠地道。
“干妳......”她不开心地要啐嘴。
“屁事。”女人接口。
“......”她又哑口无言。
女人总是很有能力对付在职场上伶牙俐齿的她,
让她在女人面前总是只能低头做个手下败将;
这让身为主治医师可以在医院呼风唤雨的她很不是滋味,
尤其女人还只是一家传统产业小公司的作业员。
她也知道职业不分贵贱,可她总无法放下心中隐藏最深的那个想法——
医师与作业员,行业的差距在感情萌芽时一点问题都不是,
但在内心优越的她,在感情走过五个年头后,就是一个很巨大的问题。
“今天的示范手术做得如何?”
过了那么久,女人依然没有忘记几个小时前是一个很重大的日子。
“糟透了。”她闭上眼,不想去回想今天被她搞砸的一场手术。
那场手术连院长都来观摩,但......
“这样啊。”
女人温柔地拍拍她的头,好似安抚,
又好似催眠般地,让她开始感到眼皮发重。
“人生不是只有‘手术’,也不是只有‘医生’。”
女人温柔地说著,但话锋一转,忽然又变得有些嘲讽,“......也不是只有‘鬼’。”
她清醒些了,她好像具备被嘲讽就会警觉性直线升高的天份,于是马上搭腔反驳:
“就跟妳说谁不怕鬼......”
“我不怕啊。”女人轻轻一笑。
她呆住。
女人在说些什么傻话?
女人明明以前比她更怕鬼,还怕死了。
举凡外头的狗嚎叫、猫叫春、消防车的呼铃,
无一不让女人吓得躲在棉被里跟她寻求抱抱——
如果她怕鬼指数是100分,那女人怕鬼指数就是10000分!
“最好妳不怕鬼啦!”她大喊——却喊醒自己。
她愣愣地躺在空无一人的床上,
窗外透进轻柔淡黄阳光与窸窣鸟鸣,
原来已经一夜过去。
意识到自己做了一个梦后,她这才坐起床。
头发还是沾染著昨夜在夜店沾染的厚重臭菸酒味,
脚上还穿着惊吓到来不及脱去的高跟鞋,
整张床被自己弄得又臭又脏的。
她对于这个梦感到无以复加的怅然若失,
拿起床头柜上的月历,上面有着今年开始的第一天就标注好的日期——
今天,是女人的忌日。
难怪女人说她不怕鬼,因为她自己就是鬼啊。
她想到此不禁失笑。
女人啊女人,下次要来找我时,
可以不要幻作白影吓唬我吗?
妳看我的床都被我自己搞脏了,整理起来要人命。
她像个傻蛋对个空荡的房间说话。
她今天特地请了假。
除了不想面对前一天搞砸手术后的尴尬情况与究责,
最主要是为了来给女人上个香。
女人的牌位已经被擦拭干净,
应该是女人的家人先来过了吧?
这样也好,女人的家人从头到尾都没以为她们是一对,
她们还没出柜,女人就走了,
这件曾经存在的事实好像就随着女人的棺木给火化得云飞湮灭。
她无从追求所谓的认同,也不想再去解释一堆。
她诚恳地双手合十给女人祭拜,
还带来了女人生前最爱吃的黄澄澄香蕉。
她永远记得,那天她在市场看见一串香蕉漂亮得很,
即使那时的她因仍然敌不过内心对彼此职业的差距而正认真考虑分手,
即使那串香蕉因为卖相良好而比市价贵,
她还是买了一大串回家里放著,就这样赶着去上大夜班;
女人下班回家却没看见那一大串香蕉,
只看见了她遗留在餐桌上的一篇报告——
女人一眼就想起那篇报告是她当晚要跟主任报告的重要文献。
女人想也没想拿起报告就出门,
自己的包包都还没放下、身上的外套都还没脱,
也没敢打电话给可能正忙于值班的她,
就这样又骑机车出门。
那天夜晚下著大雨,视线不佳,
女人的机车在县道上急驶,
似乎深怕赶不及给她那篇重要的报告,
就这样不小心在过十字路口时被路上白色标线给打滑,
擦撞到隔壁机车又反弹回快车道,
后方深夜急驶的休旅车连看都没看到就这样全速冲了上来。
而那时的她,
正因为主任临时取消报告而正庆幸著还好自己也刚好忘了那篇报告,
然后正跟医院的一个有些暧昧情愫的小护士谈笑风生。
那夜,风云变色,她的世界崩裂扭转。
还未说出口的分手,
还未说出口的心理出轨,
还未说出口的谎言,
都在那一夜,
在女人躺着的、脸部盖著黄丝巾的病床旁,
硬生生地被女人给一起带走了。
家属交给她那份她庆幸刚好遗忘在餐桌上的报告,
上面布满泥泞、雨水、跟摩擦的痕迹,
整份报告破破烂烂的,恰似自身在面对女人遗体前对比之下的不堪。
到那时,她才明白自己有多不珍惜女人、又有多爱女人。
如果可以,她不会再去在意什么职业贵贱的信仰;
如果可以,她会好好珍惜每晚女人为自己所烹调的难以下咽晚餐;
如果可以……如果女人可以留下来,陪她度过余生。
她深呼吸,摇摇头,企图振作起来。
十年了,每每想到那夜,她都还是像身历其境般地堕入那个场景。
犹如无间地狱千百轮回永无止尽。
或许为了加剧她的后悔莫及跟如此自虐式的反复身历其境,
女人在三年前开始,在忌日前晚会以白影鬼影吓唬她,每每把她吓得屁滚尿流……
“周小姐,请集中精神喔,谢谢。”
耳边传来护理师温柔的声音。
她一回神,才发现自己正坐在比视力的椅上,像小朋友般正比著右左上下。
好不容易做完一系列检查,她终于坐在诊疗室里,
眼前是一个跟自己一样的身份的女人——女医师。
“周小姐,您有白内障,您知道吗?”
白内障?她一愣。
想起昨夜在房里飘忽的白影,跟女人。
“......不是鬼吗?”她愣道。
女医师笑出声来,似乎没听过有人这样反应。
“妳年纪也四十五岁了,虽说以患白内障的年龄来说确实年轻了点,
但现代人太爱用手机平板,所以其实也差不多囉。”
女医师轻柔解释,接着话锋一转,
瞇起她那双漂亮的大眼,“妳怕鬼啊?”
“对啊,谁不怕鬼?”她不服气地反驳。
“我不怕啊。”女医师轻轻一笑,颇有兴味地将右手托住下巴。
她又一愣,随即想起昨夜跟女人在被窝里似曾相识的对话。
“妳跟我…一个朋友好像。”
她苦涩地说,说完随即觉得自己不该在这种诊疗间,跟自己的医师说出私事。
她自己本身也对于承担病患私事这种事情多所畏惧。
“喔?怎么说?”
但女医师反而更有兴趣了,
这回用双手托住下巴,有点花痴的姿势,
但女医师看起来一点也不花痴。
“您…您先看诊吧。”她有些促狭。
“我没病人了。”女医师轻松道,
“新诊所,有妳这个唯一的病人来找我聊聊我很开心!”
“确定?”
她还是有点犹豫,看着眼前这个明显比自己资浅的女医师,
自己表现出来却更像资浅的小菜鸟那样无所适从。
“确定。”女医师坚定起来。
好吧。
她看着诚恳的女医师,忍不住微微笑起,
十年来的阴暗似乎偷偷撒进了些许金黄阳光。
她清清喉咙。
遇见女人的那一天,是风和日丽的蓝天白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