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记忆里，市中心总有这栋楼，灰黄色外墙，铁窗突出规格不一，
林悦榕上学途中，总会羡慕地瞥一眼，至少在那的住户不必因上下学早起跋涉。
地点太重要了。
时间流逝不着痕迹，林悦榕开始在市中心的房地产公司上班，
那灰黄色的建筑还在，夜里行经，点灯的户数渐稀，她隐隐察觉，
这块地要都更，变身成另外一座标志性的大楼。
景观的新陈代谢配合人事的新陈代谢，从年轻时开始结交，
留在身边的朋友一只手算得清。
独身生涯的“独”，随朋友一个个结婚，益发清晰。
她是不会结婚，她喜欢女性。
这种事情虽不想面对，但心底总是知道。林悦榕只是一直没说出口，
一直观望，在心底偷偷送别；她老是喜欢上对自己没兴趣的人，
就像是她才冲到公共汽车站时，她要搭的公共汽车就加紧油门快闪，
留了一地柴油废。人不对，或者时间点不对，归纳起来，约莫如此。
夏天的天很高，星点在紫蓝色的天际淡淡微笑，林悦榕也只是苦笑罢了。
跟这些结婚的姐妹们聊天，得出的结论：
会选择结婚，是因为在这个时间点上，身边的人条件也合适，就结婚了。
所以时间、时机，总是最重要的要素。
她好像天生就赶不上那个时间点，这真是致命的缺陷，林悦榕无奈地摇摇头，
把背包从左肩甩到右肩，干脆地走路回家。
现在，她干脆地租了市中心附近的套房，完成了小时候梦想的“不必通勤老半天”。
一直在这个城市生活，缓缓感受到景物转换。
新鲜的店家林立，小时候流行的手摇饮料店成了老字号，街角的书店改成小酒吧。
她想走进去，却不想一个人喝酒。
所以，她打给吕奕霖。
那是个刚认识的朋友，谈得来。
可以天南地北得聊，但当话题即将触及彼此的生活，吕奕霖便不着痕迹地把话带开。
林悦榕就明白，她被定位在可以聊，但在墙外徘徊的人。
她就不知为何地喜欢上吕奕霖，
而这份喜欢也跟她记忆里的所有喜欢一般，她预感这不会有结果。
吕奕霖简短回了“好，半小时后到。”在这时间点上，
整排的路灯亮起，天边也沉了一色。
即使不会有结果的，过程中却还掺杂喜悦，谈了无数场一个人的恋爱，
这样的起承转合她很熟悉。现在是个飞翔的“起”，也许很快就要尝到苦味，
最后再看淡放下。
时间教会她的，也只是没什么东西能永恒，包括当下炙热到有些疼痛的喜欢，
在时间磋磨下，也会熄灭。
2.
吕奕霖走进酒吧，一眼认出林悦榕，开心地挥手。
开始工作也要十年了，这些年来认识的人不少，许多都是有趣的人，
她便留下来多聊几句，有些便成了好友。
见到林悦榕时，她是有预感，跟这个人应该能处得来。
那是场行销会议，她代表公司找代售管道，会后一行人去吃饭，
当她抬起头，总会对上林悦榕的眼睛，而当那几个色老头又想开什么黄腔时，
她下意识地往林悦榕的方向看，而林悦榕便开始把话题带到不相干的地方去。
有些人总能理解自己，林悦榕似乎就是“有些人”的其中之一。
下班后跟她喝些酒，配些小菜，过过自由的单身鲁蛇女的日子，也是挺愉快的。
她们聊推案的情况，抱怨这市场不好做，聊聊几个投资客的癖好。
然后林悦榕问道，“妳有准备自己买一间吗？”
“我还是用租的，说真的贷款太累了，而且未来的变化谁知道。”
“妳未来有什么打算？”
“还不知道；但我们这年纪，是差不多要结婚，生个小孩吧。”
“噢，妳有对象吗？”
“呵呵，问这干嘛？要帮我介绍？”
林悦榕喝一口啤酒，冰凉刷过口腔，把在舌尖滚烫的话一同带进肚里。
“有好的我早留下来给自己用了。”
“啧，真不够意思。”吕奕霖笑骂地搥了一下林悦榕，林悦榕红著脸傻笑。
每次都如此绕过这话题，她从来不知道吕奕霖到底是有对象还没对象。
然而，她也不想追问，如果吕奕霖不愿说，就别勉强。
对她而言，喜欢就是这样子，无需强求什么，享受这当下流动的愉悦即可。
吕奕霖一杯喝完，再点一杯。每当有人问到，她是否有对象，她都不知该如何答复。
有，但那是个已婚男子。
一如所有洒狗血戏剧的公式，她遇见一个有魅力有能力的男人，
他们谈得来，能相处，越走越近就在一起。之后她发现这男人已经结婚，
却一直无法果断地离开。
她也不明白自己，向来处决明快，在跟男人的关系上，竟如此优柔寡断。
每次讲到这，她都恨自己。
爱、激情、习惯还依赖，全都缠在一块，无法拆解她究竟对这男人是什么感情。
然后林悦榕跟她说市区新开了间健身房，她忽然觉得，也许她需要留更多时间给自己，
“那一起去运动吧。”
她这一句话，让林悦榕的心鼓譟良久。
这两人抱着各自营养不良的情感道别，一个期待起往后的健身之约，
一个则无可无不可地逃避起自身的感情漩涡。
3.
运动有助身体健康，让心情愉快。
吕奕霖有感受到这个改变，但提升的幅度，实在不及突发的糟心事。
男人的老婆打电话过来，哭哭啼啼，请她“把老公还给家庭”。
吕奕霖说了好，挂电话，躺在床上。
傍晚时分，在没开灯的房间里，街灯扫了几色灰蓝色的光线在屋顶。
胸口还是有裂开来的疼痛。
脑袋乱成一团，但她还记得今天是跟林悦榕约好的运动日。
“我今天没办法去运动喔。”
“怎么了？”
“有点复杂。”
“你还好吗？”
“你有空吗？”
“有。”
“我们见面聊。我家在XXXXXXXX，到了打给我。”
林悦榕走进那简洁的套房，跟吕奕霖表现出来的形象极搭调。
吕奕霖看起来很疲倦，有气无力地问她要不要喝茶，林悦榕则递上路上买的咖啡给她。
在傍晚喝咖啡，倾听吕奕霖的事。
平板的语气就像是说他人的故事，但似乎所有身在其中的人，
去讲包围自身、压垮自己的烦恼，都是如此，
仿佛越平板越不带情绪，距离自己越远、越不受影响。
事实却全然不是如此。
“嗯。”
“所以，我心情很差。”
“我也有买啤酒，要喝吗？”
“哇，不是有咖啡了，还有酒喔。”
把喝空的咖啡叠起来，放在回收纸类的区域，开了铝罐喝酒。
“要请几天假出去玩吗？”
“我在考虑这件事。在工作上还是会碰到他，有点烦。”
“为了这件事换工作，好像放弃妳一直以来的努力。”
“是啊，我只是心情很乱。说真的，我也不知道喜欢那男的什么，
我也不了解为什么他要这样对我。明明没有资格发展感情关系了，
为什么还要这样子跟我牵扯。”
林悦榕苦笑，她自己也一样，明知跟吕奕霖喜欢其他人，
她还是甘愿在这里听这些话，还是甘愿陪伴。
在情爱里，每个人都跟着了魔似，人是醒的头是浑的，专做犯傻的事。
“原因大概是他很喜欢你，但他最喜欢自己吧。”
“好吧。我不要这个关系了。原配都找上门了，我差一步就要进法院了。”
“也许吧，所以你尽量别跟那男的再联系。”
“嗯，那这样我得找新的房子。”
“嗯。”
“妳租约哪时候到？”
“大概再半年，怎么了？”
“嗯...这次想找个人一起合租。我想要有个厨房，单人套房老是外食，
渐渐觉得外面的食物吃不得。”
“好啊。”
“妳不是还有半年约？”
林悦榕有点紧张地笑，“也不大可能马上找到吧，我也想有个厨房，
那最后顶多损失几个月的租金，我觉得还好。”
“真的喔，不要勉强。”
“没问题的。”
她看着吕奕霖准备走出泥淖，也劝吕奕霖离开那段不会有结果的关系，
她自己倒是迫不急待地栽入这个预知结果的坏恋情。
是不是因为她跟吕奕霖某些地方一样笨，所以才会变朋友的？
4.
林悦榕在家里穿着四角裤跟吊咖，手里拿着泡好的茶跟书本，窝在客厅发懒。
秋季末尾，仍热得跟夏天没两样。
后来她们在市中心找到租屋，花了三天打包迁居。
兴许是换了风水，吕奕霖精神又好了，尤其这阵子，吕奕霖总是愉悦地回到家。
像是照料一盆花，等花开等蝶采，林悦榕也就是看着，
暗想着就是陪过这一程，那之后得找新室友。
就如她所想，当时间到，身边有合适的人，就会结婚。
就过了半年，吕奕霖心情明朗地说，“我们来喝酒庆祝。”
“好噢。”
林悦榕拿出高脚杯，仔细地擦了一遍，吕奕霖爽快地开瓶，
深红酒液注了半满，清脆交杯，“敬你这半年的照顾。”
酒杯映着吕奕霖的笑颜，林悦榕也笑，“恭喜结婚。”
她们总共喝了两瓶红酒，喝到最后，林悦榕也不记得自己说什么，
笑得开怀出泪，心里酸透了却也不得不释然。
“希望妳也找到好的对象。”吕奕霖半醉地说，肩头轻碰林悦榕，
林悦榕皱眉地笑，“嗯，谢谢。”
随时间流逝，她对一个人的喜欢，总会逝去。隔几周，吕奕霖出嫁，
她出席喜宴，跟一桌不甚熟识的人同桌，远远望着主桌的家长、新人。
她们的距离一直如此。对吕奕霖而言，她的位置一如这同桌的几个人，
就是曾经走近过的同学、同事。
谈场一个人的恋爱，就是卑微地钻入地心，先由压力碾碎，再由岩浆吞噬。
5.
林悦榕总归是打包，又换了新的套房。
学生时代走过的楼，总算夷为平地，搭起新的样品屋。
那是公司的新建案，她准备进驻，卖起新的房子。
吕奕霖结婚后，也就少联系了。
她的心底还是藏了苦味，有时候憋不住，想痛哭失声时，
就只有胸腔剧烈疼痛，以及偏头痛，没有半滴眼泪。
加强运动、看中医，把时间塞满似地唸书、考试，想起自己过去的学生年代。
爱或者不爱，不应该是生活的重点。
既然一再遇到这样的单恋，那她或许是不适合恋爱的。
当这念头转过来，生活更轻快，运动更卖力。
终其一生，只有自己才能陪自己走到最后，她必须善待自己。
结婚后，吕奕霖辞了建商的工作，改去小公司做专案管理。
偶尔她会去当时跟林悦榕一起运动的健身房，抱着会偶遇跟放松的心情。
她其实知道，林悦榕对待她比起朋友又多了那么一些。
也许是被爱着吧，因为被爱，那阵子的生活是温暖，让她的世界迅速回温。
婚后生活忙碌，林悦榕也不再主动联系，她偶尔想起时，
更确认那些时候，林悦榕是爱自己的。
大汗淋漓后，吕奕霖冲澡，仰望天空朦胧的月。
也许没有消息，是最好的。
她跟先生去看房子，看见代销公司的名字，心里有些紧张。
林悦榕起身接待，笑得完美无缺，眼神还是温和的带有朋友的气息，
只是价钱上，打得折扣还是没办法尽如人意。
“都老朋友了...”她先生嘟囔地卢。
林悦榕还是那端整的笑容，“别这样嘛，让我为难。”
这一瞬间，吕奕霖明白，那一段被爱的过往，也终是过往。
在离别后，没有一个人会一直被放在心上。人有情分，人也善忘，
她是否也忘了当初一起抱怨客户刁钻的时候？
于是她拉了先生，对林悦榕抱歉地说，“别理他，妳不要难做，我们都老朋友了。”
林悦榕目送那对夫妻上车驶去，不可言喻的沧桑感袭来。
看楼起看楼塌，爱过的人，终会变成恍若隔世的故人。
6.
后来，林悦榕的桃花来了。
听说是种叫做“姊姊魅力”的东西，替她招来了这个可爱的现任女友阿瑶。
人生中第一次被追求，第一次慌乱地不知是否接受告白。
被爱着的快乐，很难得地感受到。
于是她跟阿瑶开始看房，阿瑶兴冲冲地指著一间有厨房的房子，
她忽然陷入回忆，笑得有点苦。
那里有她跟吕奕霖一起生活的记忆，即使不曾真正在一起过，苦味依旧在心底。
于是她摇头，说不喜欢。
阿瑶不理解地跟她争了几次，她化争吵为床上的热情。
最后阿瑶爱她比较多，妥协了。
她们开始同居岁月，紧密地结合宛若婚姻。
林悦榕想起她那些结婚的朋友，也许她算其中一份子，
当时间到了，身边对象合适，也就做了一辈子如此生活下去的承诺。
即使不是名为婚姻，那力求稳定的本质，也是相似的。
于是男人跟女人为了婚姻有过多少妥协、有多少是“不是最爱但能凑合”，
女人跟女人之间也或许如此。
不过，当她看着阿瑶，心就柔软了。
那些沧桑的，也就不必理会。
她现在上岸了，走在人生的坦途，不必回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