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和他的大叔 - 周少强与王增勇
来源:PN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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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补上原文新增段落)
文字/黄翊庭 摄影/黄堃睿
“那时候没想太多,就约到王老师家吃饭。”那天下午,从事老人社工相关工作的周少强
,原只是想向政大社工所的教授王增勇请益。顺着上猫空的方向,往指南山麓、醉梦溪畔
徐行,王老师的家就在政大校区的边上,名符其实地依山傍水。“结果那次也没问到问题
,因为我整个就被电到。”
这是小强与勇哥的初见,至今他们已相伴两年了。
大叔猎人-周少强
眼前这个32岁的精瘦男子,总是穿着或印花、或条纹的合身衬衫,卷个俐落的五分袖,随
时准备好要工作的样子。活泼好动的小强,从小就是个满脑子小聪明的鬼灵精,或许是成
长过程的挑战从来没断过,让这个处女座的男子也养成了随遇而安的优点,就像从柏油路
边拔地而起的草,充满逆来顺受的韧性与随机应变的弹性。
小强回忆童年家中负债,爸爸曾濒临失业,妈妈一天要做两份会计工作,深夜还要做家庭
代工。从他懂事以来,父母就经常为钱吵架,还一度因凑不出奶粉钱,扬言要把刚出世的
弟弟丢到路边。身为长子,不只妈妈对他的学业要求甚高,有两个小他七、八岁的弟弟妹
妹,也是使他早熟的原因之一,每当父母争执不休,他只能用小小的身躯保护着躲在他背
后的两个小朋友。这样的成长环境,让本性乐天的他渐渐失去了自信,极度仰赖他人的注
目和肯定。
他笑称自己是劣根性,以前逛夜市时会拿热狗的蕃茄酱去沾人家的衣服,爱说谎又很会演
戏掩饰,甚至有段时期见钱就想偷,“我妈说我现在长大是这样,她真的是‘阿弥陀佛’
,至少是个正常的人。”纵使妈妈现在轻易可以说出“正常的人”,但这个世界还有那么
多人觉得同志不正常,要母亲接受自己的孩子是同志,着实也费了一段时间。
“以前你只是知道你自己对男生有兴趣,可是你不知道这个名词,或世界上有跟你一样的
人……但你知道之后就是另外一件事。”
从国小、国中开始,若与同学的玩闹中有机会触摸到对方的身体,小强总是十分享受其中
,但直到国三意外和一位男同学发生了性关系,才开启了他的自我认同之路。国中毕业后
第一次发现的同志网站,深深吸引著这个情窦初开的少年。小强曾经因为在电脑教室里逛
同志网站,被同学发现并投以异样眼光,让升上五专的他对于性倾向一直在怀疑、确认、
拒绝再到接受的路上摇摆着。“我不要我不要啊!为什么?我这样很衰欸,大家都会觉得
你变态欸!”
那时的他为了撇清,谎称自己喜欢班上的某位女生,连对方交了男友都要假装黯然神伤。
但他逐渐厌倦这样的日子,为了探寻自我,他到中坜当时的同志聚集地中正公园,接触了
许多跟他一样躲在柜子中的男同志后,小强突然完全确认了──“没错,我就是这样!”
花了两、三年,他终于决定不再自欺欺人、勇于接受这个喜欢男生的自己。
一直对大叔们情有独钟的小强,几乎每个对象都大他一轮以上。无论是从邮购本的交友区
认识的初恋,短短半年告终;每日温馨接送情、以为有机会发展对象的却在事后发现早就
已婚……“这两段感情其实影响到我后面非常多,‘原来爱情不是这么单纯!’我变得防
备,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被甩、很没有安全感。”这些跌跌撞撞让他对爱情的想望蒙上
一层雾霾,一度觉得因为同志没有结婚的希望,自己也不可能遇到厮守终身的另一半,更
因为对象总是年长许多,有许多人讹传他是看准对方口袋深,为的只是靠男友过活,令他
大叹无奈。
和大叔们在一起对他来说有个最大的“Bonus”,是在人生道路上可以少走很多冤枉路,
伴侣总会给他指引。但这也导致小强的朋友圈和感情总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让他备受
非议,常被朋友笑称是“资源回收场”,人家不要的他怎么还偏要?小强窃笑道:“每次
他们问我:‘欸这个帅不帅?可不可以?’我都说我不行,‘可是他旁边的爸爸我可以!
’”
曾有个年纪相仿的男子喜欢上他,找了借口到小强家借住,晚上藉著酒意对他疯狂示爱,
一直对他大喊:“我这么爱你,为什么你都不爱我!”果然第二天,小强妈妈就试探他:
“……昨天那个男生?他说他爱你……?”“嗯。”“所以你是同性恋?”“嗯。”他记
得妈妈一转头离开,眼泪就掉下来了。那一阵子他和妈妈完全不交谈,仅用书信往来,他
才发现妈妈很自责,以为是自己不够关心孩子才让他变成这样,在小强慢慢开导下才渐渐
释怀,现在若遇到长辈逼婚,妈妈也会主动跳出来为他挡剑。
小强的感情一直来来去去、走走停停,虽遇过值得长久经营的对象,但因工作分隔两地而
分手;还曾和某任男友合资开餐厅,但最后事业、积蓄、感情皆落空,一度跌到谷底。随
后他转换跑道,全心投入社工界与NGO担任公关、行销等工作。一直到2015年,小强在朋
友的牵线下认识了在社工圈耕耘有年的王老师,也牵起了两人的缘分。小强曾Google“王
增勇”这个名字,看到了2013年底王老师在立法院公开出柜的影片,为之动容,更心生景
仰与恋慕之情。
背起你的十字架-王增勇
出身外省警官家庭,勇哥从小就是知书达礼、积极向学的乖孩子。但从小学三年级,看到
007电影中男主角史恩康纳莱和美女们的床戏桥段,他发现男性对他的吸引力远超过女性
,这是他第一次经验到自己的身体。
中学时,勇哥开始对自己的好友心怀情愫,但因为当时同侪间歧视同性恋的文化颇盛,这
份感情只好一直深藏自己心中。他曾翻阅母亲的杂志《姊妹》,在某期的专家Q&A专栏中
,有个读者提问:“我儿子好像是同性恋,该怎么办?”那个专家的回答,同性恋是一个
成长过程中的过渡时期,年纪大了这个现象就会结束。他以为自己达到了解答,以为这不
是永远的课题,“等到我长大了,应该某一天我就会不一样,我就会喜欢女孩子吧?”
现在回过头看,勇哥只觉得这反映那个世代的同志太缺乏蒐集资讯的管道,面对自己的问
题通常都是孤身一人,甚至觉得自己就是全世界唯一的同性恋。总是苦恋同学或学弟无果
,对年轻的勇哥来说,简直就是无期徒刑。大二的他给了自己的生命一个最黑暗的预言:
“我这辈子一定不会有爱情了,只要照顾父母到他们过世,我就可以结束自己的生命了。
”
“对一个人最大的歧视,就是让他对自己的生活没有希望。”
从自我认知到自我认同并非一蹴可几,明知自己是同性恋,并不代表能够接受,对大三成
为天主教徒的勇哥更是难上加难。“我那时候认为,如果我是同性恋我家里会不要我,那
我爸妈希望我传宗接代也不可能,我的朋友不会接纳我,这些教友也不会接纳我,我大概
也没有什么工作升迁的可能性……”他决定压抑自己真实的渴望,在大学毕业前逼迫自己
交了第一个女友,希望自己能够因此恢复“正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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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在当兵、赴美攻读硕士中快速流逝,经营了几年的“爱情”对勇哥来说反倒像工作,
尽责扮演一个称职的异性恋男友就是他的业务,但女友未来的规划已趋向婚姻一途,逼婚
的压力与害怕耽误对方的内疚使他不知所措,只好向女友坦承自己是同性恋。“那应该是
我第一次跟任何人讲这件事情,她听到的时候,她的解读是‘原来我不爱她’。那个关系
断得很突兀、很没有处理的过程,我们就再也没有联络了。”原本这个关系的断裂可能造
成更严重的认同障碍,但所幸勇哥在向初任女友出柜前,分别寄信告知了自己的天主教代
父和国中挚友,因此得知那位同窗也是同志,这个消息就像浮木一样,撑住了长期独自漂
流的他。
“如果一个人自己的面貌不清楚,他没有办法在关系里把自己给对方。”
“人生第一次出柜其实是很大的危机,你以前不去谈、不去讲,生活就好像没有这件事情
,但你一旦开始说了,你就不得不面对这件事情。”话虽如此,但原生家庭这个坎勇哥还
是无法跨越,在自我催眠下,他再度尝试和女孩子在一起。这个女孩在得知勇哥是同志后
,并没有离开他,反倒认为真爱和祈祷可以改变一切,于是她要求勇哥去接受神父王敬弘
的圣神祈祷治疗,也就是我们现在所熟知的“转变治疗(Convert Therapy)”。在热切
祷告后,神父与勇哥互祝平安并拥抱,但是拥抱后神父问他,方才拥抱时勇哥对他有没有
意思?
“神父就是60几岁的老先生,我看着他心想:‘你又不是我的菜?’我就跟他讲说没有。
然后他就很高兴地说:‘哈雷路亚!我们的祷告开始有效了!’那个当下我满头雾水,原
来神父并不了解同性恋,他眼中的同性恋像动物一样、只要看到同性就想要发生性行为,
而我居然在找一个完全不了解同志的人向他求助,认为他可以解决我的问题?”
勇哥决定反问神父:若天主将他造成同性恋,为什么他需要被改变?“当同性恋太辛苦了
。”神父的回应令勇哥诧异,他告诉神父:“耶稣当初要被钉死前一天晚上的祷告,他也
没有说被钉在十字架死太痛苦,可不可以给我别种死法?反而他在祷告之后说:‘如果这
是祢的旨意,我愿意服从。’”那个当下,勇哥真的得到改变了,只是并不是性向的改变
,而是他决定不再仰赖外在的力量。他和女友提出分手,并在30岁生日当天和自己出柜,
立志“背起自己的十字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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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个月后,勇哥遇到了他的前任男友,终于第一次体验到了爱情的滋味。因为太珍惜彼此
,即使当时他在多伦多攻读博士,距离也没有拆散他们,反而让他们决定在旧金山朋友家
中举行婚礼。
勇哥认为,同志社群其实需要婚礼文化,影响的不只是新人,也可以让后面的同志看到生
命的希望与可能。“这次在同婚的讨论里,很多人说同志就是性关系很混乱、你们就是见
异思迁,但我觉得他们都没有看到同志是怎么长大过来的。”在30岁前,勇哥对于经营一
段真正的亲密关系、爱人与被爱的经验都是空白的,“指责同志没有经营一段稳定关系的
能力,我觉得是在指责受害者。”
这场婚礼只有不到十位密友参加,勇哥的父亲当时也还不知道他的性倾向,但对他来说,
仍然是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块。可惜这段情缘在18年后黯然收场,也因为他们的婚约并不
合法,18年的婚姻戛然而止,就像做一场梦,梦醒了,什么都没留下。
恢复单身后的勇哥,少了另一半还在深柜中的压力,义无反顾地投入了同志运动,一方面
借此疗伤、一方面也可以积极为同志社群发声。2013年底,他也在立法院公开出柜,不只
是对政治人物喊话,更希望能够让还在柜中的人了解,他们不是孤单的。
冰与火共舞
“我可以感觉出来王老师是对我有好感,我想说不错唷!我也满爱的,我就追他!”第一
眼就被勇哥电到的小强,并没有因两人相差21岁而退却,随即展开了他的追求。对比热情
奔放又正值而立的小强,年逾半百的勇哥芝兰玉树、性情温和平静,且因上一段近20年的
伴侣关系结束而郁郁寡欢。但小强锲而不舍的讯息海攻势,积极问候与照拂,慢慢打开了
勇哥压抑冰封的心,终于在三个月后迎来新恋情。
“我觉得我那时候好crazy喔!我为了他生日去练钢琴,可是我没有钢琴基础,我找一个
钢琴老师教我,就是自弹自唱,小S写给许雅钧的那首歌,但我最后还是没有送给他。”
小强一脸难为情,“恶~”了一声,原来当时录的影片太肉麻了,现在反而不敢送了。除
了浮夸的浪漫,在勇哥生病时小强也曾自己偷偷北上来照顾,“我在客厅睡,我就写一张
纸条放在我的耳朵旁边:‘我上来了,不敢吵你,但是半夜你如果要挂急诊,要把我叫醒
,因为我有开车来。’”虽然勇哥最后只有一句“谢谢你来”,小强自己还是揣测,他应
该是感动的。
小强有次在勇哥家翻到一本《我的违章家庭-28个多元成家故事》,第一篇就是勇哥讲述
前一段婚姻的故事。勇哥的前伴侣曾有一次出车祸,但在医疗体系与对方家属面前,他却
什么也不能做,只能压抑心中的焦急,尽力扮演一个普通朋友。“我那时就拿著书走到他
面前,眼泪一直掉,他就傻眼,我说:‘这个故事也太感人了吧!’他就说:‘喔,我以
为你觉得我都没陪你。’”
或许是因为勇哥总是一脸平静,好像世间纷扰皆与他无关,小强时不时还是会怀疑,“我
常常很认真跟他说:‘我觉得你没有爱我欸?’他说:‘有啊!有。’我说没什么感觉啊
?”但已经54岁的勇哥早已度过每天说爱你的年纪了,他认为生活才是相爱的重点,一起
早睡早起、一起在家吃著清淡的养生料理、一起游泳、一起爬山,比起挂在嘴上的爱要实
质多了。“他说他上一段感情的时候很常说‘我爱你’,但也没有好下场。”小强笑着说
,反正自己是个很容易被“训练”的人,渐渐也就习惯了。
虽然不常说爱,但勇哥还是会以实际行动,沉默地表达他的爱。刚开始勇哥家里的橱窗里
都是放爸爸、前伴侣和自己的照片。某天勇哥突然将前伴侣的照片全都收起来,换摆上了
小强送他的一个饼干盒,小强看见便心中一喜,“我觉得某种程度,那个动作对他来说是
一个告别过去的仪式。”
新娘草的祝福
采访当天,我注意到勇哥家中有一枝兰花,就在家中的中心点。我总觉得,那勇哥就像那
兰花,都是翩翩君子。“我觉得植物对我跟王老师来说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他很喜欢植
物也认识每一种植物,”小强以前只知道大红花、小黄花、大白花,当他们一起散步时,
勇哥会告诉他:“这是苦堇、这是芒果……”未来再走到同一个地方时,勇哥就会考我这
是什么。虽然不一定答得上来,但就是两人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块。
“大部分的花都是王老师分株种的,我们去爬山的时候他就会去捡种子种下去,看它会不
会活;或是我们去别人家的时候看到漂亮的,别人就会切一点给他回来种。”谈到勇哥的
绿手指,小强笑笑、面露窘迫,“我以前真的是植物杀手!”回忆起勇哥某次出国,托小
强帮忙浇花,“我想说浇花就是把水倒进去,结果他七天后回来,他们家番茄就死了!他
赶快把还可以吃的番茄采收,他就告诉我说我谋杀了番茄!我真的超自责的!”有了那次
经验,小强才开始了解如何照顾植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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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许照顾一株花木就如同经营一段关系,需要大量时间、照顾与关怀,在了解植物的过程
中,同时也在修练自己的感情。然而,还是有许多无能为力的困境,不是绿手指或是悉心
照料可以解决的。“我们不会因为有没有婚姻,而影响我们俩的感情。两个人在都还年轻
、都还健康的时候不会感受到法律的影响,但是一旦你经验生病、老化、死亡的过程,法
律的影响就非常大!”勇哥虽然一派轻松地说著这些,但两人年龄的差距,让伴侣生老病
死这个议题更血淋淋地现出原形。
“同志就和异性恋一样,一旦我要结婚,我就没有想要离婚,就是要跟这个人在一起一辈
子。”小强语气坚定,盼望着婚姻平权通过后,不只可以在和外界接触时,可以骄傲地告
诉大家“我们是彼此合法的伴侣”,在身份认定在医疗上的重要性也非同小可。除此之外
,他更希望同婚合法性可以让自己的家人未来更自在地面对他人,“如果我跟他结婚,有
亲戚质疑,这时我妈就可以跟他说:‘拜托,《民法》都已经过了,你怎么这么落伍!’
”
“其实我们没有那么不一样。”想起反同团体对同志社群的攻击,勇哥只想告诉他们,同
志争取平权并不会让孩子因此变成同性恋,只会让他们更懂得如何爱人。而对于还在婚姻
平权道路上努力的人,则勇哥对他们充满感激,“你们在为整个台湾铺路,后面的人会因
为你们的努力而有更丰富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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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访后,我一直想起小强告诉我的一件事。某次他和勇哥在爬山时看到有株新娘草倒在路
边,想要捡回家种却被一个经过的警卫骂,只好放回原地。“当天晚上我就梦到新娘草跟
我说:“救命!我快死了!”隔天我们决定把它带回来,王老师就泡水、照顾它,现在长
超好,我们后阳台整个都是新娘草,超级茂密!”我想,如果植物也通人性,我想那株新
娘草,应该是希望自己能够出现在勇哥和小强的婚礼上,才会那么努力生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