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相对论】蔡诗萍VS.张曼娟(四之三)性别
来源:联合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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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男孩 教我了解的世界
蔡诗萍:
曼娟提起“做戏”的往事,带出了戏中跟她配戏的我,演出男同志的角色。
我则说无独有偶,作家郭强生两部舞台剧,我都演了相近的角色,而且一部比一部“深入
”同志世界。
《非关男女》若还是探讨剧里年轻的“我”,在社会压力下,挣扎于爱男、爱女的游移,
那么《欲可欲,非常欲》就很清楚了,剧中已然中年的“我”,则是深爱着小鲜肉张孝全
演出的年轻男子,而令六月演出的女主角为之气结。
两部戏,前后隔了十年,郭强生对同志议题的切入,成熟了许多。
而我,前后十年之遥,演了两部郭强生的戏,当然不会是巧合,显见我在郭导眼里,确实
有一种气质,很接近他的角色构想吧!
我是典型的超晚婚,四十四岁踏入婚姻,四十七岁有女儿。多年后,我跟几位三十来岁时
教书的学生们聚餐,她们有些甚至小孩都比我女儿大了,往事历历,儿女教养经等,一顿
饭聊来十分愉快。
一位女同学笑着说:当时真以为你这帅哥老师是gay喔!没想到也有今天!
为什么?我一边喝啤酒一边问。
她说,“就是像啊!”,“你很斯文,很有气质,而且……”
而且怎样?我问。
“而且,你上课都不看我们班上的漂亮女生!”她笑嘻嘻跟旁边同学扭成一团。
天啊,我说,误会大了,我是不好意思盯着班上漂亮女生看,那叫基本礼貌,懂吗?
我这辈子都吃这亏,不好意思盯着美女看。
第一次演完郭导的戏《非关男女》后,强生安排了一次聚会,我、强生、蔡康永、陈克华
,四人聚餐。
当时克华穿了一件T恤,上面绣了一排英文字:God knows I am a Gay!
一坐下来,康永就笑嘻嘻糗他,不用上帝知道,大家都知道。
一伙人笑成一团。
其实说真的,我当时还不那么确定,这到底是玩笑话,还是话中有话。但那天聊得很开心
,戏剧、电影、文学,聊了一下午。
而后,几年后,我失恋了。每天无所事事,往蔡康永家里跑,在他家看电影录影带,兼痛
哭流涕,哭得最惨的是一整套的日剧《东京爱情故事》。每每剧中情节刺痛到我的现实感
情时,我便泪如雨下,康永不常陪我看,只偶尔从他书房出来(当时他忙于修改电影剧本
),陪情绪低潮的我聊聊。那时,出入他家的,不少都是后来电影圈的朋友,男女都有,
但男性居多。
必须承认,我还是少一根筋,或者说,我并不以为怪吧,我从未联想太多关于同志的氛围
。
但确实有那么一次,我们聊著聊著,康永提到:你都不可能会对男人有爱的感觉吗?
我摇摇头。说疼惜之爱(如兄弟情谊),欣赏之爱(如对俊美的欣赏),应该是有的,若
进一步,类似异性间的爱或性,就实在没可能了!
多年后,我始终记得,他轻轻叹口气,面带微笑,很温柔的回我:那是真的没法勉强的喔
!
这是我们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触及到同志爱的问题。
但我继续在他家看电影,聊天,持续了大半年以上。
多年后,他父亲过世。我去探望他,在殡仪馆外,他幽幽的自言自语:爸爸走了,也带走
许多关于家族我还不知道的事。
我以前常常喊他爸爸“蔡伯伯”,如同我的朋友喊我爸一样,所以很有亲切感。
我拍拍他,他又说了一句:我爸一定很纳闷吧,关于他这个儿子,他从来不问什么。
我记得我回他的话:你放心,你爸一定了解你的,你是他儿子,他只是放在心上而已。
是啊,我也当了父亲,在多年后。我能体会爱儿爱女的那颗心,无论怎样,都是自己心头
的一块肉,不是吗?我始终这样相信,蔡伯伯从来不干预他的爱子,这就表示他的爱,他
的谅解,不是吗?
忘记是什么时候了,有一次从医的陈克华被流言攻击他是个同性恋。他在媒体上公开否认
。我打电话给他,安慰他,支持他,他略带哽咽的说,都是为了他的父亲,他不要让父亲
在别人面前被指指点点。电话这端,我说我懂,我说我懂。
而今,康永、克华的至亲都离开这尘世了,他们也能更自由更自在的做自己了。而今,岁
月悠悠,距离我第一次演出同志的舞台剧,台湾社会对同志议题的认识与宽容,有了极大
的转变,我始终都不是同志,然而,我从来都愿意让自己站在同志议题的第一线,表达我
最坚定的支持。
只因为,我有不少朋友在这条路上踽踽独行,尝尽孤独,我不愿意他们始终为爱受苦!
2017年显然会是同志议题划时代的一年,年初我读到了纪大伟写的《同志文学史》,抽丝
剥茧的,把台湾文学史里的同志,从经典作家白先勇的《孽子》推前至通俗作家郭良蕙、
玄小佛的作品,再从偏狭定义之同志史,扩编至社会史、公共媒体领域里的同志现象学,
在在扩大了我们认识同志的视野。
我自己是念哲学、政治学出身的,不管现实世界里,党派议题、政治认同等现实,如何干
扰扭曲,我对自己的期许一向是努力做一个自由人,在政治上,在态度上,在性别议题上
,皆如此。我受到当代政治哲学家罗尔斯的影响,判定一个公义的社会,唯有当权益最底
层的人被改善他们的处境,所有人方能说这是个公道、公义的社会。过去的历史证明了,
当劳工、当有色人种、当妇女等等曾经权益最少的人,处境被改善、被尊重之后,人类社
会才真正再往前跨进一步。如今,同志的议题,我也是这样看待的。
我常会用自己有女儿这件事当例子。
如果我们挚爱自己的儿女,那么,无论她天性是怎样的一个人,难道父母就该减损对她的
爱吗?
当她在处境最糟糕,最需要我们为人父母者,伸出手,去声援她,去帮助她时,我们能忍
心闭上眼,锁上耳,不听不闻吗?
我自己是没办法的。
我常常在自己走过青年、步入中年,迎向初老之际的回想里,想起我不少朋友阴郁的眼神
。他们比我受苦许多,而原因,不是因为他们不优秀,不努力,仅仅因为他们(她们)生
来就是“与众不同”的一群。
我常觉得,“我们”只是害怕他们与我们不同而已!
然而,不同不正是“我们这世界”本来就应该有的风景吗?
我希望,我女儿的未来世界,会更自由更开放更多样更宽容,不会因为“有什么不同”而
让人受苦。还好,我们夫妻也常常教她怎么认识一个原该不同的世界观。
等待上弦月满
张曼娟:
他有一双温柔的眼睛,墨黑的眸子,荡漾著潋灩的水光,俯下身,小心翼翼的递上一本精
美的图画书,对我说:“上一次我说要送妳一本故事书,喏,就是这一本。”色彩缤纷的
封面上,他的手指纤细,白皙修长,这是第一个走进我生命里的大学生。他总是轻声细语
的跟我说话,看着我的眼神带着微笑。他和村子里那些半大不小的男孩子很不一样,我知
道那些满口脏话,浑身汗臭,动不动就想找人干架的男孩子,长大以后绝不可能成为他这
个样子。一件短袖香港衫,一条浅色西装裤,穿在他的身上显得那样清爽斯文。而且,他
实在是个很容易害羞的大学生哥哥,当妈妈叫我倒杯汽水给他喝的时候、当爸爸留他在家
吃便饭的时候,他的脸倏地飞红了。只要稍稍感到不安,他的眼光就瞄向一旁的泽安叔叔
,是泽安叔叔带他来的。
泽安叔叔带过各式各样不同的男孩子来我家。有时是一个,有时是两、三个,泽安叔叔总
是海派的对这些男孩子说,我父亲是他最好的朋友,情同手足,所以,到我家来就像回家
一样。男孩子虽然亲热的叫“嫂子”,但我知道母亲并不乐意。“你是怎么认识他们的?
”她会觑个空问叔叔。“跑船认识的。”泽安叔叔是船员,他来我家常会带着雪花膏、玻
璃丝袜、香水或口红,有时候是国外的布料。大学生哥哥第一次来我家的时候,母亲就对
父亲说:“这是泽安带来的男孩子里,最好的一个。”父亲点点头,没有说话,后来殷切
的留他下来吃饭。我明明是有点怕生的,却坚持坐在他身边,他好像很高兴可以跟我坐在
一起。我夹了一只虾放进他碗里,他对我说谢谢,用筷子细腻的剔去虾壳,却把虾放进我
的碗里,我也对他说谢谢。他看着我,笑笑的说:“不客气。”
几个月之后,他再一次来我家,送了一本故事书给我,还讲故事给我听,指著扉页上我不
认识的字,教给我。几个月前他离开时承诺,下次来会送我一本故事书,我以为只有我记
得,没想到他也记得,这种小小的甜蜜和感动,对于小小的我来说,也是一种情感的启蒙
。
但是,他再也没有来过我家了,也在泽安叔叔的生活里消失。
泽安叔叔还是不定期的到我家来,有时候住上两、三天,有时候坐坐就走。父亲上班的时
候,他会跟母亲聊天,说的都是和某个年轻男人的故事。泽安叔叔中等偏矮的身材,并不
俊帅,他是南方人,讲话口音软软的,糯米团似的脸庞上,总是弯著爱笑的双眼。他口中
的这个男人是南部乡下的孩子,男人总说是叔叔给了他大恩,但他没办法报答,因为家里
逼着他跟一个没有情感的女人结婚。叔叔赶在婚礼前去南部,与他见上“最后一面”,说
到这里,叔叔的眼睛红了,细腻的叙述著,他与他从家中走出来,来到一片宽阔的草地上
,四下无人的午后时光,哭着说著,彼此安慰,而后他们躺在草地上,怀抱着彼此,睡着
了。醒来之后,叔叔就病了,这场病把他折腾得不成人形。虽然小学还没毕业,虽然母亲
不断差遣我做这做那,企图让我离开现场,可是,当叔叔拿出男人与新娘的照片时,他脸
上那种碎裂的心痛,还是让我感知到了,爱情。
男人和男人之间,怎么会有爱情呢?我觉得疑惑。
我记得自己曾经和同伴讨论过“梁山伯与祝英台”,我说祝英台爱上梁山伯是因为,她知
道他是男的;可是为什么梁山伯也会爱上祝英台呢?梁山伯会不会是同性恋?“怎么可能
?祝英台是女的啊。”同伴直觉反应。“可是她女扮男装啊!”我觉得自己一下子就突破
盲点了,可惜从来没得到过认同。
进入青春期的我,愈来愈内向自闭,泽安叔叔带来我家的男孩子抽菸、喝酒,醉醺醺的逗
着我说话,母亲终于发难,请泽安叔叔以后不要再带着来历不明的男孩来我家:“我女儿
已经长大了,真的很不方便。”从那以后,泽安叔叔再也没带过男孩子来我家,连他自己
也渐渐不来了。
疑惑依然在我心中堆积著,当我读到严沁的爱情小说,男主角如希腊男神般俊美,却也如
雕像般疏离冰冷,对女孩从来不屑一顾,仿佛活在另一个世界,我便无法遏止的想着:“
也许他根本就对异性没有感觉呢?也许他喜欢的其实是同性?”
念大学时读到托马斯.曼《威尼斯之死》,便有了恍然大悟的感觉,原来一直都存在的啊
,那被人所避忌、隐诲,只能深深隐藏的炙热爱情。我用这样崭新的眼光去读古典文学,
竟也读出了索隐的趣味:王维三十岁丧妻,终身不娶,究竟是守贞还是追求真性情?杜甫
诗中提到与李白的情意:“怜君如弟兄,醉眠秋共被,携手日同行,更想幽期处。”会不
会太露骨了些?更别说是纯爷儿们的《水浒传》,在那个男性乌托邦里,是如此仇视女人
,处决女性的手法之残暴,令人发指。
1993年夏天,我在舞台剧里演出一个爱上男同志的女作家,有许多和蔡诗萍的对手戏,当
他忙着其他事务,无法准时来到排演场,我便担任他的替身,一句句念着他的台词,一点
点揣摩著男同志的处境与心情,那是我人生很重要的一堂课。就像是突然打开了天眼那样
的,能够准确辨认出同志。也渐渐发觉长久以来,我的读者有许多都是同志,他们或她们
能够理解我的敏锐、自苦或忧伤,我的故事与心情,也带给他们安慰。
我遇见的那些质感特别好,具有特殊才华,能说好听故事,又愿意抚慰人心的朋友,同志
比例竟然这么高。然而,好长的一段日子,同志是不被祝福的,只能躲藏在阴暗处,见不
得光。我为此感到心痛,在1994年出版的《风月书》里写下〈上弦〉:“‘一直以为像我
这样的人,是不可能有爱情了。然而,我真的爱她,爱得那样深……我的爱不被祝福,不
被认同,却已愈陷愈深,如此痛苦而绝望。爱人为什么变成一种刑罚呢?只因我爱上了一
个女孩,而我也是一个女孩。’”我写道:“我阅读著一则阴暗的心事,夜空悬著上弦月
,刀刃薄薄地发著锋利的光芒。”
二十几年过去了,我愿意陪伴同志好友,或是那些仍在成长的同志孩子们,等待着上弦月
成为满月,散发出柔和清亮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