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想起大三那年被迫向家里出柜的那一晚,心脏都还是会被狠狠地捏痛。
那天晚上,母亲在客厅里又骂又哭地差一点晕厥,整个人突然跪在耶稣像
时钟前开始大叫着祷告,父亲则是留在客厅外的阳台上抽菸,直到抽完了
一整包都没有进来讲任何一句话;而我只能全身无力的坐在沙发上,从电
视萤幕里盯着自己瞧。看着看着也真的睡着了,连自己有没有哭过都忘了。
早上醒过来后发现自己还在沙发上,父亲则在一旁用着电脑。他看我醒过
来了便说:“快去收东西回台北吧,妳妈妈已经去教会找传道要帮妳洗净
了;回台北再打电话给我。”
听到‘洗净’二字我便不作多想,立刻逃回台北。
这一逃便是持续了三年多的恐怖抗争。
第一次被威胁要断了学费和生活费的金援时,我退缩过,假装忏悔的模样,硬
著头皮回台中的教会接受‘洗净’。它很像电影里时常出现的邪教仪式,传道
和牧师带着教会的执事们,包括我母亲,一个个围在我身边低头听牧师唸出
一遍又一遍的主祷词,牧师还会抓起一小把的水按压在我头上,请执事们也将
手按压在我身上,一起开口祷告。
可想而知大家的祷词里,无非是那些“怜悯”、“饶恕”、“祝福”的词汇,
但其实我从来没好好听过;能听见的也只是自己心里轰隆轰隆地胡乱响着。
第一次洗净的时候,母亲哭得最大声;而我也哭了。我好希望有人能来救我。
大四的寒假过得十分痛苦,除了过完年后留在台中的父亲病倒,必须借大笔钱
动手术之外,新年期间被叫回台东一起过年三天,竟然也被拉去台东的教会洗
净了。
台东的基督教教化比都市更为明显,当母亲那边的亲戚开始将我是同性恋的事
情传开后,母亲简直要疯了,大家看我的眼神也都变了。我连续三天都被牧师
叫去教会听讲道,唱诗歌,还被逼着唸出“我有罪”的祷词;心里当然是想抗
争的,但看见母亲和阿姨舅舅们全站在教堂外,用着悲伤至极的眼神直视着我
时,心里早就只剩下绝望。
那些时刻里我总是想,也许我真的有罪吧,也许。
也许我不该活在这个世界上。
最可怕的还是母亲将父亲病倒的罪,归咎在我不肯成为“普通人”的事情上;
还有延毕,还有排球。她说她不懂她花这么多钱治好我小时候的自闭症、极力
培养我的音乐我的学业、试着为我建立一个健全的人生,而为什么我是同性恋?
从国中开始,她和父亲闹离婚的那段日子里很常说著:
“我生妳出来有什么用?”
“妳干脆去死一死算了。”
但在我考进好大学后,便有一段时间不再听到这些话。
一直到父亲手术结束后我们回到家,她哭着指责我说,
都是我的错,她不知道生我出来有什么用。
我这乱糟糟的人生直到这一刻,也真正地跌到了最低谷。
当时天天都像个活死人似的,为了分期还手术钱还有每个月固定的医治费用不得
不一次接多份工作,身心俱疲地连未来都无法做规划,只知道领薪水就汇钱给母
亲,钱不够吃饭了就跟朋友借,借来借去的最后连暑假的房租都缴不出来。
只期待着明天还能打球,期待明晚下班经过忠孝东路时,不会突然地又想冲进车阵里。
尽管我几乎快忘了自己为什么还要这么活下去。
金钟奖的报导里看见李天柱的那段发言,我觉得好痛苦,痛苦得一个字也写不
出来;还有这几年护家盟的种种行为和发言,也总是一次次沉重地撞击著胸口。
直到鼓起勇气将过去的事情再细想了一遍,我才想起自己真正想说的是什么。
那就是,不要接受仇恨。
在父亲与母亲离婚后,我的人生里就从来没有跟母亲和解的这个选项。被迫出柜
、被洗净了四次,我满是愤怒,父亲病倒的那年,我满是绝望。我可以努力让生
活慢慢好起来,但支离破碎的家是不可能再拼凑起来了。
而当日子一天天地过去,结束学业,结束上一段糟糕的感情,开始投入自己喜欢
的工作,接着也治好了手腕后重拾对排球的兴趣,然后找到了一个她,会在我被
忧郁症綑绑的时刻,抱着我说“没关系”,人生也就这么前进了;连带着能将过
去踏遍的足迹看得一清二楚。
看见当时一个人承担起来的痛苦,也看见了家人的痛苦。
身边的朋友不只一次劝我,何不办一个新的提款卡,何不干脆断绝关系、过自己
的生活;但如果这么做了,就代表过去那个还来不及长大的孩子,真的选择死去。
我知道母亲的痛苦,也知道默默支持我的父亲一边养病一边处理母亲有多痛苦,
才刚开始唸大学的弟弟更是无助。没有人来看见我们的困境,没有人来体会我们
的悲痛。如果我走了,换来的只会是四个悲伤的灵魂;而如果我撑下去了,成就
的就是年纪小小的我蹲在书桌底下躲避争执声时,不只一次在心中许下的愿望。
跟母亲的冷战在这段过程里缓和了多少,我看得不是很清楚;我是那种只会一头
栽进去然后拼命往前爬的人。
然而今年中秋节过后母亲打了一通电话来,让我很紧张,以为又是催我早一点汇款。
但她只是问我是不是在工作,台北的台风严不严重,
最后说了一句:“要好好休息。”
我应了一声就挂掉电话了,然后痛哭到天亮。
三年多的日子换来一句要好好休息,我觉得很值得。
想告诉在这个世界上的每一个,为了自己的信念、或为了生存而奋力挣扎的人们,
请永远不要放弃心中那道笔直的光芒。
只要一直一直往前走,就会遇到很多认同你的人,他们会陪你一起去相信你所相
信的,打拼你所打拼的。
让遗憾可以被弥补,悲伤可以被理解,仇恨也可以被谅解。
两个月前刚转换工作时充满著恐惧,甚至还不知道工作环境里遍布著基督徒,却幸运地遇
到了愿意为我的过去来作祷告的人。
她们曾在祷告完跟我说:“谢谢你与我们相遇。”
现在好想告诉她们,谢谢妳们的神。
谢谢每一个陪我看过云起云落,活在我心中,成为我的信仰的人们。
谢谢我的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