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没说过女人可以跟女人在一起,赏青也从没想过有这种可能。但是,恺的语气毫无置
疑余地,令她觉得在这一刻提出任何问题都会成为一种冒犯,因此她在不知道该说什么的
情况下,选择什么也不说,任凭眼光不知所措的在房间内游移。
木屋的内墙只有天然原木纹路,还没任何装饰。靠着窗户一排镶崁在墙内的凹处充当休憩
处,就是她跟恺现在坐着的地方,餐桌被移动到左边靠墙,配了两把简单的木椅子。右边
就是白土抹砖砌成的一洞灶台,平整无尘,等待火焰被点燃、美味飘香。全部的锅碗瓢盆
都备好了,粗瓷灰陶却无一不少,宽大崭新的木桶还没盛过水。
这个居所虽然简陋,却毫无疑问是温馨的。
见她打量著屋内摆设,恺忽然说:“这不止是一座房子,这是一个家。”
“家?”赏青喃喃自语,她有一个家了吗?她凭何得到,又要怎么守护它?“是的,”
恺肯定的说,“以前在那宫里住了很久,不是我的选择。我们到这里来,虽然来之前也不
知道究竟会如何,但每一步怎么走、往哪个方向,都是自己决定,终于走到了这里。如果
还缺什么,妳可以慢慢添置,终有一日,这居所会是妳想要的模样。爱往东的往东,爱往
西的往西,喜欢宁静的就应该得到宁静,只要没害人,怎么走路、吃饭、喝水,是我们自
己的事。妳想要一个家,我就给妳一个家。”她说完这句,微微一笑。因这丝笑意,赏
青的心底些微波动。曾几何时,有一个人也对她这么微笑过。她仿佛又看见了那平静舒展
的眉宇、在落日余晖里闪烁的金发,以及那无尽水蓝的眼瞳里,总是那么平静悠然的眼神
。她从未见过那般明亮美丽的灵魂之光在别人眼中闪现过,哪怕只有一瞬呢。但说到底
,她真正直视过的人也不算太多。以前曾经想过,阿恺的眼睛,如果要找一个比拟,就像
是夜晚深不见底的水潭,但原来其中也蕴著类似的光彩,在这一瞬间对她展露。
她的心突突跳动,正不知如何回答时,恺顺手拿起了刚才用来剪断细麻绳的剪刀问她:“
妳若有空,替我剪发可好?”
她后脖颈上汗涔涔的,头发果然太长了,紧贴著肌肤应该很闷热。赏青答应了一声,接
过剪刀,走到她身后弯下腰为她修剪。
她的黑发十分光滑柔韧。赏青手势轻巧,将那些过长的发梢一一切短,用一块布兜住。
待剪到前面时,轻轻拂起恺额际的浏海,看见她低垂著目光。她除了头发跟眉毛都乌黑
浓密之外,那微斜向上翘的眼睫毛也很长且密集丛生,配着宝石般晶亮的黑眼瞳,十足好
看。这对浓眉曾经终日紧蹙,这双漆黑的眼瞳曾经深暗无光,如今却仿佛有盏灯在她心
底点燃了,好像施了魔法。谁是这个点灯人?谁又忍心让它熄灭呢?
她轻声说:“阿恺,假如真有神灵,愿祂赐福给妳。”
“假如真有的话,也许祂会吧。”
她一面思索,手指就随意绕着她的一缕额发,这发丝其实微卷,既柔韧又坚强,非常的
黑。
“我有时也在想,到底是不是真有神灵。”她说,“如果有的话,祂究竟在忙些什么呢
?也许根本就管不了这许多世人,只顾著自己,让这世上的一切自生自灭……妳说呢?”
恺微微一哂:“妳今天的感触好像特别多。”
“我真这么觉得……虽然我们看起来是做出了选择,但是最后会得到什么,还是不知道
。许多事根本就谈不上公正,也不合情理,为什么神灵要这样安排?”
“神应该是有,”恺低着头答道,“但不在我们的国度。就算在,对祂来说我们也只是
无关紧要的尘土,祂看不见。也许妳可以去翻翻那本书,看它会怎么回答妳。”
她指的是那本《无尽国记》。原本打算把它还给著者,可却无从寻找此人下落,只好留
下了。赏青这时也已将她的头发剪好,收起剪刀之后,真的从行囊中找到书翻开,随意看
了一页。
恺问:“书上说什么?”
她把书反扣,摇了摇头:“没什么。”
那一天黄昏时分,行囊都打开,房间大致整理好之后,赏青独自出了门。天色渐黑,湖边
静悄悄的少有人迹。她抱膝在水边坐下,周围寂静无声,她的心里也寂静无声。她两眼望
著远方的水面,只见一只白色的丝絮鸟擦著湖面飞过,留下转瞬即逝的涟漪。
她听见恺的脚步声,从前门走下来,不快不慢、富于一种特有节奏跟自然韵律的,逐渐
靠近,然后在自己身后停住了。“我看了妳翻开的那页书。”她这么说,“但我看不懂
。”她只是平常叙述,却不知怎么的透出些许委屈之意。即使此时暮色笼罩的天空与湖
面浑沌一处,赏青正思绪纷杂,还是忍不住觉得有些好笑,回头瞧了她一眼:“书上说的
不一定对,不是说神明们看不见也不在意我们吗?一本书,就更不用说了。”“或许吧
。”她却没有走开,只是站在那里同她望着同一个方向,等著。过了一会儿,赏青终于
说:“妳真的想知道?”“嗯。”“好吧,大概是这样……”她回忆著,轻轻复述,
“水泽之女告诉那救了她性命的男子,我用三件事来偿还你:以命还命,以身还身,给我
最圆满的幸福,便以同样的幸福回报你,我愿意嫁你为妻。”沉静了一阵,恺答说:“
这也太荒谬,为了报恩而委身,若她并非真心实意……”“但我却是真心实意。”风
吹动着她的发丝,一点一点的飘拂到脸上,她就这么清清淡淡的说。恺被噎住了话头,
不能接续,几乎算是呆楞住了。赏青的决心却已下了。她知道恺的灵魂跟她自己的一样
孤独徬徨,在这世上无依无靠。自己毕竟曾遇到过母亲和循迦,但她从出生至今,真心快
乐的时光屈指可数。循迦已经不在这世上,再也见不到了。自己的命是这个人捡回来的,
她希望多看到她微笑,希望她快快乐乐的生活。她伸出左手,把恺那修长稳定的手指头
一点点掰开,把自己的手慢慢塞进去,感觉那手心里的温度好似火焰烧热了自己。两人这
般对峙了ㄧ会儿,恺终于收拢手指,将她的手紧紧握住了。
她坐在草地上,而恺站着,手臂顺势往后收,把她从地上拉了起来,与自己面对面。恺
注视着她,专注的就像一个人站在毫无遮蔽、下著暴雨的广阔大地,耳畔除了雨声什么也
听不见,眼帘上只有雨水流注,什么也看不见,只有她存在于自己视线中。恺低下头,嘴
唇轻轻的触碰了她冰凉而柔软的嘴唇。赏青动也不动,感觉时间都凝固了,听见她喃喃
的低语:“赏青……如果这不是妳的愿望,叫我停下来。”
她的气息温和的碰撞著赏青的脸颊肌肤,一直让她想到郁黑而清澈的潭水,被这水包围,
她可以沉底,安静的栖息下来,无处不在她的双臂环绕之内。月光的照耀,百兽的喁哝,
都被隔绝在这深潭外面,一切都不重要,在她身边就是家。
她回答:“阿恺,这确是我的愿望……”说完就把脸埋下,额头紧贴在她胸口。
“那从今天起,妳便是我的妻子。”恺牵着她的手,引导着她往小屋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