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
热气从柏油路面喷薄而上,周仁凯才将刚下车,西装外套下的衬衫已然汗湿。
形象总是重要的,天气再热,不适合南岛气候的洋人装扮做派,还是得保留。
这是重要的一局,这是股东会。
紧接周仁凯,后头一辆拉风的低底盘跑车停下,林绮君大镜片黑墨镜架在挺鼻上,
深绿无袖洋装衬得两只手臂纤白,人走下车不打紧,还风骚地向跑财经的记者挥手。
这三八姿态,就是几个财经记者身旁摄影师猛按快门的原因。
产业新闻已然谣言满天飞;林家抢夺周家二代的公司经营权,是近来火热话题。
这波消息,让股东乐呵呵地赚一笔涨停板,对周仁凯而言,
他只觉得肩膀上各坐了一只大型犬,又酸又沉的。
进大会议室,准备主持会议。他惊讶地望着林绮君;高雄黄家的代表,
竟然是他弄走的前副总,心里有些发虚,有些尴尬,幸好他笑容几经训练,
依旧风度翩翩。
林学谦比他们俩都早到。他胸有成竹地坐在主席位旁,见到林绮君,
面上波澜不惊。
一旁秘书看了叹息,所谓公开发行股份的公司,
大股东依序入会议室,俨然是小型的家庭聚会。
到底是他们林家跟周家在斗,自己这等拿微薄股份的小股东,
实在是趁势捞一笔,捞完就走,否则看看周仁凯那昂贵座车,还不是公司出钱租的?
第一傻出钱去当小股东啊,秘书腹诽,面上仍甚谦恭。
关维奇的位置着实难接,传说周仁凯是个好脾气的,他怎么不觉得?
这阵子老是藉小事发飙,挑剔东挑剔西的,他实在日子难过。
不过他还是有点福利:近距离看看这些平时只能在电视上看到的人。
营运事项报告完毕后,压轴的董事会改选登场。
秘书紧张兮兮地盯场,周围保全排排站,股务公司还派人来录影。
周仁凯额头冒汗,等著唱票。
拿了郭培火资金,他终于够支应额外的股权收购,但有些人的股权跟委托书,
硬是不愿让出;当他发现时已经晚了,没办法了,
周仁凯懊恼地瞥向林绮君。他没料到高雄黄家的公司,
分散几个子公司甚至海外公司,弄了关键4.9%的股权,掐住他获胜的要害。
他曾派人下高雄找现在的经营者陈桂华谈,四两拨千斤的场面话听得他心惊;
他倒宁愿陈桂华直接开条件。
这次股东会,他比往常晚到,实在是他不得不亲自下高雄好几趟,找陈桂华谈。
偏知道他时间紧迫,陈桂华总不切入重点,浪费他不少时间。
最后,他以让出一席董事、一席独立董事,得到陈桂华的口头承诺。
只是陈桂华派了这个不按牌理出牌、还跟自己有些嫌隙的林绮君,他一样惶恐。
所有协议都是口头而已;顶多是email往返的粗略概念,
他真的不知道那口头条件可信否?
另一方,林学谦觉得胜券在握。他自行募集的股数还有委托书,早已超过1/3,
而高雄黄家他也上前打点过。陈桂华告诉他,这些股权投票,全权交由林绮君决定,
算是她跟林绮君老同学,送上来的情分。
其实,他原本还将信将疑,联系林绮君,
得知高雄黄家那边确实是授权林绮君参加股东会跟投票,他越发有信心。
一直以来老跟他抱怨周仁凯,当时看起来又被周仁凯阴了一把,
林绮君怎么样也要往自己本家靠拢,支持他上位。
各自的盘算,在唱票结束终了。
林绮君没有回望林学谦愤恨的眼神。
她挺无奈的;谁叫她就是爱惨了那颗奸险的桂圆,就按照陈桂圆说的做?
再来,陈桂圆前几天给她看了周仁凯跟林学谦之间的通联。
当初想弄她的,就是眼前一脸温和文气的亲弟弟。
她生气,曾想质问过,冷静后前思后想,却觉得没什么好说。
即使她做得再明显、如何诚心诚意地拒绝接班,林学谦照样当她是敌人。
她倒把气出在陈桂圆身上,“妳为什么有这种东西?妳是不是跟什么不法份子勾结?”
陈桂圆抬起她那双丹凤眼,笑晏晏地回,“这种侦查的资料,当然是合法取得...
我是指,原始取得合法。我虽然人在国外蛮长一段时间的,
认识的朋友却也不少,尤其是国外留学回来服务的朋友更多。朋友是一辈子的资产。”
什么话?她林家的朋友难道比她陈桂圆少?
被监听了怎么还没人来报信?
忽然火气都没了,背脊发冷;陈桂圆淡淡地扫了一眼,
“做人不能小气,器量大一点才好...我记得妳们林家的公关前几年交到林学谦手上了。”
该死的,陈桂圆要暗示她什么?
她知道林学谦小气,但不知道他会小气到该打点的人没打点好。
“如果妳还在意妳的家族,妳应该让不适任的人离去。”
林学谦的眼神再愤恨,她也只能硬心肠地视而不见。
她不能让自己的家族败在一个小气鬼手上。
周仁凯松一口气,暗自庆幸陈桂华没诓自己。林学谦脸色木然地离开会议室。
隔天财经报导发了一篇新闻,林学谦那张木然脸孔放大印出。
郭培火捏著报纸摇头。
他不在意林学谦输赢,投资的钱连本带利拿回来就够了。
倒是周仁凯,这次欠他可欠大了。粗眉下双眼发亮,别带意味地笑着。
然而看到林绮君那风骚姿态的照片,心里不免沈重。
家里的姐妹,胆敢跟自家兄弟作对,他想起这接班的麻烦事。
郭玉茹能不能别争了?女人安分些,不好吗?
58.
大热天泡温泉,出一身汗再洗净,实为人生乐事。
郭玉茹心情有些沈重,温泉带走肉体的沉闷感,心事牢牢压在胸口。
父亲已然不醒人事,勉强插管拖命,好让他们规划财务,以及争权夺利。
二哥像是没事人一样,双手插口袋,冷眼看自家母亲、大哥、小妹互斗,
俨然要收渔翁之利那般。
她心里很烦。其实钱够了,又何苦再跟这些人瞎搅和?
东争西斗只为满足她对儿女差别待遇的不服气,想一想是累的。
尽管如此,生命中仍有好事发生。
囉唆多事的魏医生,最近老找她瞎聊,或者吃饭。
一个阿宅闷葫芦,只有聊到电动或健康保健才会眼睛发亮,
回想起来没有太大意思,不可思议的是,当下她纯粹地放松,
有种类似快乐的情感盈满胸口。
魏秋实是好人,相处起来很开心,还总带着大男孩的笑容。
虽然会迷惘,这是否跟林学谦一样,只是男人诱捕猎物架好的陷阱,
她却有种,即使是陷阱,踩下去也没关系的飘然感。
倒是林学谦,好一阵子没联系。她已经听说林学谦收购周家的败仗,
没打算致电宽慰;那真是笑话,林学谦凭什么要人安慰?
已经是天之骄子的人,遇到失败难道还需要人温言软语哄?
郭玉茹不禁感叹,她心目中的男人,也许不存在于世;
既要有大男孩的干净笑容,又要有承受打击自己站起来的男子气概...
可男孩不就是那群爱撒娇的软骨头?
然后,电话声又让她好不容易放松的肩膀又紧起来。
郭培火又约了时间要谈...
她感到疲惫又烦躁,彼此不相让,能谈出什么好结果?
另一通讯息解了她皱起的眉头,耳里仿佛听得到魏秋实喜滋滋的声音:
“我种的地瓜叶收成了!妳要不要一些?还是我炒菜给妳吃?”
“好啊,几点几分在哪见?”
于是,郭家令她烦躁的家务事,暂时抛得天边远。
她愉快地在魏秋实家楼下下车,没注意对面便利商店狗仔在拍照。
更不知道在魏秋实家对面的大楼同楼层,已有高倍率镜头待命,
仿佛是场抓奸的精美大戏。
郭培火正笑着跟林学谦喝酒。
“天还没黑,就开喝。这样好吗?”林学谦双颊泛红,笑得眯起眼。
“当然好,我听说有人天还没黑就去男朋友家。”
“我是跟玉茹讲好的,我不干涉她,她不干涉我...我是没想管她,
不过现在是生意上的事情,这也是没办法的。
大家族的女人,本来就该知道本分,我这样跟她说,她还是要知道规矩在哪里...”
“我知道你不好做啊,我这妹妹,委屈你了。”
“不委屈、不委屈。”
林学谦心里很烦躁。他跟郭玉茹老早约定好,各玩各,不相干,
但得知郭玉茹跟另外的男人走得近,心里又不是滋味。
他是男人,他要体面,若让人知道他戴绿帽,他多尴尬。
郭玉茹是该多替他想的。
不过这机会,倒也能让他从郭培火那捞到些好处。
郭家要脸面,他林家也要,把这要脸面的责任扔在那做不要脸事情的郭玉茹肩上,
让她别挡郭培火接班的事,而他拿些郭培火的“补偿金”,
算一算,还是不错的。
郭培火打从心里瞧不起这妹夫。谈到钱,连戴绿帽的事情,都能当买卖标的,讨价还价。
他真不知道林家是怎么培养出一个要钱不要脸的人...
他想起自己的妻子。他们也是约好了,各玩各。不过,好在他妻子喜欢的是女人,
两个长头发的女人勾着手逛街,也不显突兀,对外更是宣称那女朋友是他家的管家。
郭培火摇头,这时代就是这样,你不愿我也不愿,最后凑合演一出戏,各取所需。
眼前他跟自己瞧不起的人把酒言欢,到底是一个样,妥协好互相利用。
他等著看,郭玉茹要不要妥协。
59.
雪山隧道过后,天边云层层叠,一个大阴天,周仁凯赶到宜兰。
等股东会料理完毕,他才知道,关维奇生了。
来不及去参加周启俊的科展,他急驶向关维奇的居所,对新生儿怀抱期待,
心底有股柔软甜蜜的感觉,像是棉花糖化开滴蜜,
一家团圆的幸福想像让他愉快极了。
对林安怡而言,这天却让她心情低落。
这粉脸红扑的苹果是她跟关维奇的宝贝,周仁凯来访根本是打扰。
她无声抗议,一早便把自己埋在厨房,对关维奇的话,爱理不理。
关维奇也知道自己这决定自私;然而周仁凯确实是女儿的生父。
只要打定主意,不回头找周仁凯,都不算背叛,
她告诉自己,我问心无愧。
看见林安怡阴郁表情,仍不免愧疚。
叮咚声响起,林安怡如同先前讲好的,爬楼梯上楼中楼二楼,锁上房门。
关维奇抱着女儿开门。
周仁凯兴奋地接过那团绵软红扑的肉,开心地问,“她叫什么?”
“我喜欢叫她苹果。”
闲聊孩子的状况一阵,周仁凯心里激动,牵起关维奇的手,
“我可以跟林家切干净,我可以跟林奕君离婚,妳回来,我娶妳。”
声入二楼房内,林安怡心痛如绞,咬紧牙关不让自己冲出门...
她也没办法冲出去。她本来就是周仁凯跟关维奇之间的第三者,就算关维奇答应过她,
为了钱,为了小孩将来的发展,关维奇撇下她,回头跟周仁凯结婚也是可能的。
越想心越闷,逼出两行泪,仰头望着白苍苍的天花板,暗笑自己无能。
她就是没本事跟周仁凯一样...甚至她的能力也不及关维奇。
所以,关维奇抛下她,也不奇怪。
把周仁凯送出门后,关维奇上楼敲门,得不到回应,叹一口气,
拿了房间钥匙直接打开。
林安怡在里头已经哭成泪人,关维奇有点无奈。
“怎么了呢?我又拒绝周仁凯了,妳怎么在哭?”
林安怡抽抽噎噎地回,“我这么没用,我真的好怕...”
“谁说的,苹果最喜欢妳了,她看到妳哭,脸都皱起来了。”
举起小娃儿,小小的脸凑近,看得林安怡心里的酸化为软绵绵、不知如何述说的情感。
她接手,温柔地抱着婴儿。
关维奇静静看着,婴儿治愈林安怡的效果,比起她千言万语,比起她的承诺还有效。
开始在宜兰生活以后,生活平淡得有点无聊,那些无聊里头,
掺杂那些有滋有味的细节,像是,婴儿半夜啼哭她心头无奈的火,
以及一瞬被林安怡感动的温暖;生母她在怒火中烧失去耐性,
不是生母的林安怡这样温柔,仿佛发出光芒似的,看得她目不转睛。
眼前这个女人,傻傻的,却是她遇过最好的人,举手投足间,
都有让自己幸福的理由。
过去处心积虑想要周仁凯扶正、给她更多机会登峰造极,现在周仁凯双手奉上,
却不再吸引她,楼上这爱哭的女人更让她眷恋。
也许她不像周家富裕,要把这小婴儿养大,是不成问题。
但愿这颗苹果像那爱哭的林安怡,一样细腻一样心软,一样笑得让她跟着愉快。
婴儿哄著哄著,林安怡心情也平稳了。
她苦着脸,“周仁凯还会再来吗...我好怕他把妳跟苹果抢走。”
“他噢,应该还会来吧?但是女儿是我的,妳也是我的,他抢不来的。”
“喂,又没再跟妳讲我,我是说...”
“知道,”关维奇一根手指抵在林安怡双唇上,深深地望着,
“我让周仁凯来看,就是怕他不能探望,硬抢孩子的监护权。
现在偶尔忍耐他一下,但我们一家三口还是能好好过日子,我想是最好的折衷。”
“可是他没有放弃...他还跟妳求婚...”
“我跟他说,他们周家不会接受我的。就算他跟林奕君离婚,
以他周家二代的身份,至少也会找一个有家底的。”
“他有放弃吗?”
关维奇摇头,“我不知道,但他动摇了。”
周仁凯动摇,一如年轻时他们青梅竹马,而周仁凯“父命难违”,另娶林奕君。
她早在开始时,便知道周仁凯这样的可能性...
只因为初恋,好歹拖着,后来林安怡出现,平衡她心中的怨恨。
周仁凯这样“爸宝”,她也不是个好货,这样最好,这样年轻干净的脸庞,
都各自抹脏,谁也没对不起谁。
可是,她还是有些失望。周仁凯此时早已不需依靠父母,
讲到门当户对,讲到家族的期待,竟仍有如此明显的犹豫。
也许,有些人只会变老,永远学不会反抗的勇气。
她自己也清高不到哪去。
跟林安怡的事,始终放在台面下...她也知道自己不愿去面对周仁凯的愤怒。
从这个角度而言,她跟周仁凯两人绝配,一样自私胆小。
眼前的林安怡,傻愣、越来越爱哭,对于拥有自己是既想要又不敢想似的...
想来是一窝子胆小鬼。
她无奈地看着林安怡手中的婴儿,不知道这孩子养大了,
是否跟自己一样胆小自私?会不会跟着林安怡一样爱哭?
61.
报纸看完,叠整起塞到纸袋里,等纸袋满了提下楼回收。
父母留下的宅子,管理员挺不错的。
天气渐热的午后,骆文泽照着平时步调整理家务。
近来心情跟着魏春和起伏,得知周仁凯保住经营权,她替魏春和松一口气。
虽然,以她的积蓄,跟魏春和一起生活养老不算问题,
但魏春和始终有一个棘手的老妈要应付。
在一次电话上的大吵以后,廖嫂决定假装魏春和是不存在的人。
一样三天两头提相亲、提搬回台中的事,却不再多说魏春和的同居状态。
提心吊胆过了股东会以后,魏春和想起那电话上的大吵,心里有些愧疚。
到底是内外交迫,公事上一堆事要处理,时不时还有应付母亲的威逼,
生活太累,磨损掉所有耐性;“这是我的人生!妳不要再管我!”
她失控大叫,骆文泽惊讶地搁下手上杂志,望着气冲冲的魏春和。
“妈!我告诉妳,我高兴这样过,就这样过,妳再烦下去也不可能让我改变。
妳也不要用妳的身体、妳的心情、妳的栽培来逼我。我只告诉妳一句,
如果妳要这样想不开或者做什么傻事,我反正随后就到,妳不会等太久,
我不是开玩笑的。所以,妳自己想清楚,妳是不是要我死妳才甘愿?”
骆文泽浑身发冷。
面对死亡,再怎么准备,也不可能准备好。魏春和捏紧电话,双目赤红,
唇际深深的纹路,像是刻画决心似的...
她忽然感到害怕。走近魏春和,从旁紧紧抱住她。
当魏春和挂电话,骆文泽先红了眼眶,“对不起,不管怎么样妳好好活着好不好...”
魏春和不说话,回抱骆文泽,眼泪掉不停。
她觉得很疲倦。她没有对不起任何人,她只是享受这份情感,
很喜欢跟骆文泽一起生活而已。
不想要放弃,也不想伤害谁,然而当至亲用生命相逼时,她感到绝望,愤怒更熊熊燃起,
豁出去吼了一场。
始料未及,远在台中的廖嫂哭了一场后,越想越害怕;
越想越觉得自己千万不能再威胁自己女儿。
也许,再逼下去,会永远失去家人。
她终于收敛,终于以装作不知的方式,使尽力气地要魏春和去相亲。
尽管魏春和没如她的意,她仍不挠不休持续烦恼此事。
魏家老父完全治不住廖嫂旺盛的斗志,而这场每周一次的例行电话攻防,
便持续重复。
有时候,魏春和丧气地想,是否放弃这段感情比较容易,
回头望着骆文泽低头看书的表情,心里便舍不得,更掀起一股韧性。
她喜欢的人,也喜欢自己。爱情不是世界上最重要的,不过,实践自己的意志,
确保自己对自己的事情有最高的决策权,却是最重要的。
如果有一天,她们的感情无法继续,那也只能是彼此的决定,
绝对不让任何人干涉自己的事。
于是,魏春和总能继续坚持。骆文泽看在眼里,捏紧魏春和的手,
暗自祈祷眼前这些烦恼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