讨厌一首歌最快的方法就是拿它当闹铃，以前以为Beach Boys轻松
活泼的曲风会让人从早晨就充满喜悦，没想到却因此让我对Beach Boys
恐惧至今。后来我改用即使讨厌了也无所谓的歌当闹铃，反而因为
每天清早都要听个几遍，不知不觉将那首歌的型态乐句印在心里，
慢慢地因为熟悉而喜欢上。
那是Yoko Ono少数硬派的歌曲，前奏响起，Yoko Ono发出像鸟的六
声鸣叫后，才压低嗓音、毫无韵律感地念词如念咒，明明声调不疾
不徐，却莫名散发急躁气氛。直到背景没停过的小兽鸟叫止住后，
才有一小段简单顺耳的吉他独奏，我通常会等到听完这段才按下闹
铃。像种恶趣味，从前皱着眉头听这首歌，到现在一天没听就不自
在。
早上八点……我夹紧棉被，眼皮还闭着不甘心张开；下雨，下雨吧，
这是我对今天最卑微又最强烈的请求。
下雨吧！
我下床，走到阳台掀开落地的浅灰色窗帘，唰一声，明亮朝气的阳
光猛然扑打在我脸上，豪爽地映满鹅黄的床铺。
大晴天。
果然是员工旅游的好日子。
我无奈地穿上牛仔裤和灰色短袖T恤，为了预防今天在淡水被晒焦，
又随便抽了一件白色衬衫罩着，赶搭捷运到关渡集合。上捷运后找
了个角落位置想打瞌睡，心里却不停涌上烦躁感，车窗外的阳光依
然炽热放送，浅蓝洁净的晨景和我黑暗郁郁的内心一点也不搭嘎，
像穿了套不合时宜的衣服那样别扭尴尬。抵达关渡站时，心里颇费
了一番工夫才忍着没刻意蒙上衬衫，让自己浑浑地睡过站。
这是什么诡异的员工旅游？看着集合的同事们彼此陌生疏离，每个
人表情都跟我差不多，一脸想撞墙，明明那么多人聚集，却安静地
听到鸟叫和风拂过树梢的声音。只有每年员工旅游的固定班底，几
个资深阿姨们自成小圈圈聊得愉快。点名报到后，大老板不知从哪
里准备的麦克风和音响，在前头演讲二十分钟团结的重要性及公司
明年的愿景，除了没有规定大家稍息外，我有种恍然回到国高中朝
会的荒谬感。
算了，一直抱怨没什么意义，既然天气这么好，就当作自己出来旅
行，反正，骑脚踏车原属一个人的活动。我领了一台跟家里那台很
像的黑色细轮脚踏车，在空地试绕几圈后出发。
太阳持续螫人，我踩下踏板沿着河岸向前，周边没有任何遮蔽物，
脖子、后背微微冒汗，经过一段石子、砖路才骑上关渡大桥。上桥
后视线变得广阔起来，大桥攀越拱起，大概因为如此人和太阳距离
又近了些，皮肤也晒得更红更热；风不知从哪个远方来，爬过观音
山每一株草又飘淡水河之上捡拾每颗差点蒸发的水珠，最后才啪啪
地吹，钻进我的衬衫下䙓、经过胸口才吹荡上鼻头和额际，带来一
片清凉舒爽；风离去时，只拿走身上的汗粒作为报酬。突然舍不得
太快下桥，我把车停在自行车道上，靠着墙，就想发呆一会儿。
不远处有个女孩从一样的方向走来，这里每个人都是骑着脚踏车奔
驰而过，只有她徒步走着，那样缓的速度使她看起来身处电影里的
慢动作画面，特别显眼。我撇过头没再注意，专心在绿景车声里发
呆，再回过神时，那个女孩已经离我只有五步之遥，也靠着墙、望
著河水休息，她拿起戴在手腕上的发圈一把扎起及胸的长发，露出
白皙浮汗的脖子，不时喘大气，双手懒懒散散地对自己胡乱搧风，
感觉累坏了。
她看起来眼熟，或许因为我们身处同公司，倒也不足为奇，不过她
的脸庞让我生起好感，这在其他那些冷漠的同事身上是不可能会有
的。到底是谁呢？人有了年纪，最糟的就是以前事情记得牢，新的
事情却总是记不起来。想得太入神以致忘了收回视线，等她注意到
时已来不及收回眼光，尴尬地四目相接。
“嗨。”我心虚地和她打招呼，怕被误认变态。
她愣了半晌，停滞的短暂时间里我真的觉得完了被当成怪人，不过
她嘴角很快泛起笑意，“哈囉，是你呀。”连眼睛都笑了。
“呃，对啊。”她为何一副认识我的样子，想破脑袋也想不出来，
不敢被发现这层困惑。
但她似乎发现我的侷促，遂走向前两步，指指我的腰侧，“上次在
电梯，口袋呀。”
“啊，对对对，我想起来了！”她是在公司电梯里，提醒我藏好咖
啡的那个女孩。“你也有来啊？”
“你也有来啊。”像在重复我的问句般，只是她是肯定句，语气里
有点戏谑更有点无奈。我突然发现我的问话很可笑，谁想来，但又
有谁能不来？我们彼此互望了望，感觉心灵相通地大笑起来。
“不过你为什么用走路的啊？不是有发脚踏车吗？”我在桥上纳凉，
不过是为了看风景，但她显然是走累了才停下的。
“嗯，因为我不会骑脚踏车，只好用走的。”
“蛤，难道你要一路走到淡水吗？太累了吧。”硬走不是不行，但
这天气走到一半就该脱水了。
“没办法，所以我当初看信发现一定要参加已经觉得很烦了，结果
竟然还要骑脚踏车，害我那一天都过得很忧郁。”
我必须忍得很用力才能不笑出来，没想到有人比我惨，但又实在不
忍心让她一个人在大太阳下走到淡水。“你坐我的车啊，我载你。”
“没关系，不用了。”几乎是下意识反应，她想都没想就脱口拒绝。
爱面子的我有点受伤，想摸摸鼻子就这么算了，但不知怎的觉得她
的不用不是真的不用，姑且秉持日行一善的心情再劝劝她。“我有
关系啊，你要是晒晕在路上拖累大家行程，那员工旅游还要多久才
能结束啊。”
“对不起……”
这人胆子还真小，我只是随便威吓两句耶。“知道就赶快上车。”
我跨上脚踏车踢掉支架，示意她坐上小小的后座。
那个女孩小心翼翼坐上来，两手扶著座椅，看得出来紧张。“谢谢，
要是你太累中途想把我放下，可以随时停车喔不用管我。”
“放心啦。”真是个谨慎过度的人。我偷偷笑了笑，在她看不见的
前座。
我开始用更慢的速度骑在关渡大桥上，因为猜想胆子这么小的人大
概怕快，原本打算尽快骑完整个行程再自己到淡水纳凉放空，但现
在先前一个一个被我撇在后面的同事都超越我们的车，数不轻的背
影消失在地平线上，再不加快大概要垫底了……唉算了，好人做到
底。
“啊啊，风吹过来好凉好舒服。”
背后传来小小声又明显压抑不住的兴奋声音，我转头瞄她一眼，她
像个孩子般东张西望地贪看景色，简直像第一次出来兜风的小动物。
我踩着踏板的脚不由自主更慢了些，就迟点下桥吧，让她能更悠哉
余裕地看看。
风真的吹来了，又从观音山顶奔来落下，滚过平静的淡水河，才爬
上关渡大桥，这次先攀过后座女孩略弯的背，在她肩头跳了一段舞，
刮起微渺、几近虚无的小型旋风，天地不会为此兴起蝴蝶效应，只
有她绑起的发梢随之飘动，仅此而已。风这才肯照拂我，滑过我汗
湿的手臂和指尖，风再来去哪里我也不在意了，只是突然担心起来，
风走了她热不热啊？
如果我是那座横卧的观音山，肯定觉得关渡大桥沉稳的红身很衬我
的翠绿，并且盼望有双光脚丫能泡进恒长的淡水河里，晃啊晃地踢
出水花；如果我是那座横卧的观音山，每天看这些来往的车流肯定
厌腻，但又不自主痴痴盯想，这些相似的脸孔里，有着怎样爱欲的
聚散？每一辆骑过的车，有着怎样悲欢的游荡？如果我是那座横卧
的观音山，抬头望望，明明唯一比宇宙还大的是我的一颗心，却任
由它塞满灰黄的回忆，任它强壮膨胀到没有自己容身的位置……再
抬头望望，我才终于发现，天真的很蓝，世界真的很宽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