恺跟赏青进到未城外所驻军营,报上贺安瞳的名号,立刻就被领入将军帐中。贺安瞳衣着
谨明的坐在主位上,一脸无聊。但当他看见二人之时,眼睛顿时亮了起来,似乎终于找到
了有趣的事做。
“哈哈,你们来找我喝酒庆祝?”他朝恺挤挤眼,又竖起拇指做了个“佩服”的手势,心
想:人说不囉嗦的豹子满肚袋,爱吱喳的鸟儿饿得快,这人果然厉害,不声不响就已顺利
扭转局面。
恺示意他摒退左右,这才解释缘由。
贺安瞳听到赏青家人被捕,皱眉说:“要放了他们容易,只是,难道等他们出来了,妳还
要回去吗?”
赏青摇头:“不,我会跟阿恺走。”
“这就对了!”贺安瞳激动的一拍座椅扶手,啪一声巨响在厅堂上回荡,但两边站的笔直
的兵士们早就对这种动静习以为常,无动于衷,连眼皮都没眨一下。贺安瞳往前挪动身体
,坐到椅子前方,添油加醋的补充,“妳不在的时候,恺可失魂落魄了好几天,茶不思、
肉不吃。现在好了,值得庆祝,太好了!实在应该喝上几杯!”
恺认真而扫兴的:“我们打算立刻动身,担心夜长梦多。”
贺安瞳眼神朝她的方向扫去,一触即回,然后手托著下巴打量他二人,见恺那周身的流浪
武士打扮,而赏青依然尘土不沾的模样,要是就这么迈入南方,想不引人注意也难。他摇
摇头:“赏青,妳长得太好看,还是坐马车好些。”
赏青有些瑟缩,看了看阿恺,后者不动声色的拉了她一把,让她靠过来跟自己站在一处:
“我也这么想,还要麻烦你替我们找辆马车。”
“没问题,车马晚上就可以备好,但是我有一个小小的要求。”
现在轮到恺露出无奈神色了:“我陪你喝。”
贺安瞳顿时哈哈大笑,愉快的朝她比了个大拇指。所谓禁忌,就是用来打破的,给充满了
禁忌的人一个借口来打破并放纵,简直是世上最慈善的行为。
天还没黑,他就找来一众军士热闹的摆开宴席,然后趁著恺被部下劝酒之时,悄悄塞给赏
青一样东西,又说了几句话。
赏青睁大双眼望着他,神情如同小兔子般纯真无害。
鹿忍不住说:“妳是不是在想,我这人看起来老不正经、大大咧咧,其实心思真是细腻,
是个好人?”
她有些窘迫的垂下视线,默认了。
鹿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心想:有个这么可爱的妹妹似乎也不错,假如要跟恺结拜,到底要
结拜为兄弟还是兄妹?相比之下,收了这个温软安静的干妹妹容易多了。
只可惜湄去了楚异宫为越兴邦的寿宴助兴,无法早些知道这个好消息。
第二天,恺带着赏青重新踏上往南方去的旅途。
两人都不擅言辞,一路上大都只一同静静的观赏途中经过的风景民俗,互相谈论的话题虽
不多,但朝夕相处甚为和睦,渐渐也生出一份情谊。对于身心俱疲的赏青来说,这样温和
清淡的陪伴或许才是一剂良方。
她们从寥空纪的北方走至南方,只见崇山峻岭的雄景逐渐变化为秀丽的平原小丘,长川大
河也逐渐分成织网般的小河溪流,又在低处汇聚成星罗棋布的湖泊。连路人的口音也渐渐
不一样,虽然不至于完全听不明白,充斥耳中的也满是异乡声调,这就是南方。与想像中
相差无几的美景,亲切的纯朴乡人。
车轮轱辘声中,赏青凝视著前方恺驾车的背影。虽然这不是当初那个与她结诺要一起来南
方的人,恺如何待她?无微不至的体贴,从开始至今并无丝毫变化。离开丹城越远,被追
捕的可能性就越小,恺把行程放慢到极致,只要听说哪里的景物值得一看,就会带她去看
看。这样游山玩水的过了好几个月,她即使偶然还会呆呆走神,脸上的笑容却越来越多了
。南方生机勃勃的景致多少驱走了她的愁绪,新的希望出现了:她看到路上有自由的瓦
族人。
这里风光越美,越荒凉。物族女皇只在人烟密集的市镇设立了地方官,巡逻军队在辽阔无
边的森林区域里徒劳无功的搜捕叛乱者,只要上级知道他们已尽职守即可。然而这些原始
神祕的平原里究竟隐藏了多少秘密,是外人穷极一生也探寻不完的。连前任北极勇士苏穆
也在这走不完的沼泽与丛林里失去了下落。
她还发现了一件有些奇怪的事,就算到了再荒凉的野地,苔鹿也会迷失的所在,恺总可踏
出一条捷径,准确到达想去的地方。她说她从未到过南方,那么这与其说是本领,不如说
是一种异能吧。她们因此经过了几片常人不会发现的隐秘森林,看到了瓦族村落跟庙宇。
那时正是深夜,石像四周点燃的烛火照亮了它的模样。她看到那张脸,远远望去似曾相识
,这又带来了心上隐隐的刺痛感。恺对瓦族的所有景物漠然无视,避而不谈,幸运的是,
赏青也没把严厉阴沉的狄寒与身边这个沉默而温柔的旅伴联想在一起,并未提起这个名字
。
有一天,一直对自己私事避而不谈的恺终于问她:“赏青,那天,妳用什么在那男人的背
上刺了一下?”
“是冰锥。”她老老实实的答,“我也是第一次知道化水凝冰还可以用来伤人。”
“嗯。”恺看起来并不讶异,“不过力道跟角度还需要改进,明天我们找个无人的地方练
习。妳想要变得更强吧?”
“想的。”
“变强是好的,总能保护自己。我教妳。”
“好。”
次日清早,恺果然卸车换马,走了条无人的小路,带她慢慢的绕到一片平坦的山顶洼湖边
。这里居高临下,远处树林茂密,若有人接近也可轻易发现,是个绝佳的练习所在。
“我很久没有演剑,”她扶赏青在湖边坐下,自己走到十步远处,手扶剑柄,说道,“但
其实也无需常演,招式不会忘,偶尔使用以免生疏而已。妳的控水之能应也如此,先学会
窍门,练至熟悉,危急之时自然能够派上用场。我先示范我所学,道理总是相似的。”
她停顿一秒,又说:“我习的是风系剑法,讲究剑势连绵,迅急如风,以一个转息间刺出
十二剑者为上乘。”她随即手腕一抖,长剑如银蛇出鞘,迅疾刺向斜前方的树干。半个呼
息间,赏青根本未曾看清她的动作,只见白芒点点如满天星光倾泻,瞬间全部卷入持剑人
掌心,剑锋已回鞘。
顺着刚才剑光所指方向,赏青看见树上整整齐齐的小洞排列出了一个“水”字,每个笔划
由六点组成。
“我十二岁那年已可刺出十六剑,六年后是三十六剑,其后不再求快,只是将每一剑的刻
痕加深,再加上招式的随机变化,如今风系这一脉,已经寻不到够资格指点我的名师。”
她解释道,“遇敌过招,制敌机先,势必求快。妳的凝水成冰之能,既可发于外,亦可藏
于内,无剑可擎,必为机先,论快,无人可以胜过妳。妳只需谨记,不发则已,击则必中
,要害、关节、命穴,不可留下余地。”
“这么说……”赏青犹疑了,“不出手则已,出手就要杀人吗?”
恺的目光略暗沈了些:“不错。以我来说,妳可知在习武之道上,我生有天赋,但还不止
于此。”她的语气不急不缓,也听不出有喜怒哀乐,“随着切磋过的人数变多,我看到的
东西也越多。他人还未出招,我已看到对方目光落处,听到筋肉拉紧之声,遥知他要在何
处招架、何处反击。就算对方动作再快,我也能找出破绽,知道如何引入圈套,攻破致命
弱点,便可致他于死地。在用兵演习之时也是如此。但我在其他事上并无特出长处,换句
话说,我所有天赋都与杀人有关。我就是这样的人。妳还想跟我学吗?”她目光转动,
落到赏青身上时,避开了她的双眼,似乎并不想知道她听到这番话的神情是如何。此时一
阵微风吹过,木屑纷纷掉落,那三十六点剑痕皆透出刺目晨光,竟全都将树干透心而过。
这是恺第一次在人前展示自己真实的剑术。
赏青正认真的打量着她,第一次发现她深黑如雾遮的眼瞳踌躇著拉开了些许帷幕,她心里
没有丝毫的害怕,只愿恺这次能把心中沉积已久的话都说出来,或许这也算是自己的用处
吧,能为她分担。她于是轻声问:“阿恺,妳到底是哪族人?”
恺走过来,在她身旁坐下,沉默了一会儿,就在赏青以为她这次依然不会开口之际,忽然
说起了自己的身世:“我同妳一样,幼年丧父。名义上,以姑母的身份抚养我长大的那人
,其实是我的生母。”
她这才吃惊的睁大了双眼。
“我父亲是异族人,与我母亲本无婚约,因此我的身分不能言说。”
她说的平淡简短,赏青却可想像这其中蕴藏了多少波澜起伏、辛酸隐忍,更塑成了她如今
这沉默寡言、极度内敛不外放的性格。她不禁伸手过去,把自己的手盖在她手背上,心
中充满了怜惜。恺抬眼看她,沉黑的眼眸中倒映着她白皙小巧的脸庞,虽然不发一语,赏
青却从来没见过她这样恍惚沈浸在思绪中的模样。难怪她对瓦族的态度颇有矛盾……身
为半个瓦族人,竟一直被安置在火场上监刑?这是故意的吧,要刻意割断她与瓦族的联系
,使她就算有一天得知真相,也不敢再拾起对父族血缘的丝毫眷念。
她无法回头,也没有选择的余地,只知道自己是个见不得光的私生女,眼看着弟弟生在众
人宠溺珍爱、母亲的温柔呵护之中,她却如枯井死水般困在黄金殿堂的阴影下,一无所有
,也毫无指望。
“两族的溶血本就不该存在,出生之际,母亲以为我乃天阉之人,想着就这么供我活完一
生也就罢了。邻近成年才发现异状,我非物非瓦,非男非女,根本天厌天弃。漫无目的的
活着……死后也只有堕入杀孽之界,只有妳,希望老天看在妳的份上,多给我一点时间。
”恺低头,望着自己的手说,“只要我还能握剑,必定尽力守护妳,万一我不在了,妳有
能够自保的手段,我也觉得心安……”
赏青此时泪盈于睫,忽然伸手到她颈后环抱,紧紧抱住了她,恺的身体顿时僵住了。
赏青无从知道她此刻的感受,她也很少抱人,不太记得拥抱或者被拥抱的感觉,她只是感
到无以名状的强烈心碎难过。谁说快乐与人分享就会加倍,悲伤有人分享就会减少?明明
不是的,知道有人比自己更可怜更悲惨,眼泪只会为她奔涌而出,为她感到更加悲伤。她
依赖著恺,被她救了命,觉得自己从地狱中走了出来,却没想到时时刻刻都活在地狱里的
是恺自己。说不出什么安慰言语,她不断在心头默唸:我知道,我知道,这些都不是妳愿
意选择的,妳并没有错。
什么杀孽,什么天厌天弃,自恺出生以来,身边亲近之人对她的态度不是利用便是忌惮。
既然从无所得,如何能够付出仁善?但她却依然选择救出了她。只从这一点上,也可看出
她是个善良的人。
这个残酷的世界对心地良善的人总是多加折磨,非得历经百般波折,才可得来片刻安乐。
要好好的守护这小小的幸福,又需要花费多少思量与呵护?她只希望这一点点体温可以代
替言语让恺知道,她并非孤独一人,至少还有自己理解也关心着她。过了片刻,恺的背脊
略微软化,终于放松了僵硬的脖颈,垂头前倾,把下颌轻轻放在她的肩头。赏青感觉到她
身体的重量,于是把她抱得更紧了。
两人直到这一刻才真正的心意尽通,决心相濡以沫,共同面对接下来路途上的艰险考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