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了夜的天空，地平线那头还带点混浊的深蓝，我和教官一起坐在牛妈妈冰店的门口，
却没有在吃冰。
店内人潮还是不少，但大概是到了用餐时间，喧嚣的聊天声已经少了许多。明暗交接的
店门口，蚊子不少，有点热，空气里飘来蚊香与汗水的气味，刨冰叽嘎嘎作响，夹杂的新
闻台和开关冰柜的音效，制造出一种忙碌的节奏，对比着我们的沉默，显得有些令人恍惚
。
我和教官就这么坐在店门口的长椅上，就著苍白黯淡的日光灯，她没好气的瞪着我，而
我尴尬的瞪着手上的那包冰块。
人是来到了牛妈妈没错，可是谁知道竟然是为了买冰敷的冰块来的。
事发经过大概是这样的：比赛开始，一直到第八圈的时候，我都还紧紧的跟在教官后面
一步之遥，教官果不其然跑的十分飞快，稳定而紧凑的呼吸节奏几乎把我压垮。
毕竟从没用这么快的速度跑过这样的距离，我死命的跟着，身体却开始渐渐的不听使唤
。就在我一边赞叹著国军精实体能，一边快要进入涅槃升华状态的时候，突然一只松鼠从
跑道边小叶榄仁的树干上一路疾奔到操场上。
飞快的咖啡色暗影从我们侧边袭来，眼见就要往教官的脚边窜...
这个时候好像应该要大喊一声 Ball in!或是快逃啊之类的示警声，然而已经昏了头的我
不知是哪根筋接错，一时紧张下，竟然以守门员飞扑档球的英勇姿态往那只松鼠的方向纵
身一跃。
然后结果就是，被我突袭的那只松鼠吓的拔腿就跑，而砰的一声后，我整个人以豪迈的姿
势扑倒在地面上吃土，而正跑得起劲的教官被这突如其来的声响吓的大叫一声，转过头来
发现我倒在地上后又叫了一声。
更惨的是，起身时我发现，刚刚扑过去的那瞬间，我手腕凹到的那一下非同小可。
按著（好像是）扭伤的右手腕，我含泪仰天，暗自希望下次练球教练不会气到把我的头扣
爆在篮框上。
嗯，真是完霉的一天。
“会不会痛?”坐在红色塑胶椅上，或许是想到刚刚那个愚蠢的状况，教官又怒又好笑
的瞪着我，也冲淡了我们之间尴尬的氛围。
“冰敷一下就好了啦。”我赶紧摇头，我到底是鬼遮眼还失心疯才会干出这种蠢事要，
是让人家知道我们做这么幼稚的打赌还受伤，因此害到教官那就糟了，我哪还敢叫痛。
“松鼠跑过来我自己会注意，你是在紧张什么?”倒是教官不知道是太天然还是太镇定
，还笑得出来，一派轻松。
“我...嘿嘿...想抓一只回家养。”我抓了抓头，笑得有点尴尬。“那个，不冰了。我
再去要冰块。”
换了新的冰块回到店门口，刚坐下几秒冰就送来了。
“不好意思，送错了哦，我们没...”教官以为是送错的，抬头要挡，话却被我截断。
“教官这是我请你的啦。”我露出无辜的傻笑，用健在的左手拿了支铁汤匙放到碗旁。
“愿赌服输嘛...而且还害你要陪我坐在这里，一点心意，请笑纳。”
“你...”教官看着我，有些困惑一样微微皱起眉头看着我，欲言又止，大概是没料到
我真的要请吃冰。
在闷热的夏日傍晚，她脸上还没干的汗水还亮亮的，显得皮肤很光滑，浏海散落在额前
，看起来其实没大我几岁。
“教官你几岁啊?”
“咦?你觉得呢?”她的汤匙还含在嘴巴里，分明的大眼瞟了我一眼，有趣的笑起来。
“嗯…30?”
“唉呦，满准的嘛。”她转过头来挑眉，很惊讶的样子。
这也难怪，虽然教官平常在学校老是穿着笔挺的军服，梳着死板老气的发型，但以她的长
相并不显老，看起来25差不多，像我一样一猜就中的大概没几个。
“其实没有大我多少嘛。”我微笑着。其实以上尉军阶来算的话，那就不难猜了。何况
...
“什么没大多少。”她翻了我一个白眼，很顺手的敲了下我的头。“没大没小的小鬼，
我可是大了妳十三岁好不好。”
像是想到什么一样，教官又吃了一口冰，汤匙含在嘴里，表情有点迟疑。“喂，安如
...你本来，到底要打什么赌啊?”
其实这个问题在我们开始比赛前，教官就问过一次了。
“嗯…等我赢了再说好了。”我记得当时我是这么回应的。“一定是你可以做得到的小
事啦。”
“我又没有赢。”我哈哈干笑带过，低头调整手腕上包著冰块的塑胶袋。
其实一开始只是想说，如果真的侥幸赢了，那就开一些免出劳动服务或是翘课豁免权三
次之类会让她滥用职权的条件来为难教官，守规矩如小叶教官，铁定会伤透脑筋，皱起眉
头不知该怎么办，那个场景不是怎么想都觉得很有反社会的快感吗?
不过我想那大概是一路捡垃圾吸太多毒气造成的副作用，毕竟这种幼稚到爆炸的话我怎
么可能说出口，不，此刻扭伤手腕，糗到爆炸的我，已经完全不能明白自己是哪根筋不对
劲才会提出比赛跑步的提议了(嗯，何况，我现在要是把这种蠢条件说出口，不是更糗吗)
。
“那我也没有赢，还让你请吃冰，是教官占你便宜囉?”
教官带着兴味看着我，噗哧一声笑了出来，然后我才发现原来刚刚教官的话让我惊讶的
嘴巴都张开了。
所以她的意思是，为了表示公平，也应该要答应我的条件才对吗。
我说，教官人会不会太好，我都还没说我的条件是什么呢。
可惜我天生不是当坏人的命，教官对我太好我才不敢得寸进尺。
｢那个，不用啦…｣我低下嗫嚅著，脸颊有点发烫。｢其实也没什么，何况我还受伤拖
累你…｣
｢怎么突然变这么害羞?嗯?｣教官盯着我，笑了出来，是那种温柔大姊姊的笑法，让我
觉得更糗了。
然后她放轻了语调，眼神却好认真。
｢嘿，我也是把你当成好朋友才会答应和你比赛呀，这样扭扭捏捏的，不是太见外了吗
?还是你没有把我当成好朋友?｣
｢那，那个…｣要死，所以我最讨厌什么大姐姐了嘛，难道天下的姊姊们都配备有温柔
可爱到会把人融化的眼神这样的装备吗?而且一听就知道你不是把我当好朋友而是当小朋
友好不好。
｢其实，那个，本来想说，如果可以的话，我以后可以不要叫你教官吗?｣
｢那不然要叫什么?｣或许是觉得我很好笑，她笑了第二次，让我简直想钻个洞把自己
活埋进去。｢不会想直接叫我名字吧?小鬼?｣
啊…啊?怎么想都太肉麻了吧。我赶忙摇摇头。
｢那是怎样?｣她随手摸了摸我的头，想了一下然后笑盈盈的开口。｢姊姊?｣
我点点头，却马上后悔。不知道为什么，姐姐这个词从教官嘴巴里说出来就怪怪的，就
算她真的答应，我也不敢叫啊。
｢咳，为什么?｣似乎也被那个突如其然的姊姊吓到，也没想到我竟然会点头，教官的
呛了一下。
“因为…你很像我姊，每次看到你都觉得好亲切，很想叫你一声姊姊。”
整理好自己的表情，我微笑着，尽量让自己看起来天真无邪一些，对上她明亮的大眼睛。
“不过，如果教官会觉得困扰的话那还是不要好了。”
“不好意思，我比较幼稚。”我装嫩的吐了吐舌头，这动作连自己都觉得怪恶心一把的
。
“嗯?我记得，你有姊姊不是吗?”教官没有正面回应，只是问了一个更难回答的问题。
｢她呢?｣
因为我爸在跑船，妈妈又因为工作性质常常联络不到，所以每次我有状况，教官大概都
是通知姊姊吧，只是没想到她还记得这个。
“她现在...”我开了个头，却发现自己很难继续下去，反而因此翻起更多应该被我好好
压抑著，不该再想起的记忆，就算只是想到，都觉得心痛痛的。
而且其实，我也不知道姊姊现在过得如何。
“唉呦你看我，职业病真的很讨厌，老是想着要关心人家的家庭状况。”见我沉默，教官
拍了下额头好心的替我解围，微笑的脸庞在灯光下看起来很明朗。“其实，你想怎么叫就
怎么叫，我也不能怎么样啊。”
“嗯...”好像也是，看来是我自己想太多了。
我看着她专心的刮起碗底的最后一口融冰吃掉，心满意足的样子，还真的有点像姊姊。
她微笑着，伸手拍了拍我的头，瞬间影像重叠，我赶忙低下头，拼命忍住快要断线的泪
水。
“谢谢招待啦，你怎么知道我喜欢吃红豆牛奶冰?”
红豆牛奶冰。最传统普通的口味，没有草莓的酸甜梦幻，没有巧克力的甜蜜迷人，平实
无奇，但是总会有那么几次令你挂念的那个，单纯的美好。
躺在晶莹白雪上的红色豆类，长在南国，被人拿来象征思念。
我抬起头，只是笑着耸肩，没说什么。
因为我姊她啊，从小到大最喜欢吃的就是红豆牛奶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