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甫磐?我们在XX医院,小淇受伤了,你快过来。”
大二上的期末考周连下了几天大雨,寒流从北方来势汹汹。
期末考最后一天,恰好是一场静坐抗议白热化的日子。政府要强
拆民宅,声援的民众和学生在风雨中接力静坐了几天,怪手迟迟
不敢开工。大概高层不耐烦了,事前网上就有风声说警察会在那
天展开强制驱离,小淇、瑰书、敏烨中午考完后就前往声援,我
则因为晚上还有一科必修,只好和他们约了考完再会合。谁知当
晚我才踏出考场,打开手机,就发现十几通未接来电。我打回去,
电话一接通,瑰书的声音便连珠砲似的传来。
我赶到医院时,浑身已经湿透,雨伞开花,水滴不断从头发
滴落。瑰书递给我一条毛巾,她和敏烨也一头刚擦干的乱发,两
人身上都穿着瑰书的衣服,大概是瑰书回家拿来的。敏烨坐在病
床旁,我从没看过好强的她如此憔悴,一双眼睛已经哭红,仍不
断啜泣著,额头手臂上好几处瘀青,握住小淇的右手颤抖著;小
淇则躺在病床上,右手紧紧握著敏烨,眼神却空洞像是凝望着无
限远处的某物,头上缠了几圈绷带,上头红褐色的血迹已经干涸,
右脚上了石膏,身上也好几处瘀青。四人在病房中一语不发,空
气仿佛凝结了般胶滞,只有敏烨轻微的啜泣声在房内回荡,像是
从某段古老回忆里遗落的窸窣耳语,遥远而虚幻。
我大概能猜到小淇是在抗议现场受伤的,我们也没有天真到
认为参与社运能够每次都无伤而退,心里都早有受皮肉伤的心理
准备。即使如此,看到小淇的严重伤势我仍吓了一跳。
后来敏烨告诉我,小淇是被警察打伤的。那天傍晚警察举牌
三次,天色暗下后展开强制驱离,众人手勾手躺下组成防线,警
察开始进攻后没多久防线就被攻破,人群被冲散,许多人被抬起
塞进警车载走,怪手开始动作,一铲下去灰白土石沙尘漫天飞扬,
被大雨冲在地上形成处处泥洼,混乱中听见一个警察喊:“干,
是男的”,另一个喊:“死人妖也来乱”,随即几个警察围住小
淇开始乱棍齐下,三字经连发,小淇被打得在泥地中翻滚,打破
了头,昏了过去;敏烨不断抵抗,替小淇挨了好几棍,口里喊著
警察性骚扰警察打人警察杀人,终究也力气用尽,两人都被塞进
警车,载到郊区丢下。敏烨与一起被丢下的人确认了地点后赶紧
叫救护车送小淇到医院,然后联络瑰书到医院合流。
听完之后我才恍然大悟,何以当时病房里的空气那样沉重。
常参加社运的都知道,那些警察受过训练,必须在驱离时避免群
众受伤,就算面对的是毫无抵抗力的老人或工人,警察也不敢贸
然伤人,所以用绳子铁链把彼此绑在一起增加驱离难度,便成为
一种常用策略;然而小淇竟被那样蓄意打伤,并不因为她在抗议
现场有任何暴力举动,只因为不小心被发现身体是男性──被发
现是他们所谓的“人妖”。我们都是到那时才领悟,小淇决定改
变性别需要多大的勇气,而这又使她背负多大的重担;更令我们
难受的是,小淇总把这些藏在心里,面对我们时总是带着笑容,
而我们竟也就安于她的笑容,而从没觉察过她心中的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