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作] 《女儿红》

楼主: weissdu   2016-03-13 20:58:41
─2015夏删改
陈吉今日早些忙完事,匆匆和掌柜说了便回家去了。深秋的风已转寒,利利刮著脸,于
是更显风霜。可他在冷风底下却是笑的,怀里紧紧攒著一样宝贝。
家住城外,得先走过一座矮丘、一条紧临山壁的羊肠小径,方可回家。那儿的屋舍不多
,三三两两散落在小溪边。远远处便瞧见一女子立于路末,小如芥子,每行一步,她便在
陈吉眼里清楚一分。
“回来了。”她道。
“回来了。”他一面应着,一面看他的妻,以及妻怀里的女娃。原来硬生生的脸竟有了
些许温柔。女娃沉沉地睡。
“手里攒什么呢?”
陈吉拿手中物放桌上,道:“掌柜给的。”嗓音里透著些欢喜。陈云一瞧,见是坛酒,
也就猜着一二,于是喜道:“给三秀的?”
“可不是?谁不知道我陈吉得了个俏娃儿。”他看向一旁睡去的婴孩,忍不住得意。陈
云没作声,眼里却是藏不住的欢喜:“等会儿埋了,埋在院里桂花树底下。”
“嗯。”陈吉站起身,拿了锄头便往外去。
屋外风大,吹落翩翩桂花雨。有些落发上,有些落身上,花瓣给飞霞染得橙红。
她轻轻拍掉身上落英,于是又是一阵桂花雨。
“三秀呀,给娘拿捣衣棍来!”
“来了!”她急急往溪边去,手上红线系著的铜铃随风作响,惹得院里桂花复落下不少

“爹爹和富儿可回来了?”陈云接过衣棍,随口一问。
“还没呢。”三秀看了看天色:“估计快了。”
晚上,陈云烧了菜,几个孩子沿桌而坐,等著爹爹和大哥回来,开饭。等到菜都凉了,
仍是连个人影也没有,三秀尚能忍,其他小娃却不禁饿,几双眼咕噜噜地盯着桌上两盘菜
。陈云叹口气:“罢了,先吃了呗。”几个孩子立即起箸。陈云和三秀没动,只望着门外
头。
终于是见得一只灯笼在夜里直晃。陈云站起身。
“不好啦不好啦!”来人却是隔壁人家陈满。
“出了什么事?”心里难免忐忑。
“阿吉和阿富,过山路时候......天雨路滑……”没来及说完,陈云便晕了去。倒是三
秀,忙搀上娘亲,急问:“人怎么样?”
陈满先是踌躇,才吞吐道:“死啦,连人带驴都……死啦。”
年纪稍长的妹妹忍不住哭将起来,两个幼弟却只死命扒饭,沾了满脸白米饭,身上补了
又补的棉袄又破了,小小一撮白絮探出头来,风一吹便飘出门外了。三秀不知该如何度过
这冬。

过几日便是除夕,前些时日已和柳镇人家讲了,那天他们会捎个小轿过来。家里人刚走
,也不好张扬。
“人家多少也肯抬轿么,过年,热热闹闹多好?”陈云一面替女儿梳头,一面安慰。一
面想:若同他们说了家里刚走两人,不仅轿子没了,恐连婚也吹了,也罢,权且这么蒙下
去。
三秀没回话,只盯着镜中的自己。
入秋时,她满十八了,那时她爹爹还说了要替她好好物色一个值得的男子。那时他眉开
眼笑地道:“说起来,这村子恐没人配得上我陈吉家的姑娘呐,若不,爹爹进城去替你物
色可好?城里多是读过书的公子,我家姑娘啊……”
“三秀不要什么公子。”她也笑了,“只求一个待我像爹爹那般待娘的良家子便好。”
陈吉听了先是一愣,随即豪气地笑了:“可不是、可不是?”
替女儿拍了拍头上桂花:“等你那良人寻到了,爹爹便要与他痛饮那坛女儿红。”
“若到时候与四儿那坛弄错了那可怎么办?她的也埋在那儿么。”她看向一旁的桂花树

“怎么会?大不了爹爹两坛各喝一口,喝错了便再埋回去么。”
三秀给唬的连忙道:“爹爹这怎么使得!”随即见陈吉狡黠地笑,便将脸别向一旁。
那时候,她仿佛闻到一股浓浓的酒香,伴随着桂花味儿……
其实隔几家的陈武郎,待她挺好,每回进城卖东西总是会替她拿点小物回来,有时是木
簪子,有时是一点糖,想起,手上铃当也是他给的。武郎总是笑得腼腆。
轿子晃过山路,一颠一跛,连梦都给摇醒了。她不敢往外看,谁叫爹爹阿富是在这儿给
摔死的呢?想到这儿,眼泪又掉了。
过了一阵子,终是不晃了,三秀偷偷掀开轿帘,只见得外头一排排砖墙砌的屋舍,上头
大红色灯笼像条长龙,人踏过雪地露出鞋印大小的青石子。
她吞了口沫。
到了柳府,已过子时,柳家夫人要她到大少爷房里去,她在那儿等她。颤颤地敲了门,
里头传来一声:“谁?”
三秀顺了口气,才道:“三秀来了……娘。”
“进来。”
踏进门,只见一华衣妇人挨着床沿,背着她坐下,看也没看她。三秀只好站着。
“门带上,天冷,孩子易得风寒。”她的嗓子倒也不下门外冷天。三秀闻言,连忙关上
门。
“过来。”那人又道。她只好畏畏地过去。
这才见了她夫家娘亲的面以及……她的夫君。床上睡着一个娃娃,约莫十岁,同陈四一
般大。心里顿时一凉。
“怎么?不称心么?”冷不防一句。
三秀急忙道:“三秀不敢!”头垂的更低了。
“抬起头来。”于是三秀只好抬头与她接目,接着又是一愣:她“娘亲”,约莫只长她
几岁。脸上冷冰冰模样,乌黑头发盘整一个髻,上头一根褪光的银簪定着,身上衣裳使她
背影老了近十岁。那女人开口道:“进儿他……再过一月便满八岁,我不知家里院公日前
如何对你言说,总的是,今你过来了,进儿你也见着了,望你日后同姐姐般照顾他,伴他
读书。”
“三秀知道……”她瞧了瞧睡去的小娃,心里复觉酸疼。
“时候不早,你早些歇息。”到了门边,回首道:“等会儿柳婆会领你到睡处,进儿还
小,你不必与他同睡。”
“是……娘亲。”她忽地想到早上天未亮,便起身替她打点的娘。她上了轿,还与弟妹
们在门口巴巴送着她的娘。那时她对她说了:“到了那儿,不比家里,凡事忍着。”三秀
应了一声。陈云又接着道:“见了柳夫人,莫忘了嘴甜些,喊声娘亲……”三秀却没了声
,仅是微微点了头。
这个娘亲,头也不回地走了。

进了柳府,不觉已四月余,府里上下三秀已大至明白,自身的活儿也越干越实了:每日
卯时起身,梳洗一番后去给娘亲请安,接着洗手做早饭,将早饭送去娘亲房里,再请进儿
起身梳洗用早膳;伴进儿念书到午时,用午饭,接着再读两个时辰。幸好午饭晚饭皆由厨
娘负责,她想。晚上服侍进儿入睡,而自己,得睡前再去向娘亲请安。
娘亲的日子亦十分规律,早上卯时起身梳洗,用罢早膳,便到西院佛庵,一待变到晚上
,在饭厅里和进儿用完膳,复回房诵经,等著三秀戌时请安,接着睡去。
一早,三秀便专注淘米,厨娘喊了她三次才回神。
“阿喜,你说什么?”
“我说,今早做紫米粥么?”
“是啊,娘亲近日来月事,替她补补血。”一面继续手上的活儿。阿喜听了噗哧一笑。
“什么事好笑?”
“没什么,每每听你喊夫人娘亲便觉好笑么,她今年不过二十有四。”
“……她真是我娘亲么。”那顽皮小娃不也是我夫婿?
“这倒也是。”说了也拿起锅,“我也来帮忙。”
“老爷他何时走的呢?”她随口一问。
“约莫月前。”阿喜回答,接过刚洗起的米粒,放进半满水的锅里,蹲下身生火。三秀
则往锅里放了些红枣、桂圆。火生好后两人在旁候着。
“不过老爷可不是什么好东西。”阿喜凸然这么一句,吐了吐舌,朝外边看了看。
三秀没接话,其实进了府她也听过不少传闻。见三秀没作声,不见恼色,阿喜也就继续
说了:“夫人十四便嫁来了么,有了夫人这等美娇娘,老爷仍是不学好,书不读、武不习
,尽是往些花街柳巷跑。与夫人成亲数月余,肚皮仍无起色,老夫人问,只说与夫人行房
无趣么……”在三秀耳边细声道:“说好似在奸尸一般。”
“后来拗不过老夫人,老太爷又禁止他外出,这才让夫人怀上。”
三秀静静地听,不忘看顾柴火,怕它烧旺了。
“少爷出世后老爷又重操旧业么,不过几年,老夫人和太老爷便相继过世,老爷便同脱
缰野马般,夜夜笙歌。后来,有几天晚上便给一个妓女刺死了。”
三秀先是一愣,随即问道:“便这么死了?!”
“可不是?”
“可夫人、娘亲……他便这么让夫人扛起整个柳府?”
“这便是命么……夫人许是早知道的么,才一句话没说做了这么多。”顿了顿, “
呐,你可别对人说是我说的。”而三秀此时只顾著拿勺子捞锅里浮沫,再无心思搭理阿喜
。不一会儿功夫,锅里只见一片深紫。三秀忍不住一笑,垫起脚自柜上拿了什么出来。
“嗳嗳,你放那作什?”阿喜说的是三秀手上的桂花酿。
“夫人喜欢么。”三秀自顾自加了一勺子进去。
“咦?我来柳府算算也有七八年了,倒是第一次知道,她与你说的?”
“没的事儿。”盖上锅盖,“上回和上上回,你做的那些桂圆桂花酿,夫人都吃完了么
,很少见她碗里空着。”
“原来……”笑开了眉眼,“小姑娘心里倒仔细,姐姐喜欢。”
三秀听了也微微一笑。
卯时到了,三秀端著紫米红枣桂圆粥往柳芝草房里去。
“娘亲……三秀来了。”她倚在门边,往房内轻唤。却无人应门。三秀只好等。过了一
会儿,她复喊了一声,同样没人应。她只好进去。
“娘亲?”推开门,见芝兰仍躺着,将手上磁碗往桌上一放,便挨在床沿,欲将她唤醒

“我染了风寒。”柳芝兰道,眼皮仍是阖上的,“将东西拿了出去。”
“是……”
行于半道,三秀乃觉不妥,将手上粥品拿给一下人,打了些井水,拿了巾帕,复折了回
去。
芝兰迷迷糊糊只听得一声娘亲,门便开了,接着水声纷纷落下。她睡的浅,且不好入睡
,给这些声响一扰,便全醒了来。
看了看三秀手上事物,便能略知一二,她却仍问道:“你进来做什?”
“回娘亲,三秀打了些凉水,给……”“不必麻烦。”话还未完,便是这么句。
“我这儿不打紧,歇息片时,自当恢复,倒是进儿,课业不可荒废。”复阖上眼。
“是……”于是三秀只好走了。

“三秀,这个字读作什么?”柳进问她。她只是盯着案上的书。
“三秀!”
“三秀!”
“三秀三秀三秀!”
“少爷!”夫子忍不住,开口制止,“老夫瞧瞧。”复道,“那字读若愁,瞧,秋心二
字您皆学过不是?”
“何以秋心合起来便是愁呢?”
“想是文人见秋易悲,故而心生愁绪。”柳进点头。
“夫子,三秀仍走神呢。”
“唉......少夫人!少夫人!”
三秀这才回神。
“是……”
“您别走神啊,小少爷可是得倚著您的。”
“是……”柳府上下,也只有这老夫子喊她一声少夫人了。教她有些羞赧。
晚饭,大家在饭厅吃的,时候到了,柳夫人却没来。
“三秀,娘呢?”柳进问道,两只脚悬在椅上晃。
“娘亲染了点风寒,正睡着呢。”转过头:“阿喜姐,你煮点白粥可好?放颗鸡蛋,等
会儿我给夫人拿去。”顿了顿:“再煮碗姜茶,晚点儿拿过来。”
“我也去,我要看娘。”
“使不得的,到时候过了风寒给你可不好。”三秀软声说道。
“我要见娘见娘见娘!”陈进拗起来也是没完,三秀只得好声哄著。好容易和他说了:
“我先去看娘亲好了多少,若娘亲说了要见你,我便来带你,可好?”柳进深知娘的性子
,也就应了,这才乖乖吃饭。
看着他,三秀遂想起家中弟妹了。那些钱,够他们好一阵子花用了:爹爹和富儿能好好
安葬,两个弟弟可以上学堂,妹妹么……再过几年等她攒够钱,也能给她物色个好人家。
不必是个公子哥儿,只愿是个能待她像爹待娘那般的男子就够了……想到这儿,忍不住鼻
酸。
“娘,三秀拿了点粥过来。”说着便自己开了门进去。
进了门,见芝兰拿着一卷书,面无表情地看她,随即想到自己敲了门却忘了等她应门
,便进来了,于是只把头垂下,等着她训。
“愣站著作什?”抬头,她已低头看书了。
“三秀给您拿了些白粥……”
“放下吧。”黛眉微蹙,每每三秀一开口,她便如此。
“是……”三秀放好粥,便站着,两只手不知往哪儿摆,只得握著。
“你可以出去了。”她看着书,却不对书说话。
“可那粥得趁热……”
“我还是个孩子不成?”她看向三秀,只见她又低下头。
“三秀没这意思……”她嗫嚅道。
“我不饿。”
“可……”正巧阿喜拿姜茶来:“夫人,阿喜拿姜茶来了!”三秀忙去开门。
“拿这过来做什?”她复皱起眉头。
“去风寒。”
“我不……咳咳……拿……咳走。”
“娘亲……”见柳芝兰咳得满面通红,三秀放下茶碗,过去给她顺背。不料却给她打将
开手。于是只好给她倒点儿热水,等她气顺了让她喝下。
喝了点水后便不咳了,许是知道自己理亏,柳夫人对她道了句:“谢谢。”脸上红潮未
退。
三秀接过杯碗,端来姜茶,道:“趁热喝了。”柳芝兰看着那法瑯花鸟杯碗,说了三个
字:“我不喝。”眉头皱的。
“您病还没好,喝点姜茶可暖胃,去寒么……”三秀依旧拿好杯碗。
“说了不喝。”复低头看书。
“……您上回提到,亲家老爷、夫人过几日要来……”听及此,芝兰眉头一下子舒开,
复又皱将起来。三秀见了便接着道:“如此,若两位老人家知您染了风寒,恐放心不下。
”见她放下手中事物,三秀微微一笑。
“……先吃粥呗,吃完了再喝。”说罢便要掀被下床。三秀见了赶忙放下杯碗,不让她
下床。
“这是做什?!”柳夫人刚要起来,便给三秀压了下去,又不高兴了。
“您今日都是摀著被的,被外较冷,若这样下来,恐怕风寒要更剧了。”三秀收回手。
“难不成我得在床上待到病好?”
“当然不是,先喝了姜茶,身子便会暖了么。”一面说,一面转身,“来,请先喝了呗
。”柳芝兰只好接过。手上顿时暖和些许。
看了看手中物,复看了看三秀,见那人一副自己不喝便不肯走的模样,她叹了口气,啜
了一口。果真是那热辣辣的味儿。
“来。”三秀地来一块麦芽糖,小指指甲片大小,她于是接过,含进嘴里。
夫人这点真像个孩子。三秀心里这么想,自是没胆儿说出口了。
就这么一口茶、一块糖的耗,总算让她喝完了。柳芝兰将空了的杯碗递给三秀,问道:
“如此能下床了么?”语调里带着些许哀怨。三秀只好忍俊不笑,直点头。
掀开碗盖,碗里素白带丝黄的粥冒着热气,她也的的确确一点儿也不冷了,舀起一匙粥
便往嘴里送,细细嚼了下方吞将下去。
“阿喜做的?”
“是。”
“嗯。”又是一口。
“你缘何有糖在身?”
“习惯了。从前在家里要哄弟妹么。”她笑着道。如今来到这儿对进儿也管用。
“你比我作娃儿?!”柳芝兰扭过头看她。
“三秀不敢……只想有了这个您较好入口。”她只好言不由衷。柳芝兰却瞅着她不放。
过了一会儿才道:“别老站着,坐下呗。”三秀这才松口气。
“娘亲……”她复地皱起眉头,“您方才看的是什么书呢?”见她吃完了粥,她赶紧倒
了杯茶给她漱口。
“……”她将茶水吞了下,没好气道:“淫书。”三秀脸立即红将来。柳芝兰见了,叹
口气:“漱玉词。”三秀这才抬头看她。
“你也别喊我那两字,我实长你些许尔尔。”她若无其事地道。
“可娘……”还没说完,即改口道:“三秀知道了……夫人?”
“嗯,没事就回去呗,我有些倦了。”
“是。”
才要开门,复回头问道:“夫人,进儿说了想来看看您……”
“不见,过给他可不好。”她已重拾书卷。
“三秀知道了。”
回去的路上,三秀只想着该怎么哄那爱哭闹的孩子。
每晚白粥、姜茶、麦芽糖下来,不过三日,柳夫人病便好了。三秀除了和从前一般请安
、递早晚膳,亦开始留下与她一块儿用膳,闲话家常,常常聊的久了,便忘了陪进儿读书
,总是夫子等久了,捎人来找才匆匆赶去。柳夫人的佛庵,近日也多了些尘土。

一早,柳夫人便要全府上下打扫,让阿喜出去买些糕点,让院公去茶舖取些龙井回来。
三秀拿去的粥没吃几口便搁了下,见芝兰来来回回踱步,三秀不敢多言,亦无法同几日前
一般坐下,陪她用早膳,只能去陪柳进读书。
近午时分,家院便来报说亲家老爷、夫人来了。柳芝兰于是要绿儿快快前去将少爷找来

许久没见孙儿,林老爷的脸上树皮似老脸才裂了笑,老夫人也疼惜地让他坐膝上。接着
三秀进来,给几个人上茶水茶点。
“谢谢。”柳芝兰不经意一句,三秀于是笑了笑,便要下去。
“三秀不一块儿吃么?”柳进问道,拿了块桂花糕便要递与她。
“她便是三秀?”林老爷问道。三秀只得回过身,呆愣愣地给老爷请安:“三秀见过亲
家老爷、夫人。”老夫人微微一笑,道:“进儿真有福气,媳妇儿忒标致呢。”柳进吃著
糕,没心思搭话。老爷倒是哼了一声:“不就是个冲喜的养媳妇?日后给进儿找个配你得
上的好姑娘。”柳芝兰拿杯碗的手晃了晃,啜了一口便知出自三秀之手。
“三秀待我很好。”柳进道,不忘朝三秀一笑,可惜她低着头,没瞧见。
“她将你服侍妥贴,乃应尽之责。”接着对三秀言道:“我就这么个宝贝孙子,你可得
好生看照了,稍有不慎,唯你是问。”
“三秀,先下去呗。”三秀没来及回话,柳芝兰便如是说道。
“是……”抬起头正欲朝林老爷、夫人行礼,便见林老爷摔碎手上杯碗,随即而至的是
怒不可遏的嗓音:“怎的?我自家外孙媳妇儿训个两句不行?莫不是她同了你那死了的贱
丫头一般,让你给收了?!”
“老爷!”老夫人紧搂着陈进,激声道:“说了再不提起的!”
柳芝兰没回话,只是白了脸,紧紧抿著唇,末了,又道:“三秀,我说了要你下去。”
“你!”林老爷气极,便要起身,老夫人忙过去让他坐下,一面道“别这样,进儿还在
这儿呢。”
“下去。”柳夫人又一句。
“不许走!”林老爷亦一句。
此时三秀实不知该走还该留了,只好愣愣站着。
顺了顺气,林老爷复开口道:“怎么?让进儿知道自己娘亲是怎般女子又如何?”转而
看向柳芝兰,“你就这么护着她?你给我讲清楚了,她是否同那贱丫头一般?”
柳芝兰面色惨白,紧紧捧著杯碗,好容易才说了句:“没有的事儿。”
柳进从没见过娘那副模样,亦不知外爷爷为何生气,只知是和三秀有关,变诚心道:“
外爷爷,三秀待我和娘都好的,近日娘总是笑的,进儿喜欢见娘笑。”
林老爷听完又是一怒:“怎么?你还给孩子瞧见?你究竟还有没有羞耻?礼义廉耻都往
哪儿读去了?!”
“……芝兰和三秀,不是爹爹想的那样。”她道,“我与她,当真如寻常姐妹一般,以
礼相待。”林老爷听了只是冷笑:“这回又成了姐妹?怎的不是你柳家媳妇儿了?”林夫
人只好缓道:“好了好了,女儿都说没的事了,那人也死多少年了,过往的事别再提了。
”又看向柳芝兰,佯怒道:“还不快来与你爹陪不是?”
柳夫人却是坐着,动也不动。
“女儿和三秀,年纪相仿,讲话投机,自然亲近。”她冷冷道。
“亲近亲近,莫不是和从前那般,又让人家爬上你的床!”林老爷一掌拍在太师椅上。
柳芝兰受了气,亦不愿说话,林老爷却当她认下了。起身便要给她一掌。
“啪”
他愣愣地瞅着手下女子,柳芝兰亦如此。
三秀摀著发烫的面颊,道:“三秀和夫人……言行皆发于情,止乎礼,绝无亲家老爷所
谓之事,望老爷明察,别误会夫人。”林老爷听着,柳夫人却没听进去,只急忙拿开她摀
著的手,瞧了瞧触目惊心的掌印,对她言道:“好了你下去,拿点药擦。”
见此情景,林老爷心中怒气全涌上来,道:“好啊今日我在此你俩便如此放肆,我一走
了还不知要做出多少丢尽脸面的事,从前我能解决那贱丫头,今日我亦能解决她!”说罢
便掐住三秀的颈子。
“爹!”
“老爷!”
“哇!”
两句叫喊声与一哭声同时响起,林老爷的手却没打算放,而三秀早已满脸通红,两只手
死死按著林老爷苍劲的手。柳芝兰捉住他的手,想扳开,力气却不敌男子,见三秀慌乱地
看向自己,几年前的噩梦便复袭来。
“放手……”她哭喊,没人理她。
忽地,她拔下发上那只银簪,抵著自己的颈子。些许红丝顺着簪子爬将下来。林老爷见
了,只道:“你这是做什?”岔了神,手劲也小了,三秀于是挣将开来,退了几步。一只
手颤颤地摸著颈子,不住咳嗽。林老爷见了,复要伸指上前,却给柳夫人挡下。
“女儿和三秀从来没对不起爹爹!”三秀没瞧见她脸,只觉头一回见夫人同个泼妇似的
大喊,想她是怒极了的。
柳夫人原来姓林,景德地方大户林锦福之独女,自小习书,知识广博不说,出处应对亦
遵爹娘教诲,谦尊有礼,从不曾失态于人前。
“啪”又一掌,这回实实打在柳夫人面上:“你还说!”
柳芝兰站得挺直,双臂横伸:“女儿从前做错的事儿,爹爹还要责罚,罚女儿便好,三
秀不过是我柳家媳妇,我俩清清白白,望爹爹莫伤无辜。”没了发簪,黑瀑般头发垂下,
遮住她半边脸。
外头家院都在的,虽然夫人说了亲家老爷夫人来了,莫要来扰,可亲家老爷的大嗓门,
却远远便听见了,只是下人们作不了主,主子说了别过去,便不敢过去了。
“你、你……”林老爷指着她:“我林锦福造了什么孽,老天要如此待我?”登时红了
眼眶。
“爹爹没做错,千错万错,皆是女儿的错,女儿愿拿后半辈子吃斋念佛,为爹爹和娘延
福增寿。”
“我看是为那死丫头!”柳芝兰不再说话,脸上热辣辣的疼,让她鼻头一酸。
“好了!够了!”一旁林老夫人总算开口,“女儿说没这回事儿你便信了呗,非要等闹
出人命来才称心?!”
“我……”
“你什么你?我就这么个女娃儿,怀胎十月这么一块心头肉,没了我和你拚命……”瞧
了瞧女儿面上灼人的印,心复紧了一下。
林锦福怨怨地瞅了三秀一眼,转过身哄柳进:“好了,进儿莫哭,外爷爷与你到外头转
转,买些糖与你,可好?”
“可、可、可娘说糖不可多食……”
“外爷爷同娘说,让她给你吃,好不?莫哭、莫哭。”
见林锦福这般待孙儿,柳芝兰想到许久已前,在她还年少时候,爹爹亦不曾如此待她。
他总是难掩失望地瞅着她,有些时候也问她:“怎的你就不是个男娃娃?”
他请了当地中过举的夫子给她教书,娘亲教她女红,她听话。爹爹说不许爬的柿子树,
无论树上柿子看上去再怎么甜,她总是在旁静静等著,等著娘找人打了下,洗净了后递与
她;来福死了时候爹爹说不许哭,往后再如何伤心,她也就不哭了;娘说了别同隔壁阿娇
一般,笑时候给人瞧见门牙,难看,她便也自此不笑了。怎的她做了这么些事儿,爹爹依
旧待她如是严厉?过了许久,有了进儿,自己丈夫那般德行后,她才明白,他两夫妻,不
过一人作白,一人作黑,为的是让她做个好孩子,待她了解时,她已是个无可挑剔的好孩
子了。而她唯一一件错事,却缠着她大半辈子。
“去呗,想买什么,便让外爷爷买与你。”她道。
祖孙一走,林老夫人便拉着芝兰道:“哟……使这么大劲儿,也不瞧瞧我心肝细皮嫩肉
的,怎禁折腾?”
“好了,娘,,没事的。”转过身:“三秀,你先下去,让绿儿拿药与你擦。”
“是。”话还没完,便快步离去。柳芝兰只是看着。
“你也去擦了。”老夫人道。
“等会儿,芝兰知道娘有话说,脸上的伤不打紧的。”
“什么话?破了相恐不好。”柳芝兰听了,点点头,道了句:“女儿随即回来。”便走
出正厅,行至长廊时复想,自己这般模样,若给人瞧见了便如何是好?于是愣在原处。
脸上微微发疼,让她禁不住回忆方才一切:爹爹的脸、娘的心疼、进儿的哭声,三秀脸
上同她一般热辣辣的印。叹了口气。
“夫人!”转过身,却是绿儿。
“夫人,三秀要我拿药来了!”绿儿喘着气,想是一路跑来的,“怎的您和三秀脸上都
……”接着便瞧见颈子那点殷红:“夫人!”
“没事儿了,赶紧替我擦擦呗。”
“是……”
面上一阵凉。
“三秀……”
“三秀怎么了?”绿儿用小指甲揩了些许,轻轻涂抹,深怕弄疼了夫人。
“她可擦过药了?”
“她说了要我先来找夫人么,我让她叫草儿给她擦。”
“嗯。”
“好了?”
“好了。”
“那么我回正厅去了,你也回去。”说了便要走。
“是。”
“绿儿。”走了几步复转过身,绿儿赶紧回来。
“等会儿回去,先瞧瞧三秀擦药了没有。”
“绿儿知道了。”这才真走。
回到厅里,老夫人支著颊等她。
“娘。”
“回来了?擦过药没有。”急忙站起身来要瞧。
“嗯,绿儿替我擦了。”握起老夫人的手,“娘想说的,芝兰知道,也谨记在心。”老
夫人听了,只将她拉至椅上坐下,道:“冤孽啊……”替她顺了顺发,后道:“你也别怪
你爹,那丫头死了时候,我只当你魂也去了;方才又见你那般护她,连我亦疑你又……呸
呸呸,自说胡话。”瞧向柳芝兰,“当娘随便说话,你可别上心哪。”
“怎么会?”覆上娘苍老的手,“爹和娘,我从来不曾怨过的。”
“好孩子……”老夫人又湿了眼眶。
“等会儿你爹回来,好好给他陪个不是,他也老了,身子大不如前。”老夫人语重心长
地道。
“芝兰知道了。”她一向是个好孩子。
向晚时分,林老爷带着外孙子回府,休息片时,也就要回去了,芝兰要出门送俩老,老
夫人也直说不必,只道她脸上红潮未退,不好出门,柳夫人听了,也觉有理,便在屋里和
两老作别。只是林老爷自始自终没看她。
两老离去后,她同柳进说完话,见他没事了,便要回房。
回到房里,即横躺床上,连鞋袜也没褪下。
过多久,复听见敲门声,及那句:“夫人,三秀来了。”
先是站起身,理了理头发,方道:“进来。”门遂咿呀地开了。
桌上放了一对碗、两只汤勺。没等柳夫人说话,三秀便坐将下来。平时的柳夫人若是见
著此景,定要念上几句,而今却一句话不说,也坐了下。
两人皆无言语,直到用完膳,三秀起身收拾,转身便要离去。
“站住。”三秀停将下来,回过身:“夫人还有吩咐?”
“……”她瞅著三秀,动了动唇:“没有了。”
“如此三秀便回去了。”说完便要走。
“你站住!”柳夫人站起身,三秀闻言,复看向她:“夫人又有何事?”
却没了应答。
许久,三秀叹了口气,坐回椅上。芝兰却仍站着,动也不动,只愣愣盯着门,望眼欲穿
模样。三秀于是旋过身,背倚著桌,直盯着她。见她抿著唇,两只手死死环著胸;见她眼
里一片云雾,却紧紧锁著。于是又叹口气。
“那女子真是三生有幸。”
柳芝兰转过头来,看她。三秀也看她。
“所谓何人?”
“您了然于心的么。”
柳芝兰只是看她,眉头紧锁。三秀于是从她清澈的眼里瞧见了自己:年方十八,正青春
,却给锁死在这雕梁画栋的囹圄,插翅难飞。眼前女子,已过花信,却自出世便给人套上
了金锁链养著,养出一副好脾气;养出两眼清净潭水。
不知怎地,嘴角微微上翘。
“她可是死了的,给人逼着上吊死的。两只眼瞪得大大、不瞑目的死了的。”她颤著嗓
道。
“她死了,换得你这般想她,换得你这辈子都记得她,换得你后半辈子为她礼佛,不也
值了?”眼睛眨也不眨看她,看她水雾迷漫处燃起火光,却是想着:原来此位女子亦能起
愠火的,不知她父母可曾见过?那已死的女子……亦曾见着?
随后复因脑中兴起的念头摇头,道:“三秀无别意,只诚心以为,若我为她,有你如此
待我,便亦足矣。”
柳芝兰愣了愣,见她说得诚恳,怒火却转而往面上爬去。三秀见了,嘴角愈发上翘。即
复正色道:“我当真如是作想。”
“你……”
“亲家老爷初发怒时候,我便猜着一二了。于是我忍不住想:要是怎般人,方肯为我而
死呢?却终是无有答案。”柳芝兰没出声,只望着她,要将她看透。末了才问道:“脸上
还疼么?”
“不疼了。”探上右颊,蹙眉不过一瞬。
“是么,我可是还疼着呢。”柳夫人抚上自己面颊。
“我瞧瞧。”说着便站起身来,就着她脸细瞧:“不若再与你擦点金创药?”拇指轻揩
她脸,惹得柳芝兰后退一步:“不了不了,如此便好。”只觉脸上热辣辣。三秀手一收去
,复觉微凉。
“……谢谢。”她嗫嚅道。
“谢什么?”三秀问道。
“今早……我爹……替我……”嗓音细若蚊蚋。
“不必谢,当时我亦无多想,只见你那般护我,回过神时候,已在你跟前了。”
“我不过不想爹爹毁你清誉……”
“如你所言,我两清清白白。”捉住柳夫人的手,“任他狂言,亦无……”却见原来锁
死于柳芝兰眼里的事物滑将出来,顺颊而下,滴落她手背,使她给烫的一阵疼,较林老爷
那掌火热热的疼。
她急了:“怎的好端端的……”,不料她接着便“哇”地哭将起来,只得挨着她好生哄
著:“好了好了……”两只手在她面前舞著,不知如何是好,心中千绪万缕却也寻不出个
道理。
“不哭……”忽觉眼前女子此时模样倒与进儿有几分相似,到底是母子呐。见她泪珠依
旧滚滚,于是上前一步,抚上她的发,同哄进儿般哄她。
“坐……”一面寸步不离哄著,一面拉她坐下。柳芝兰枕着她的肩,依然没停哭。
“好了……”三秀只好愈放轻力道,一遍一遍顺着她发。
没多少时间,连小声呜咽也没了,剩下均匀呼气声。三秀扭过头,用眼角余光瞧着枕着
自己的人儿,轻唤道:“夫人?”却不见应答。于是便欲起身,将她扶至床上。不过身子
轻晃,便见柳夫人皱起了眉头,三秀稳住身了,才舒展开。
原来还欲一试的,却也只是动了分毫,便令她蹙起眉来,三秀只好叹口气,愣愣著不动。
眼角余光打量柳夫人:见她两只眼肿若桃李,面颊上水痕未干,一双唇紧紧抿著,仅有
那眉,那弯天上月亮,柔柔停在额上。三秀仔细看着,只觉睡下了的夫人和醒著的夫人有
种说不出的不同,却也还是夫人。不觉间,她一直看着。
回神时候,桌上烛火已将尽,夜亦凉了。夫人身上仅有外衣,定是不够的。只好硬站起
身,忍着她皱起的眉,将她搀到床上。替她解下发髻,拿下银簪子才想起,今早她抵著自
己颈子模样。仔细瞧,簪子上头还沾著血。那事物隐隐扎起手来。
替她把被摀实了,三秀这才回去。
褪去外衣,盖上被,外头月光使她无法入睡。春末夏初的夜,却令她想起了许久以前的
秋天。那时候她房里亦有月光,有淡淡桂花香伴她入眠。
三秀盯着窗外明月,久久。后来自衣袖里拿出那根带血的簪子,仔细端详,发愣。接着
学起了芝兰,将那簪子顶在颈子上,稍稍使力:“疼……”摸了摸颈子,还没流血呢。不
知怎地,芝兰今早的模样遂在脑子里不停出现,挥之不去。
她摇摇头,将银簪放枕下,渐渐睡去。
隔日三秀依旧起了大早,做早饭,唤进儿起身,端一碗清淡粥品与夫人。
敲敲门,“夫人”二字还未说完,房门便咿呀开了。见她已然梳洗完毕,衣着肃然,乌
溜黑发也端坐头上,一只金步摇点缀。
柳夫人永远是柳夫人,无论什么时候看,总有夫人气势。像她身上衣衫,像头上发髻,
那般不怒而威,威而不焰,那般泰定自若,那般温润。除却头上那只步摇,摇摇晃晃。
“怎么了?”她问道。
“没事儿。”
“进来呗。”
“是。”她回过头瞪了三秀一眼。
今早她做了花生米浆,米是一早同阿喜磨的,浓浓的米浆里头放了软烂落花生,上头洒
了点芝麻。
“趁热。”三秀舀了一碗,递与柳夫人。夫人接过,浅浅尝了一口。见她吞了下,三秀
才拿起小勺,也吃一口。
“怎么样?”三秀问道,她头一回做这给她。
“还行。”柳夫人答道。
听她回的清淡,不知怎地,三秀心里有些没滋味。从前在家里时候,娘总是夸的。
“下回多加点糖。”顿了顿,“我喜欢甜一些。”
三秀愣了愣。倒不是因她喜吃糖。
“你喜欢?”
“嗯,喜欢。”
“原来你也有喜欢的时候。”三秀说给自个儿听。
“什么?”柳芝兰没听清。
“没事儿。”三秀说道,“下回我多放点儿糖。”对着她碗努努嘴,“趁热。”
“嗯。”柳芝兰低下头,复吃了口,细细地嚼后有淡淡的甜。或许这么吃味儿也挺好,
她想。
早饭过后,收拾了会儿,三秀便伴进儿去了。下学后,三秀陪进儿作功课。
“三秀,这字我写不好。”进儿推了推三秀,这几日她老走神呢。
“我瞧瞧。”三秀按着他手,一笔一画教他,“如此,会了么?”
“会了。”
“乖。”三秀摸摸他柔顺的发,浅浅地笑。忽地,勾起的嘴角愣在那处。
“进儿。”她柔声唤他。
“嗯?”他正在临摹三秀的字,分神不得。那副模样委实逗趣。
“你可知道我是谁?”
“你是三秀哇。”写好了,柳进才放下笔,满意地拿起来端详。
“我意思是……你可知我是你谁?”
“我媳妇儿?”柳进答道,他记得娘是这么对他说的。
“你可知媳妇儿该做些什么?”
“伴我读书、游戏?”娘是这么说的,“三秀,你今儿个怎么了?”
“没事儿,随口问问么。”
“三秀,你是不是不喜欢我了?”柳进扯着她衣袖,浓浓的小眉揉成一团,教三秀忍不
住噗哧一笑:“哪儿的话?我怎么会不喜欢你?”
见那圆嘟嘟脸蛋有了笑意,三秀才接着问道:“那么进儿,你可喜欢我?”
柳进用力点头:“喜欢!”
“哪种喜欢?”话方出口,三秀便悔了。只见柳进眉头又蹙了起来:“哪种喜欢……”
两只小手支著颊。
“好了,别想了,我不过随口问问。”三秀觉得好笑。拿这等问题问个小娃儿,自己真
傻了。
“喜欢娘那样。”柳进答道。不说还好,说了三秀竟是一愣,随即脱口道:“你、你竟
想和你娘……”话还未完,便想到一个娃儿怎会有如此心思,怎地自己尽往那处作想?思
及此,便羞赧了来。
“和娘做什?”柳进不懂了。
“没事儿……”她只想赶紧的把那些心思赶将出去。
“又没事儿,你怎的今日老没事儿呢?”此刻的三秀只想找个洞埋了自己:“别说了…
…”她只好摀著脸。

不日,柳夫人娘家来了封信,信里说老爷病了,要柳芝兰回去看看。柳夫人出了名孝顺
,便要带着柳进回去。
晚上,柳夫人要三秀替她和进儿收拾行李。柳进一会儿吵着要带这个,一会儿带那个,
而柳夫人教子出了名严厉,总是这个不准那个不行,三秀只好不停来往于柳进与夫人那儿
。实在忙不过,三秀只好找了草儿帮手。
一个时辰下来,总算收拾好了。三秀擦了擦汗,接着得去夫人那里。
“还有夫人那儿啊?!”草儿脸好似吃了黄连。她是夫人的贴身丫环,这事儿从来是她
做的。后来三秀嫁了来,着实替她担了不少。要知道,夫人虽是夫人,倒也是林家金贵的
大小姐,富贵人家的脾气,总有的。
“我一个人便够了,你待着哄进儿睡呗。”
“真的?”
“嗯。”
“三秀你真好!”草儿扑上去蹭了蹭她。
“好了……”夫人真那么刁?见草儿此时感激涕零模样,三秀忍不住想。
来到柳夫人那儿,三秀照例敲了敲门,道:“夫人,三……”门便开了。
“进来。”夫人若无其事地道。
“是。”抬头,见柳夫人已背过身。
“夫人……”见柳芝兰环著臂,一句话不说坐在床沿,三秀顿时没了主意。
“三秀该自那儿开始收拾?”等了半天,仍不见回答。那人只拿起一卷书,兀自看了起
来。
三秀无奈,想着或许夫人真是刁的。
走过去,将柳芝兰手上书抽了来。柳夫人脸上闪过一丝怒气,从小到大,有谁敢这般待
她。
“你!”
三秀行至案前,道:“那儿对眼不好,过来这儿。”烛火映得三秀暖暖的,柔柔的,连
墙上影子亦如此。
见柳芝兰愣在那儿,一动不动盯着自己,三秀叹了口气,回去拉她过来。
“坐。”一面服侍她坐下,一面将书塞进她手里。柳夫人顿觉书页微凉。
“好了,我该自哪儿开始?”
“……衣物。”她放下书,看着三秀忙碌模样,“还有书。”
三秀拿了几件衣衫,放入箱里,又想到什么,于是问道:“梳妆的事物不带上?”
“不了,不过回娘家。”顿了顿,“也不是未出嫁的姑娘了。”
“是么。”
“嗯。”不是么?
“你很漂亮。”没来由一句。见柳芝兰红了脸,方觉自己唐突,于是脸也热了:“我意
思是你、你装扮起来肯定漂亮……再说了,这类衣物不称你。”随即晃了晃手中事物。
“意思现时我不漂亮了?”柳眉微挑。
“不是那意思……”三秀低下头。
“不若是什么意思?”
“我、我……”三秀头垂得更低了:“你平时便漂亮了,若肯好好装扮,定是更漂亮的
。”
“你喜欢么?”三秀闻言,抬起头来:“喜欢什?”
“我装扮。”见柳夫人脸上红潮未退,好似涂了胭脂。
“或许……”她赶紧继续手上工作。
“或许?”
“可能……”见柳夫人颜色愈来愈难看,三秀只好愈说愈小声。
“可能?”三秀干脆转过去不看她。
“陈三秀!”头一回,柳夫人连名带姓喊她,吓得三秀猛然回过头:只见柳夫人已然站
起身,两只手垂于身侧,双掌紧握,气呼呼地瞅着她。
三秀愣站那儿,仅觉做什么都不是。
柳芝兰瞧她那般模样,才要开口,又停了住。只坐了下,拿起书看。
“夫人……”
没见应答,三秀走近几步:“夫人……”
“夫……”“没瞧见我正读书么?”柳芝兰没好气道。
三秀一句话没说,又拿过柳夫人的书,惹得她一瞥带怒眼神:“你!”
“书拿反了。”三秀淡淡地道,顺手将书反正,交还夫人手上。甫说完,只见柳芝兰一
双眼光移了去,不知该停哪儿,在屋里随意打转。
从来没人给她此等难堪,三秀的话是冷夜里少有的热,刺著柳夫人一张干净面皮。芝兰
顿觉无言以对。
三秀见此,叹了口气。柳芝兰听了,心中微微的紧。从前娘家奶娘见她使性子,也总是
这么叹气的。从小于爹娘跟前,她便是极于隐忍的,忍着说情理之内的话;忍着不做出格
的事。唯有在奶娘面前,她才能稍稍释出点儿小姐脾气,学人家叉腰,跺脚,在奶娘端上
她喜爱的小点时,存心说些违心的话:明明喜爱吃芝麻松糕喜欢得紧,常于奶娘递给她时
晃晃小脑袋,噘起嘴道:“我最讨厌吃这个了,我不吃。”那是少数她能说“讨厌”与“
不”的时刻,因此她总是份外珍惜。而奶娘也懂得她这点儿小心思,总会好声好气地哄著
她吃下,并在看见她满足的神情时微微叹息。
奶娘死后,往候吃到芝麻松糕的味儿也变了,不若奶娘做得香,因此后来,她便真不喜
吃了。
在她回忆起过往时候,三秀拿下头上那只步摇,放在桌上,并重新替她簪上。她用手指
描了描头上事物,从形体猜出了是从前那只老银簪。她听见三秀如是说道:“这只银簪子
虽然已老了,不见时年光彩,亦不若那只金步摇步步婀娜,却另有一番沉稳洗练之姿。时
下妇女或许偏爱云鬓花颜金步摇,可三秀偏偏喜欢老银簪子。浑然天成,不加雕琢。”
“是么……”她抚了抚头上银簪,那是及笄那年,娘买与她的,当时也是熠然模样,随
着她嫁来柳府,上头光彩便给一天天磨去了,最后成了一只黯淡的簪子。她不是没想过要
请人重新磨光,可一想到同那只簪子一起来到柳府的自己,岁月已沉寂至此,怎样也不能
再新的。若簪子磨了,自己还是黯淡,岂不笑话?于是也就作罢。
三秀将簪子还与柳夫人后,没再多说话,便回头打理事物来。柳夫人也就著烛火,低首
读书,偶尔抬起头来看那人于房内穿梭,看她因忙事而紊乱的发丝,竟也有些说不出的滋
味。二人之间有着夜雨似的沉默,细细绵绵,却不恼人。方才的火气也随着片片微火飞出
花窗,不知踪影。
“一路平安。”临走之际,三秀回过头来,对夫人道。柳夫人依旧垂首书间,嘴里一句
话随着翻动的书页泄了出来:“嗯。”那是一句再简短不过的应答,然而弯弯的眼角却同
抛起的鱼竿那般,勾起了门边那人的嘴角。
三秀一个人在园中凉亭,原来应该是看花的,走了神后却是给花看了。自从柳夫人母子
走后几日,她便时常感到无聊。来到柳府后,三秀每日生活便是围着他二人打转,虽说常
是忙碌不堪的,可一旦清闲下来,倒失去了些什么。或许自己天生便是劳碌命也不一定,
三秀苦笑。顺手将刚捡来的石头丢出,于池子中间引起一波波涟漪。

回到柳夫人那边。
一行人浩浩荡荡来到林家,沿路上便引起不少民众围观。几日前便听人说了,林家早年
出嫁的大小姐今日归宁,年纪大点儿,当年见过小姐风华的男子便在柳府前大街候着;年
纪轻点儿,还没见过小姐风采的也在那儿等著,要亲眼瞧瞧这位众人夸赞,知书达礼的大
小姐。
轿子在街口便给人阻得无法再前,柳进于轿上频频掀起帘往外瞧,除了好奇,也有些许
惊恐。柳芝兰则闭目养神,仿佛什么也没发生。
“让道、让道。”耳际传来熟悉声响,柳夫人才睁开眼,掀起帘角一看,是林家院公阿
舛。
“小姐……夫人派老奴来接您了。”阿舛没变多少,只是眼角的刻痕愈深了。
“嗯。”柳芝兰微微点了头,笑一笑,便放下帘对柳进道:“坐稳了。”语毕,轿子便
动了起来。
刚自轿上下来刹那,柳夫人一眼便瞧见了那闭锁朱门,以及一旁的高墙。抬头,几株桃
花自墙上探出头来,风吹过落下几瓣。那堵她永远爬不过的墙。
一旁围观的人大声说道:“林家大小姐面若桃花。”随即隐没在渐趋吵杂的人群里。
“若真是棵出墙树也好。”在人语碎碎的圈子里,没人听见那位大小姐近乎耳语的话。
门开了,林夫人亲自相迎。
“娘。”柳夫人嘴角微翘。
“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林夫人往前走,勾起女儿的臂,一手牵过孙儿,就要进
屋。
“你爹爹听说你要回来了,这几日饭也吃得多了。”
“如此便好。”
“等会儿见他冷言冷语的,别多想,你也知道他就是那性子。”
“不会的娘,芝兰懂的。”经过穿堂时候,瞥见一旁扫花小厮,转过头对林夫人道:“
换了不少人了?”
林夫人闻言,道:“是啊,一些老了的家院便给了些银钱,打发他们回乡了。”
“莫怪乎皆是些生面孔。”芝兰微笑道。林夫人见她笑了,也跟着笑:“是啊。”
来至正堂,林老爷已端坐椅上,面颊凹陷的他依旧一脸肃然,身上的病痛丝毫不减其威
仪。他仍旧是镇上教人仰首尊敬的林锦福老爷。只是颤巍巍的身子与略显空削的衣袖却已
在风中摇晃。
“女儿拜见爹爹。”芝兰身子微蹲,给林老爷行礼。一旁柳进见了,忙照做。
“哼。”林老爷只是别过头。
“好了,坐罢。”林夫人柔声道。
“进儿,过来外爷爷这里。”林老爷轻声道。
“女儿告坐。”柳芝兰坐下,仅坐实了椅面一半不到,背直挺挺打直。柳进整个人坐在
林锦福腿上,不忘问:“外爷爷,进儿长大了,您还抱的动么?”
“当然、当然。”他笑的慈祥。
“听娘说爹爹病了,女儿特地拿了些补药回来,给爹爹补补。柳芝兰微微笑,双手捧个
盒要递过去。
“补药什么的,难不成我还买不起么?用得着你专程拿来?”林老爷哼了一声。
“那是女儿一点心意么,你这是何必?老大不小了,这性子还不肯改改,还当自己年轻
气盛么?”训了训老的,又转过头对小的道:“别听你爹胡说,他今早还不停问我怎的这
么迟了还不见人呢。”
柳芝兰刚要回话,林老爷便抢著道:“我问的是我外孙!”许是人老了,面皮也薄了不
少,几句话下来只见他脸上两抹红。
开始是有一搭没一搭地话家常的,这里变得太多,芝兰脑中的记忆早已跟不上此地人事
代谢的速度。不过还是好的,几句话下来,林老爷心情变好,问了问柳进:“进儿,外爷
爷带你到附近走走可好?”
柳进没来过这儿,自然应了,可柳夫人和林夫人却觉不妥。
“老爷……您还病着呢。”林夫人道。
“我见了孙儿,已觉好了不少呢。再说了,整日闷在家中,只觉烦闷,出去走走正好。

“可……”柳芝兰本欲再说,却在听见林老爷一句“好了”而停下。话里的不耐她是认
得的,即使这里变的再多,有些事物还是死死烙进体肤。
拗不过林老爷,最后改成林夫人也陪同出去,这才放心。
“爹、娘,你们好好玩。”芝兰笑着道。
“知道了,我们就出去转转,等会儿回来。”林夫人道。
“进儿,不许给外爷爷、奶奶添麻烦。”
“进儿知道。”说完,祖孙三人便走了。芝兰于是轻轻掩上门。
“小姐,要不要老奴找个丫环陪您走走?”阿舛熨心地问道。
“不用了,没一个认得的我也不自在。”自从发生了那件事,所有丫头便全给换走了,
“很久没回来了,我一个人走走便好,舛伯也去歇息罢。”芝兰柔声道。
“不了,老奴是天生劳碌命,怎样也停歇息不得的。”阿舛看着从小看照长大的小姐道
。小姐总是这么温柔呢,阿舛想,作了柳夫人后更多了些主母的威仪。仔细瞧,当时脸上
的棱角也磨掉了,还长高了些,只有眼里那份温柔没变。
芝兰听了只是笑笑,便道:“那么您便忙去罢,只是别操劳过头了。”
“小姐的话,老奴谨记。”朝她鞠了个躬,阿舛便离去了。
看着阿舛离去的身影,芝兰却瞧见了另一个不在林府、同样劳碌的背影。
其实府里事物变化不大,除了几株树长高了以外,除了人变了以外,走过前院的她如是
想。穿过正堂,她想回自己闺房看看。还没走到,又拐了弯,去了下人房。
这时间没太多人在这儿,偶尔遇见几个ㄚ头,见她穿着体面,知道喊声“小姐”,她也
会微微颔首回应。
虽然林府只有林老爷与夫人,可下人也不少,每人各司其职,让林府井然有序。原来府
里下人房是够用的,后来出事了后,林老爷锁了一间,几个丫头也就没地方住了。那时候
便遣光了所有丫头,再找来新的,人数便没有原先那么多了。林府从此也冷清许多。
芝兰来到那间下人房。
在门外站了好些会儿,却仍走不进去。她不敢,她不能。
抚上门栓都费了她好大一会儿劲。
收回手,手上都是灰,上头门闩早坏了。
林老爷是出名的一丝不苟,这儿却脏得可怕。原因昭然若揭。
门咿呀的开了起来。此时无风。
柳芝兰愣了愣,对着门里道:“是你么?”
没人回答。
于是她走了进去,一脚踏入满室尘埃。
“你在等我么?”她对着无人之室说话。里头不大,以前却也住着不少丫头,如今只剩
桌椅床舖,只剩空荡。或许因为久无人气,里头较外头还凉,芝兰忍不住蹭了蹭双臂。
抬头,梁上早已空旷,但她却看见一个清瘦的背影,垫著椅子,正要挂上那三尺白布。
那人回头看她,眼里都是泪,还落了下来,滴落至她面上。柳芝兰伸手去揩,才发现那全
都是自己流的。
她死死盯着梁上的人,道:“你还在等我么?”等我去找你。
她想起好几年前的早晨,哪个丫头的叫喊划破她的梦,她给其他丫头引至这儿,站在现
下这个位置,抬头便瞧见和今日一般于梁下轻晃的女人。她尖叫,她喊她的名,却没人应
她。那个理应给人遣走的女人死在自家梁下。她的父亲只是哼了一声,母亲在一旁念起佛
语。
忽地,她感觉颈上有些紧,像给人掐住一般。
虽然没看见,但凭著皮肤上知觉,她知道那是双小巧却粗糙的手。一双许久未见却仍熟
悉的手。
她再不能说话,仅能自喉咙深处发出呜呜声,还有自方才开始便没中断的泪水。
你要我去陪你么?
“当啷”有什么事物摔下地了。是头上那只银簪,柳芝兰以眼角余光看到。几日前三秀
替她簪上的……上头的柔光不扎眼,却让她原本就不停的泪流了更多。
她开始挣扎,往门外走去,却给人拉住衣角,动弹不得。
“容儿……”费尽力气,她只挤出这两句。颈上的力没停下。
对不起,我不能去找你了。我知道你在等我,但是现在不行。对不起害惨了你,我下辈
子赔你。对不起留你一人在这里。对不起,我是来告别的。对不起,我这辈子得去找她…

她倒下地,拿过那只银簪子,紧紧握在手里,一辈子没打算松手似的握著,一吋一吋往
外爬。要昏过去时候,她看见那女人来到她跟前,脸上爬满血泪,嘴角微微开阖,说什么
,她已听不清了……
再次睁眼时候,她已在门外了。阿舛蹲在一旁,见她醒了连忙唤道:“小姐!”
“我怎么在这儿?”开口说话,发现嗓子哑了。
“您、您快吓死老奴了!老奴到处找不着您,便来到后院,几个下人说见你往下人房那
儿去,老奴去了只见您倒卧在地哪!唉哟!”
“我没事。”嗓子尽管哑了,为了不让舛伯操心,她还是忍着回话。
“唉呀小姐,那间房……不干净,您知道的么,怎么还往那儿跑?!”
“我是去告别的。”她说道。
阿舛愣了愣,这府里也只有少数几人听得出道理了。
“别对我爹娘说,不想老人家担心。”
“可……”
“我这不好好的了?说了才会再出事。”她淡淡道
“老奴知道了……”
回房照了照镜子,发现颈上一点儿痕迹也没留下,方才的一切仿佛一场噩梦。
“我走了,你也走罢。”她一面说,一面替自己簪上发簪。那只银簪柔柔的亮。镜中的
自己还是哭了。

回到柳府那天,远远便看见三秀在门前候着。一样清瘦的身影,恒久不动的眼底泛著光
,像极了她身上某件事物。柳夫人忍不住笑。
晚上,三秀送晚膳来,柳夫人却说不饿。
“不吃东西怎么行?多少吃点儿。”三秀只是皱眉。
拗不过她,柳芝兰还是吃了几口。三秀一旁看着,算算她吃了几口。
“再多吃两口。”
“饱了。”柳芝兰拒绝。
“这怎么行呢?一碗粥都还没过半呢!”三秀不退。
“可我等会儿想喝酒,再吃下去会太饱。”
“那就少喝点儿。况且胃里没底喝酒要伤身子的。”三秀拿起勺子,舀起一口粥递与她

“喝不完浪费,你陪我喝?”她挡住送来的一勺子粥,眼神跨过汤勺,与她对视。
“你先吃半碗再喝。”三秀认真说道。
饭后,三秀将残粥和碗收拾出去,还拿了壶梅酒回来。
只见柳夫人以备好酒水,在桌旁候着了。
三秀将酒壶放下,看着桌上那一小坛酒。那土色的坛身上贴著红色的纸,只觉似曾相识

柳夫人已迳自开封。一打开,满满的酒香便同烛光一起溢满房内。
“这是……”
“女儿红。”柳夫人淡淡说道,一面斟酒。
三秀想起自己家乡那棵桂树下,也埋著一坛女儿红,与酒相关联的记忆也参进酒里。眼
中不自觉酿了另一种酒。
她坐下,盯着那坛酒道:“我家里也有坛女儿红,爹爹从前给我埋的。”
“是么。”将半满的酒杯递与三秀。
“嗯,说是出嫁那天才可以喝的。”她咽了咽喉咙。只觉里头有点苦、有点黏。
“那天你没喝。”柳芝兰说道。
那是自然,她走得匆忙么。况且,说好了同爹爹饮的。三秀点点头。
“现在喝也不迟。”三秀闻言猛地抬头看她。只见柳夫人此刻滴酒味沾,脸上却已见醉
态。双眼仍一如往常地清明。
“谁的酒?”她问道。
“这里头有谁便是谁的咯。”她坐近了一些,“你喝是不喝?”或许这是她少有的小姐
性子,或许是其他性子。
三秀翘起嘴角。即使再怎么不经事,看着那般眼神,三秀还是明白了。
她在一些人身上看过那种眼神。
三秀没接话,拿起杯,将杯里黄澈的酒一口气干了,柳芝兰见了,也仰首喝酒。
黄汤充满口腔,流经咽喉,进入肚里。那滋味杂陈,难以言喻。有些苦、有些涩、有些
老旧,还有些甜。
在这微凉的夜里,还是有些许暖意,在酿了许久后,于肚里暖暖的烧。
作者: Lawbean (专业红娘就是我)   2016-03-13 21:21:00
我觉得你可以排版,不然很难阅读
作者: lacoyi980126 (lacoyi)   2016-03-13 21:27:00
作者: wendyyang   2016-03-13 21:41:00
作者: wjp (Love Mi)   2016-03-13 21:47:00
推 最近在整理旧作吗? 这排版电脑看很OK啊
楼主: weissdu   2016-03-13 21:49:00
不算,整理硬盘看到而已
作者: nononos (远走高飞)   2016-03-13 21:54:00
作者: coty (紫)   2016-03-13 21:58:00
推!!!
作者: FATISAAC (电光超人吸饱气)   2016-03-13 22:44:00
作者: onlywalker (大屁仔)   2016-03-13 23:22:00
作者: msmw (emm)   2016-03-14 00:17:00
作者: fox37 (非诚勿扰)   2016-03-14 08:28:00
作者: Trumpet01017 (咻碰 )   2016-03-14 10:09:00
作者: lonesomefrog (小蛙)   2016-03-14 13:06:00
作者: tlesbian ( de profundis)   2016-03-14 13:25:00
很好看:)
作者: darkborder (darkborder)   2016-03-14 19:46:00
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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