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在清晨的鸟鸣中听见不寻常的声响。
和多病浅眠的母亲不同,R鲜少失眠,甚至也不常做梦,总是安稳睡到天明,于是在这
假日清晨里的疲惫感对她而言也就太陌生了。
而那不寻常的声响R倒还认得,在女儿高中还没毕业之前,每天早上她总是这样轻手轻
脚的漱洗更衣,揹著鼓鼓的绿色书包打开房门,拿起餐桌上的面包,坐在玄关的阶梯上穿
好皮鞋或者运动鞋(鞋底会轻轻碰在木质地板上,脚尖着地),然后关上大门,出发上课。
R偶而会稍微转醒,那样平凡细微的声响总是让她感到安心,复又睡去。
体贴的孩子,为了让加班应酬而晚归的母亲多睡一会,刻意地保持安静。
后来女儿离家之后,偶而太过安静的清晨时分,窗外的声响会让她半梦半醒间以为女儿
还在身边,套上白衣黑裙,正要像平常一样准备出门上学。
怎么说呢?失去小孩的感觉,很奇怪。
R不是善于言说的人,只是自己偶而在这样的清晨里醒来,再无法入睡,起身到冰箱倒
一杯牛奶喝掉,让那种空空的,心头悬著什么的感觉慢慢流出体外。
坐在餐桌边,转头就可以看到玄关。玄关会空荡荡的,任窗外的朝阳占据那大片空间,
激起空中细微的粒子,闻起来有一点点冷冷的,发霉夹杂幽微的气味,想她现在一定还在
宿舍那张有些摇晃的上铺,用被子将自己包成一球,整颗头埋在枕头里一动也不动的熟睡
著。
这个时候最寂寞。女儿毕竟和为人母的不一样啊,母亲负责牵挂一些没用的琐事。R想
,自己偶而也是很脆弱,很傻,很执著的。
她是这么样的爱她,疼她…
S也是,S啊,也是体贴的,敏感的。
有几个星期三,或者星期五,S会在这儿过夜,睡得不好,常做梦,也容易醒来。她会
很缓很轻的把R的手臂放到一旁,把棉被腋好,光着脚走到厨房拿优格吃,一边把电视调
成静音,看着国际新闻。
侧着脸的S,直而长的发会柔顺的沿着脸部轮廓贴伏著,那一把青丝与记忆里那女孩重
叠在一起。只是表情看起来很孤独。
也不是说很孤独。应该说,平静的,没有什么表情的S,看起来很习惯自己身上散发出
来那种冷冷的,很孤独的气息,连看着电视上战争的画面都一副事不关己的冷淡模样。
那拿着汤匙的,白皙的手背上当然浮起好些条青蓝色的静脉了,但手指动作的模样还是
优雅好看,S的身形纤细,五官柔和,整体看起来总是很单薄,很需要人保护的,这样的
女人,却在只身一人的时候看起来这么冷硬。
如果二三十年前的操场上,她曾经停下脚步,开口搭讪那个,在清晨中柔声唸著书的女
孩,是不是那个身影就不会这么安静,这么冰冷呢?
R每每想来总是有几分亏欠。在一起越久,亏欠感就越重。
她啊,什么都给不了S,偏偏又那么自私的利用S的温柔与爱,厚脸皮的,若无其事的赖
在她身边。
她不敢轻易说出口,但心里却是那样的爱她,想她…
一整夜的无眠,R已经不生气,也没有力气生气了。只是为什么在这样的清晨里,在那
么巨大的烦恼与悲伤之前,女儿的运动鞋还有S摆在冰箱里还没吃完的原味优格会这样的
叫她分心。
为什么是这样琐碎的小事反而让她此刻感到疼痛呢?
R轻轻摇了摇头。起身随手披上外套,开了门,在刺眼的朝阳里,循着那运动鞋的脚步
声,在熟悉的街景里走向茫然的未来。
女儿会知道这个地方,R是讶异的。年轻时跑过无数圈的操场,R只对女儿提过几回,有
些事很难也很不好意思对着女儿解释。
R是惯于长跑的,年纪渐渐大之后却也对跟上女儿极快的步伐感到有些吃力了。他们一
前一后的经过儿时常偕母亲前往的小土地公庙,经过围墙重新粉刷的水源区,经过拔高的
楼,这一切越来越难让人联想起儿时场景。
她停在操场对面的马路转角,探头瞇眼窥伺著女儿像是有目标一样迳直穿过马路,进了
侧门。
金灿的晨曦之中,年轻时绕过那斑驳匣门的记忆瞬间回笼,那背影教她脑中一片空白。
会不会在某个彻夜难眠后的早晨里,她那病弱的母亲也被自己出门的动静给唤起,随着
她来到这里呢?然后她会静静看着那不懂事的女儿不停跑着,眼光却只停伫在同一个地方
吗?
轮回上演,一切安静又不真实地像出斑驳的电影。
已经无法多去想为什么自己会来到这里,又想要做些什么。R仅能静立著,任由眼泪打
散晨光,抹糊了眼前景象,放大清风捎来的讯号。
如果能够再回到过去…哪个有遗憾的人不是这样幻想?但是此刻R突然明白晨风之中,命
运的某种暗示:
轮回会不断上演,不停遗憾,不停错过,不停磨练,不停试验,直到你明白自己追求的
,克服自己的懦弱,抛下不必要的罣碍。在那之前,他们仍会困惑地,不明所以的不停绕
圈,不知道自己为了什么一再重蹈覆辙。
像是她跑了一圈又一圈的操场。像是女儿在无意间领着自己重回旧地。
太阳已经升的好高,汗水沿着额角滴下,转眼间操场又被暑期辅导的学生们占领,喧闹
了起来,女儿的身影不知道什么时候早就消失无踪。
R动了动发麻的双腿,眨了眨眼,下定决心往家里的方向去。
谁知道才下定决心把一切都处理再去挽回爱人的R一踏进玄关,就看见平常空荡的,小
小的客厅突然之间坐了两个人影,两道锐利视线直直的打在她脸上,气氛冷凝,让R莫名
的脑中一片空白,忍不住痴傻的楞在原地,拖鞋都忘了要换。
“咦?”
不,姑且不管S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她不是刚好才决定要把一切说清楚吗?
没错,要好好摆出身为母亲和情人的尊严,理直气壮,抬头挺胸地说…说…
“我,我…”结果一开口就结巴,连上个月对着总经理做简报都没有这样的紧张过,R
望着直挺挺坐分据两张沙发,面无表情,像是等待审判犯人的法官一样的女儿和S,恨不
得咬断自己的舌头算了。“那个…”
“妈,反正我也就要成年了。”来不及建构出完整的句子,女儿清脆的声音就猝然截断
她的思绪,严肃而冰冷。“我或者S阿姨,你选一个好了。”
“蛤,蛤?”S忍不住胀红了脸,恨自己的舌头不争气地再度打结,更恨自己的女儿看起
来如此冷静果决,现在谁才是妈妈啊?分神之际忍不住恨恨想着,小鬼伶牙俐齿的,肯定
是怀胎时把自己的口才都偷偷吸走了吧,也不想想妈妈为了你操心,这几年来智商掉了多
少?
而且怎么会提出这种无理的要求呢?R忍不住又看了女儿一眼,却很难从那僵硬的表情里
看出点端倪,还没看出什么结果,却换S开口。
“R,我也累了。你的女儿这么反对,我也没什么立场死皮赖脸缠着你。如果为了她放
弃我,我没意见。”
她愕然的看着S,原本就瘦的脸颊微微凹陷著,明明昨晚还那样温柔的对自己微笑着,
怎么一夜之间变得这样憔悴?那双眼此刻不再看她,只是安静盯着窗外,眼眶下的黑影却
让R心一阵钝痛。
“我和S的事,这次无论如何,都不会退让。从我和你爸离婚之后,就让你和弟弟承受
很多不同的眼光,受了不少委屈,是我不好。可是这次不一样,我很爱S,无论如何我都
…”
R不是爱哭的人,过去那么多大风大浪也挺了过来,却没料到会在女儿和S的面前,说没
几句话就掉泪。
但这可是这辈子她最重要的两个人哪。
“好啦,我知道。”还没忍住喉头的哽咽,一双长臂就将她围住,女儿慌乱的声音从头
顶传来,一边还像哄小孩般拍着她的背。
“开玩笑的啦,妈妳怎么这么爱哭,我和S逗你玩的啦。”
“什,什么?”她错愕的抬起头来,却见女儿笑的一脸天真无辜,拿着面纸自然的将R的
泪擦干,而站在一旁的S微微勾起嘴角,眼底恶作剧得逞的光芒却藏也藏不住。
“我们想说,电视剧不是都这样演的吗?就想试试看嘛。”女儿一派有求知欲的样子。
“你女儿威胁我要配合,我不敢违逆。”S则一脸无辜。
“你,你们很幼稚欸!”羞愤之下R挣脱开女儿的怀抱,一时间不知该骂些什么比较有针
对性,忍不住又跺了跺脚。
“你,下个月的生活费不给你了!”
“那我就只好每天窝在家里当你们电灯泡囉?”
“什么啦?!”R红了脸,瞪了女儿一眼,没发现自己的眼神看起来太像撒娇。“谁教你
说一些浑话的?还敢嘻皮笑脸的!为什么这样捉弄我?!”
“妈。”气来不及生完,女儿突然的拉住她的双手,定定看着她,笑瞇了眼,开口的语
气却很深重,很认真。“我和S阿姨,都会努力让你很幸福的,所以,你要跟我们一样勇
敢噢。”
R红了眼眶,眼泪再度夺眶而出,下个瞬间被那单薄却莫名令人依赖的手臂紧紧抱住,
女儿在她脸边轻轻落下一吻。“爱你喔。”
“我也爱你。”R吸了吸鼻子,有点难为情的开口。
有那么瞬间,女儿转头看她的眼神那样湿润带着留恋,像要哭了,好看的眉眼却又马上
扬起。“好饿!我要去找东西吃了啦,再见!”
阴凉的客厅瞬间安静下来。R转过身,对上S的视线,那道柔和的目光一如往常的瞅着她
,含蓄又带点勾人意味的,清澈的像个年轻女孩,等着她开口。
微风吹送,鼻尖又传来那阵淡淡的花香。
“我,”沉默持续了几秒,R深吸一口气,终于鼓起勇气将心底好不容易组织好的话说
出口。“会去跟那个,弟弟同学的妈妈说我不是叶太太。我也会去告诉邻居,你是我的同
居人…”
“嗯?”S可爱的微微侧头,因为认真消化R的话而微微皱眉,然后又有些疑惑的看着脸
红红,喘著粗气的R,眼光安静而柔和,带着信任和包容,即使搞不清楚状况也仍无条件
地相信她那样。
R忍不住伸手,细细抚摩过S舒展开来的的眉眼。这么美丽的女人啊,能遇上是几辈子的
福气,而自己怎么能绕了这么多圈,不停错过?
而那双眼此刻全心全意地看着自己,又有什么还不足够?
“我是认真要跟你再续前缘。”累积了好久的,心底的不安慢慢散去,R努力平息下自
己的心跳,每个字都说得好慢好认真。“这段时间,因为我的懦弱,让你受委屈了,我会
尽量不再那么躲躲藏藏,如果你想要登记结婚的话,我也…”
剩下的话,R不是因为做不到而说不出口,而是羞得不敢。
她半张著嘴,鼓起勇气对上S还等待着的视线,却撞进她弯起的眉眼。那澄澈的眼珠映
著外头的天光,对自己笑的那样明媚,是少见的灿烂。
R知道,S懂得自己要说的话。S的眼神是那样坦然,R瞬间明白她也和自己一样,终于能
够放下过去的遗憾,而安稳地待在对方怀里,不再不安于过去的流离或曾经的错过。
“那个不急。”S伸臂一把将她搂了过来,属于S的温度,香气,柔软,将R包围,不管
几次都会心跳加快。S好听的声音在头上温柔地响起,像是有魔力那样,教R什么都无法再
仔细思考,仅能全心全意的感觉的她。她那温柔笑着的情人,说起情话来总是带点玩笑似
的,却理直气壮地让R只能相信。
“我们要走一辈子,所以不急。”
“这个早上这么美好…”然后那带着腔调的悦耳声音缓缓转近,就贴在她耳廓边,让那
声音有了温度与溼气,像有爪子在心上抓挠,像有火在胸腹之间燃烧。
属于S的呢喃,总是那样温柔清亮又故作正经,却靠的那样近,是成熟女人的,货真价
实的勾引,听的R的耳朵和脸颊也要烧起来。
“R看起来又这么好吃,我都饿了…”
夏日凉风从没关的窗吹进来,勾起来的还不算太迟的满室春意。R的房门被以相当猴急
的频率与力道关起,而天正要开始光呢。
S从午后的斜阳中糊涂的睁开眼,一条匀称的手臂横在自己肚腹之间,鼻尖传来令人安
心的,属于R的淡淡香味。S从小就浅眠,也睡得少,但此刻她却发现自己不知不觉的睡了
好久。
她温柔敦厚的情人此刻即使在深深的睡眠中,还是将她抱的好紧,绵长规律的鼻息令人
舒服的想要再度入睡。
迷糊之间,她想起十四岁那年的夏天,那些彻夜辗转难眠过后的清晨,想起第一次踏上
操场时,深怕被特务发现的不安心情,想起那本父亲塞在墙缝里的党外杂志,忍不住微笑
了。
她的父亲为著下一代的幸福,一生努力争取著自由与人权,她明白父亲必然希望自己的
女儿是自由且幸福的。而此刻,S抱着深情对着自己说要再续前缘的女人,虽然这片土地
上,她们还不能结婚,但她相信会有这一天的,她相信,若父亲还在,也会如此祝福着她
,捍卫属于自己的,幸福的权利吧。
R还睡得好沉。在夏天晚阳中,带着蜜色的手臂紧紧搭著自己,被发丝遮去一半的面容
安详,退去平日故作严肃的武装,舒展开来的浓眉与长长的睫好看的让人要移不开眼,微
微勾起的嘴角单纯可爱。
渐渐昏黄下来的天色中,S小心的,像要再度确认那样,伸臂紧紧抱住大上她一两岁,
却老实善良,比自己还要不懂迂回的情人,忍不住微笑起来,复又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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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今天的姊孤单寂寞觉得冷,没有约会只能在家打字,还是要有风度的祝大家情人节快
乐
(啊拜托不要催赖赖了XD我没去垦丁玩到是不会写下集的XD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