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加班时刻,周若芸始终惦记着下午收到的那则讯息。
滴答滴答,时间不断流逝,她瞥了无数次手腕上那人所送的表。
和过往无数次抉择的结果一样,时间将近,她终究选择收拾好桌面,
不再进行手头上那早已没有必要,只为了装忙的工作。
离开了早已空无一人的办公室,驱车前往目的地。
进到餐厅里头,她和老板打声招呼后,坐到专属于她的老位置。
和台上的女子目光交会,眉头微微蹙起,表达着明显的无奈。
女子早已习惯这样的周若芸,趁著两首曲子的间隙,
赶紧调节呼吸,可却又不忘对她挥了挥手。
听到逐渐靠近的脚步声,周若芸晓得,一如往常,老板又送上免费的饮品了。
她只是点点头,客套地尽力微笑,说了声谢谢,然后继续把注意力转回那人身上。
多久没有这样听她唱歌了呢?
啊,将近两个月多了吧,这可真是件好事呢。
该是好事的呢。
周若芸凝视著台上的女人,脑中不由自主地浮现这些想法。
周遭回荡著的明明是节奏轻快的情歌,可这声响传进她的耳,
再透进心里,她却也感觉不到一丝丝甜,胸腔弥漫着的滋味,惟有苦涩。
尽管内心翻绞著,她仍旧面无表情,好似什么感觉也没有,不过在欣赏音乐而已。
一个人全神贯注在某样事情上时,其实抑是失神的,
“若芸?Ali在后面等妳了。”老板对着她说。
深陷在那人的歌声里头,回过神时,那人驻唱的时段已经结束了。
她点点头,“谢谢,那我们先走了。”语毕便起身。
“好久没有唱得这么痛快了。”
在副驾驶座上,Ali闭着双眼,随口吐出这么一句。
周若芸没有分神看她,认真注意前方的路况,“那就好。妳先休息一下吧。”
“嗯。”
直到她开了一会儿,到了接近她家的那个特定路口,
等著那个尽管在深夜,时间依旧长得让人不耐烦的红绿灯,
周若芸才忍不住看向右侧的人,然后轻轻地,自己也没查觉到地,笑了。
周若芸曾想过无数次,告诉自己无数次,
总有一天,一定要学会拒绝她,就算是一件很小很小的事也好。
可这终究是只存在脑海里的,短暂到让那人无法查觉的小任性。
她始终做不到。
她毕竟太容易知足,当那人肯定她的存在时,一切似乎都值得了。
爱得卑微这回事,对她而言并不是最伤人的;最伤的是,她开始感觉到,
连想要被那人予取予求,竟也渐渐成了一种奢侈。
从前,周若芸总以为,在她俩之间,比较依赖对方的人,是小艾;
可这一年多以来,她慢慢查觉,真正离不开对方的,其实是自己。
2.
准未婚夫为了一年一次的母亲生日,要飞去日本住个几天。
离开以前的他,跟自己道歉过许多次;尽管她再三澄清,自己其实不那么介意。
同样的问题也发生在她每位历任男友,甚至许多朋友身上,
而这点,总让艾戚摸不著头绪。
怎么这些人都认定,她没有他们好像就无法过活一样呢。
艾戚是真的想不明白。
在她心中,自己其实很独立,并不像他人想像中那般容易寂寞、需要人陪。
真正让艾戚感觉到,‘没有这个人的话,日子会过不下去’,其实只有她而已。
不能够失去的,这一生最重要的人。
和艾戚的其他朋友不同,艾戚只叫过她的名字。
不像她对别人,开口闭口就是宝贝或是亲爱的等等亲暱的词汇,
就算是普通朋友,她也是像好姐妹一样,习惯性称呼对方名字里的两个字;
但周若芸不一样。艾戚几乎只叫她“周若芸”三个字,
在讲些严肃的话题或者心情不佳的时候才叫她“芸”,如此而已。
和艾戚不熟的朋友,起初听到她叫周若芸时,或许还以为她们关系很差呢,
可其实,和艾戚熟的人都晓得,周若芸虽然总是安安静静,面无表情看来挺冷淡,
但她对艾戚却是无条件的好。
这是我已经认识了二十年左右的,最好的朋友──艾戚总是这样介绍周若芸。
在大家见面次数多了以后,总会有人提出类似的问题,
“彼此认识二十年,为什么只有若芸对妳那么好,妳对人家却这么随便啊?”
艾戚总是嘻皮笑脸,“周若芸是被虐狂吧我猜。”
而周若芸只是淡淡地回:“大概吧。”
然后轻轻勾起嘴角,看起来根本称不上笑的一个表情。
“……小艾,醒醒,下车了。”周若芸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始终闭目休息却没真的睡着的艾戚立刻张眼。“根本没睡着啦。”
对方十分淡定,“反正下车就是了。”
下了车,上楼,周若芸才刚打开门,艾戚就立刻踏进公寓,鞋子也懒得脱,
就迳自走向前,让身体陷进她最爱的沙发里,又一次闭起眼睛。
“……小艾妳真的很懒。”大概五秒钟之后,那人淡淡的声音飘来。
艾戚想也不想的答,“因为妳很勤劳啊。”
用不着睁开眼睛确认,艾戚也知道,周若芸想必又是那张微蹙眉头的无奈表情。
左脚上的高跟鞋被她温柔地卸了下来,“我先去洗澡。”
“我这次还不知道会住个几天欸。”牛头不对马嘴的回答。
周若芸愣了一下,才刚握上右脚腕的手静止了。
再开口时,她的声音柔和了些,“怎么了?”
艾戚知道她语气的转变是为了什么,“我们没事啦,妳别担心。”
然后觉得仍没解释清楚,又补了句:“他去日本帮他妈庆生,会在那住个几天。”
“哦。我去洗澡。”又转为正常的模式了。
“芸。”右脚的鞋子刚被拿下,艾戚睁开眼,凝视著周若芸,轻轻叫了声。
意识到她的称呼,周若芸迟疑了下,“……嗯?”
“妳公司最近很忙吗?”像是闲话家常般,她突然地谈起这个话题,
周若芸知道这不是艾戚真正关心的事,“还好。”
“特休还没用掉吧妳?”艾戚这么问,但心里其实知道答案。
果不其然,周若芸想都不用想就答:“没。”
“住妳这的这几天,妳全都排休陪我,可以吗?”
就算不问,艾戚也知道,每一次的对周若芸提出的“可以吗”,
那个人的回答,永远只有一种可能。
3.
很多友人不断问著艾戚的,她们两人的过去,其实真的如她所述的那般平凡。
这二十年的羁绊,最初的起点只不过是简单的两个字,陪伴。
如果那一年,自己再晚个一秒钟进教室,也许人生将变得大不相同。
刚进小学的周若芸,坐在艾戚的隔壁,就这样相伴了二十年。
那个笑得傻里傻气的,对着她介绍名字的女孩,
她说,“嗨,我叫艾戚,写给妳看喔……”
“戚很难写耶。叔叔说我的名字跟哀戚很像,妳知道哀戚是什么吗?”
从小就冷冷的周若芸看了隔壁的人一眼,随口回了句:“不知道。”
“好像是很不开心的意思。真不喜欢我的名字。”
那个名叫艾戚的女孩,却跟她的名字一点也不相似,活泼外向。
而那个光听名字就觉得是个温柔婉约的周若芸,反而冷淡得让人不敢靠近。
像是狠狠曝晒,无处可躲的阳光一样,日日夜夜的相处,
艾戚融化了她心房的那扇冰,一向不善交际的她,有了人生第一个好朋友。
长大之后,周若芸回想起她还在小学的时候,
她赫然发现,所有的回忆里,都有着艾戚的踪影。
那个只和她在小学一二年级同班,直到国中才又同班的艾戚,
走进了她的生命之后,竟不曾踏出过一步。
周若芸早已经无法追溯,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
那个总赖在自己身边吵吵闹闹,要自己做东坐西的女孩,
成了自已一生中最重要的存在,而自己也不自觉地宠溺她。
可她还记得,从那一刻开始,她明白了。
她对艾戚的感情,和艾戚对自己的,不一样。
为了陪艾戚练习高中校内办的歌唱比赛,
已经不同班的她们,只能利用中午的时刻跑到无人的地方见面。
为了要帮艾戚提早准备面对观众有可能产生的紧张感,
她们说好,艾戚唱歌的时候要看着周若芸,再害臊也不能躲闭眼神的交会。
这点子是艾戚想的。
她说,“如果一直看着妳看到习惯了,比赛的时候也死死盯着妳,”
“就好像我没在比赛,只是我和妳两个人私底下在练习而已。”
觉得很不自在的周若芸听到她的提议,面有难色,
可一听到艾戚补了句,“拜托妳啦。”她终究还是点头。
周若芸从没想过,艾戚唱起歌来竟会这样变了一个人;
更没想过,日复一日的练习之后,这样相望的彼此,竟让她感觉到,
她明明已经快要溺毙在,那双只满满地反射著自己的眼睛里,居然还不愿抽离。
艾戚得了全校的冠军;但对艾戚而言,这并不是让她最惊喜的礼物,
真正的惊喜,是几天后,心仪已久的学长跑来找她那一刻。
然后,便像个循环一样,一直轮回到现在。
艾戚开始去找各种校外的比赛,也被找到驻唱去,
用了周若芸取的英文名,从此以后自我介绍都说自己是Ali,
久而久之,除了周若芸叫她小艾以外,世人只认识Ali。
艾戚的歌不再属于她,生活亦是。
她和男朋友分手,过一阵子又再交了一个;
吵架,分手,情伤,和别人再一次重新开始……
一切的一切,周若芸都看在眼里,也都陪在身边──
艾戚需要个谁陪伴的时候,一封短信或电话,周若芸总会赶去,每一次。
4.
过了好久好久,至少,周若芸之于艾戚,
还有一个谁也拿不走的特别。
尽管觉得自己十分可笑,她却又很珍惜,艾戚这份,只对她的娇纵。
如果妳永远不是属于我的,至少,
我还能够是那个对妳最好、需要的时候永远想到的人。
……就算这样的日子,恐怕会越来越少了。
周若芸凝视眼前享受着海风的,艾戚的背影,这么想着。
这几天突然决定的旅程,让她有种不祥的预感。
尤其是艾戚的异常行为。
她频频叫着自己“芸”的,让她惶恐;
而周若芸判别不出,她眼里那抹复杂的情绪,究竟名为什么。
她唯一能判断出来的是,艾戚再想着什么,却不愿说出口。
结束了旅程,拖着疲惫的身躯,两人回到曾共同相处过无数的日子的,
尽管是周若芸租的,却三不五时被艾戚借住的家。
才刚到家,艾戚又唤了一次“芸”,轻轻地。
“去买酒好不好?买多一点。”艾戚对着周若芸笑着。
“……妳跟妳男朋友到底是怎样?”
皱着眉,想到买醉是艾戚之前每次失恋就会做的事,周若芸语气有些激动。
可艾戚并不怕周若芸,反倒用一脸无赖的表情回:“喝醉就跟妳说。”
尽管不乐意,她仍买了不少瓶回来,因为周若芸明白,
当艾戚已经这么说,不放任她灌醉,她是不可能透露任何一点消息的。
于是她陪着艾戚喝,一杯又一杯。
尽管她努力硬撑著,周若芸意识仍是不受控地变得有些模糊。
手臂的肌肤传来一阵热度,感觉到艾戚滚烫的身子紧贴著自己,
她知道艾戚醉了,这人平常是极少主动和人有身体接触的。
努力忽略现下的状况,周若芸晃晃头,然后问:“妳男朋友到底怎样了?”
话语结束了过了几秒仍是没得到回应;她又问了一次,仍是一片沉默。
周若芸有些气恼,直起倚著沙发的身子,一把推开瘫在身上的艾戚。
她看向那人,正打算继续逼问的同时,才发现艾戚早已泪流满面。
“小艾……”
一半错愕一半心疼,她看着艾戚悲伤的模样,除了唤她,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她看着艾戚失恋过很多次,以前的她就算再怎么伤心也没哭成这样过,
周若芸早有感觉到,这次这个男人似乎很不错,让艾戚很少来找自己了,
或许他和艾戚的感情也已经快要走到结婚了;
但她没想过,会有这么一天……
艾戚居然爱一个人爱得那么深,痛苦成这个模样。
“…芸。”艾戚抽泣著,看来十分艰辛地讲出一次一句:
“对不起,妳是我这一辈子最重要的人,可是、对不起,对不起……”
不能理解对方的话,周若芸头痛欲裂,只回了声:“什么?”
然后下一秒,艾戚的唇贴上周若芸的,如同她梦中曾出现过无数次的场景一般,
只是这一次,主动的那个人,竟然是艾戚。
维持不到一秒的接触,艾戚便立刻弹开来,
她仍旧哭得不能自已,在周若芸来得及为这个吻感到高兴以前,
艾戚便开口,话语断断续续:“他……从日本回来之后……我就要结婚了……”
感觉到自己的眼泪滑落,周若芸的脑袋回荡著艾戚的支离破碎的话语:
“没有感觉……不要妳难过、也想喜欢妳,好几年了,没办法……”
“…是最重要的人……可是……不一样……没办法……”
她深藏着的情感,她早就已经明了。
她从未透露的悲伤,她和妳一样为此痛苦。
她觉得作贱自己的付出,她一直都珍惜著。
她从不晓得的是,她早已明白她需要这份特别,
她不知道该不该再要求,却又不舍得看她那般失落的模样。
那些要求,承载的真心不比总是给予的她还要轻。
尽管终究不同。
“不能够喜欢上妳,我也很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