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澍走的又急又快,
程轶几乎是一边收著袁澍落下的东西,一边被她拖离酒店的。
举办活动的酒店位在上海最繁华的地段,靠近外滩的南京东路,
一出酒店袁澍便像无头苍蝇般拖着程轶在人群中穿梭,
程轶一手拎着一堆东西,一手则被袁澍紧紧抓住,跟着她无序地在人群中四处乱转。
越靠近外滩,人和车都越来越多,
程轶觉得再这样放任袁澍失控不是办法,
于是突然在人稍微少一点的地方站定,将手上的东西全部扔下,
用空出的那只手用力将袁澍拉进自己怀里。
袁澍一开始还有些挣扎,
但程轶却难得强硬地紧抱着袁澍,不让袁澍挣脱,
待袁澍稍微平静点,程轶才轻轻的用手轻拍著袁澍的背,柔声道:
“没事的,我陪着妳,没事的,我会一直在”
被程轶用尽全力抱住,袁澍才逐渐平复,
逐渐从小时候,
一个人面对空荡荡的屋子,就像妈妈从来不存在的伤口中平复过来。
其实早在那女人不小心碰倒酒杯,自己与她四目相对前,
袁澍就已经看到她了。
虽然她坐在一个不显眼的位置,
但那女人大概不知道她无论出现在哪里,都会成为焦点,
或许不见得是众人瞩目的焦点,但一定是吸住自己目光的磁铁。
她的穿着打扮没有过去那般贵气精致,
却增添了一分洗尽铅华的魅力,
岁月没有在她脸上留下太多痕迹,
却赠与了她不同于过去的成熟韵味。
袁澍本以为,自己再看到她,一定会觉得她面目可憎了,
但事实却是和三年前在小远爸妈的葬礼上的那一瞥相去不远,
无论多么不愿意承认,袁澍仍是无法真的去恨。
三年前,袁澍赶去墨尔本出席小远爸妈的葬礼,
她知道身为小远的阿姨,苑梓馨一定会出席,
而身为小远妈妈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那女人也一定会出席。
果然,袁澍在葬礼上看见了她们,
但仅看了一眼,袁澍便躲了起来,
因为她发现自己完全不如所想的那样恨著那个女人,
这样的发现让袁澍感到诧异之余,更气恼著自己的不争气。
三年后,袁澍发现自己无法恨,但同样也无法原谅。
所以她选择了表现地若无其事,就像那女人所做的那样,
当作她们从不出现在彼此生命中。
但却在听到Elisabeth这个名字时,想到了那部电影,于是忍不住询问,
而那个答案,就像一颗小石子,轻轻地被抛进袁澍的心湖,
看似渺小,却在湖面上掀起了一圈圈不停扩散的涟漪。
感觉到怀中的人逐渐平静,
程轶才注意到两人吸引了不少周围的目光。
她们两人脚边散落了一堆杂物,在人来人往的观光景点紧紧相拥,
程轶相信如果自己恰巧经过,大概也会忍不住对自己现在的举动行注目礼吧。
“袁澍,我们先离开这里,换个地方聊聊好不好”
程轶用手轻轻抚著袁澍的长发,在她耳边轻声说著。
袁澍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大失态,
立刻挣脱开了程轶的怀抱,清了清喉咙,
有点不好意思地道:“嗯,我们赶快先走吧,谢谢妳”
程轶一手拾起脚边散落的东西,
另一手则完全不顾四周的目光,
紧紧握住了袁澍的手:“谢什么,我带妳去吃东西,妳什么都别想,跟着我就好”
感受到手上传来的温度,
袁澍点头,跟随着程轶走出人群的注视。
她一直知道,程轶有一个最大的优点,就是方向感奇佳无比,
果然程轶在拿起APP搜索了附近的美食后,
就像把看过一次的地图刻进了脑海里一样,
牵着袁澍穿梭在大街小巷中,最后停在了一家餐厅门口。
“这家有五颗星,评价都还不错,
特色好像是“创意本帮菜”,“环境安静”,“菜好气氛佳””
程轶又拿起手机确认了一下,
然后对袁澍投以一个大大的笑脸。
袁澍看着程轶,
心里不禁觉得她的笑容像是有一种魔力,
能够把自己心里的冬天变成春天,
上一秒还是白雪皑皑,下一秒便是春暖花开。
两个人一进餐厅后,便选了角落的双人座坐下,
不同于一般上海菜的餐厅,这家的装潢倒是比较像Lounge bar,竟然还有现场驻唱,
程轶很兴奋地拿着菜单,
也没怎么问袁澍的意见,就点了好几道菜,点完菜才笑着对袁澍道:
“那个APP还算有良心嘛,先不管菜好不好吃,环境倒是真的不错!”
袁澍此时的心情已经平复了许多,回道:
“嗯,昨天Emily不是才在说上海现在很多西式装潢,中式餐点的餐厅,
这家看来应该也是”
程轶完全没去问袁澍失控的原因,
反而是拿出了iPad,找出之前就下载好的旅游攻略,
和袁澍聊起明天她们难得没有工作,可以去上海的哪些地方游览。
袁澍有些不解地道:“妳不问我刚才怎么了吗?”
袁澍的话一说完,
餐厅的服务员正好上了几道程轶刚才点的凉菜,
程轶夹了一块素烧鹅放入口中,露出满足的表情,
也不忘往袁澍碗里放一块,等将素烧鹅全部咽进去后,
程轶才答道:“先什么都别想,好好吃顿饭再说”
袁澍微笑着点头,夹起程轶放进自己碗里的素烧鹅放入口中,
程轶不是一个非常细腻的人,却总能用她的方式体贴和抚慰自己。
直到两人从餐厅结了账出来后,
程轶仍对刚才的菜肴念念不忘,嘴上不停地叨唸著:
“我觉得糖醋小排跟茶香鸡好好吃喔,一开始的素烧鹅也表现超好的”
袁澍忍不住捏了捏程轶微鼓的脸颊,笑道:“妳脸越来越圆了,还一直想着吃”
程轶佯装生气地拍开袁澍的手:“吼,以前都没嫌过我脸圆,现在得到了就嫌弃我”
袁澍摇头,无辜地道:“我哪有嫌弃,我就希望妳越来越胖,抱起来捏起来都舒服”
程轶哼了两声,其实整顿饭她都在观察著袁澍,
虽然没再失控,但吃饭时袁澍的面色仍是十分凝重,
说话也有些心不在焉,即使笑也笑的很牵强,
直到刚刚,她讲话的口气才有了平时的从容,于是便试探地问:
“那,我们去外滩那里坐着聊聊?”
袁澍没有说话,只是牵起程轶的手往前走,
但走了两步却突然停下,有点不好意思地道:“妳带路吧,我不记得怎么走了”
程轶忍不住笑了出声,然后牢牢握住袁澍牵着自己的手,带着她朝外滩的方向走。
外滩的步道上人群熙来攘往,黄浦江将上海一分为二,
浦东是现代的高耸大楼成群,花俏的七彩LED灯光密布,绚丽夺目;
浦西则是古老的历史建筑林立,泛黄的灯光映着斑驳的砖墙,优雅迷人;
两种不同风貌的上海,隔着一条黄浦江交相辉映。
两人来到外滩后,
好不容易找到了一个相对比较静谧的角落坐了下来,
晚上的外滩风有点大,袁澍一坐下便从包包里拿出围巾,替程轶围上,
然后道:“Elisabeth,就是前两天都有跟妳说话的那个女人吧?”
程轶点头,其实她冷静想想后,早就对袁澍失控的原因心里有底了,
相似的容貌和气质,那个女子昨天对于项链的反应,当然还有今天那样诡谲的气氛,
于是程轶紧紧握住袁澍的手,轻声道:“她是,妳妈妈?”
程轶话一出口,便感觉到袁澍身子轻颤了一下,
她伸手将袁澍揽进怀中,让袁澍靠在自己肩上,
袁澍点点头,沉默了许久,才缓缓开口:
“Firelight,是我们在澳洲一起看的第一部电影,
那时候我们刚来澳洲不久,我才12岁,还是个会租录影带的年代,
我还记得是一个星期天,我们去租录影带,
这部在当时是新片,她说很喜欢演女主角的那个女明星,所以选了这部。
其实第一次看的时候,我什么也没看懂,
那时候英文不好,年纪又小,根本无法理解,
但一向不太表露情绪的她却哭了,
我不懂她为什么哭,但决定之后一定要再看一次这部电影。
第二次看这部电影的时候,
我15岁,也是一个星期天,是在我要去夏令营的前一晚。
她说想看看旧片子,于是把这部片拿出来,我们又一起看了一遍,
那次我觉得我看懂了,看懂女主角对于爱情跟亲情的信念和执著,
那次她没有再哭,但是看起来仍是有所触动。
在当时的我看来,那就是一部和简爱很像的电影,
英国庄园,没落贵族,家庭女教师,病重的前妻,
顶多就是因为时代背景不同,所以多了比较前卫的设定,
我还是不懂她被触动的原因是什么。
于是我问她,她被这部电影触动的点在哪里。
她一直都不是一个会表现爱的妈妈,
我从小在国外长大,外国父母表达爱非常直接,
拥抱、亲吻自己的孩子,对他们来说再正常不过,而她几乎从来不这么做。
但那天我问完她后,她没有回答我,却很反常地紧紧抱着我,
甚至还在我额头上轻轻印了一个吻,跟我说她爱我,
就像电影里面的女主角那样温柔。
那时候我傻傻的,她这么一哄,
根本也不在乎她到底被什么触动了,只觉得好开心,
谁知道,我去夏令营二十天后再回家,家里一片空荡,
所有她的东西,所有有她的照片都不见了,
除了一大笔钱和一张小小的纸条之外,什么也没留下。”
想起这段往事,
袁澍总感觉夜晚的风又更凉了一点,不自觉往程轶的身上靠了靠。
程轶想到之前小远和自己说过的,倒是和袁澍今天说的能连在一起了,
将袁澍揽的更紧的同时也问道:“那纸条上写了什么呢?”
袁澍又顿了一下才道:
“那张纸条跟我以前画过的设计图,
还有我自己原本保存的合照一起,全都扔掉了,
不过上面写的我到现在都记得一清二楚。
她说:
“小澍,我从来都不是妳爸爸的好老婆,
因为我爱的人一直是苑梓馨。
我以为我可以做妳的好妈妈,但我也从来都不是。
我不是不要妳,而是卖了妳,
去换现在对我而言更重要的东西。
所以妳也卖了我吧,
卖了我去换更值得的东西,
然后用妳所得到的,
去追逐另一片天空。保重“
那句,“我不是不要妳,而是卖了妳”
是Firelight里,最后女主角的女儿问她为什么不要她的时候,女主角的回答。
所以,我又一个人重看了一次那部电影,想了解到底感动她的是什么。
结果却是我自己,被我一向不爱的童话式结局感动的哭了出来,
因为觉得或许总有一天她也会回来找我。
后来我觉得自己这种想法实在太不争气了,
就把所有关于她的一切全烧了,然后告诉自己绝对不跟她走上同一条路。
而今天真的让我自己受不了的是,这么久了,
我竟然还会因为听到她说她喜欢Firelight的女主角,
所以用了Elisabeth这个名字,
忍不住去期待她开口说想找回我…竟然还是这么不争气”
程轶静静听着袁澍的话,
心里却不受控制的想到了另一个她最不愿想起的人,
相似的选项,相反的选择,自己也曾经盼望着另一种童话般的结局。
听到袁澍的反应,
程轶想起了当时小光和自己说夏瑾空去找她,给她手链和信的时候,
自己是不是也仍期待着夏瑾空想找回自己。
程轶不敢再想下去,于是赶紧开口问袁澍:“那妳后来,嗯,怎么会想跟我在一起的”
袁澍笑了笑,觉得程轶大概是不想自己再去钻牛角尖,于是道:
“是小远点醒我的,
如果我明知道自己喜欢妳,却还是跟Neal结婚,那才是走上了和她同一条路吧”
听了袁澍的回答,程轶将脸靠在袁澍的脸上,用鼻尖蹭著袁澍的脸颊,
袁澍则用手捧著程轶的脸,蜻蜓点水地在程轶的额头上落下一个吻,
然后便用手环住程轶的脖子,笑笑地与程轶对望。
看着眼前这个让自己迷恋到愿意完全踏入另一种生活的面容,
程轶感觉刚才浮现在脑海中的那个影子又淡了下去。
袁澍的电话铃声突然响起,划破了两人间美好的宁静,
袁澍从包包里将电话掏出来,程轶也看到了来电显示,打来的是小远,
现在澳洲应该已经是凌晨一两点了,
两人疑惑地对看了一眼,不解著什么事会让小远在这个时间点打国际电话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