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雨季的故事’──是我考学测那一年,国文作文的题目。
‘雨季来时,石头上面长了些绿绒似的苔类。
雨季一过,苔已干枯了,在一片未干枯苔上正开着小小蓝花白花,
有细脚蜘蛛在旁边爬。河水从石罅间漱流,……’
考生得接着这段文字写下去,自由发挥。
我一向不是一个很有文采的人,可这一次作文,我在27分中竟拿了21分。
我也忘记自己实际上用哪些字眼形容了,毕竟考完试之后答案卷并不会发还给我们。
我只记得,看到这题目,我直觉想到,这将近一年来,离家出走的辛酸。
于是我从家人的个性写起,写到过往在雨季中,全家和乐融融、那些温馨的回忆,
再写到去年三月,明明正当百花争妍的春季,我的世界却开始被乌云笼罩……
我还记得,我用外套的袖子抹著泪,台上的监考老师一脸同情,看了我好几眼。
也还依稀记得,那篇散文最后一段,我想了好久,修饰好多次后才写下这么一段话。
“四季更迭,春夏秋冬的交替永不停歇;可我的世界,却卡在这雨季里,停滞不前。
悲伤如雨,还一直下个不停。心里头湿漉漉的,正如此刻染上薄雾的眼眶。
好想知道,这雨季,究竟什么时候才会结束呢?”
国文科是学测的第一天上午考的科目,也就是所有科目中第一个考的。
那一天,钟响之后,我发现妳站在我考的那间教室外等我。
妳靠着墙壁,背对着我。我猜妳应该是提早交卷,太无聊了,才会过来找我。
看到妳,本来情绪被作文影响而还十分低落的我,忽然觉得心里头好过一点了。
──至少还有妳在。我这么想。
就算我的世界一直下著雨,只要前方还有妳的身影、只要还能够追寻妳……
走在这条没人认可的道路上,好像,就不那么孤单。
我把眼泪擦干,点了一下妳的背,“妳怎么来了?”
妳转回来看我,没发现我的异常,牵起我的手,“好饿喔,等妳很久欸。”
那时候的我,偷偷看着妳难得没上妆的侧脸,止不住微笑。
那天早上,闹钟响起,意识还很模糊的我,习惯性地想贪睡一下,就被妳用枕头攻击。
我哀怨地说,“妳不是还没化妆,等妳弄好再叫我啦……”
妳把我刚拉上去的棉被给拉下来,“我今天闹钟调比较晚,妳快点起来。”
我们整理完毕之后,妳妈开车载我们到考场。
坐在后座,我看着妳开玩笑说,“妳今天没化妆看起来很没精神欸。”
妳瞪了我一眼,握拳揍了我一下,“我是为了让妳多睡一下,妳可以再白目一点喔。”
──我知道,如果不是我无意间提到,妳也不会告诉我,妳是为了我才这么做。
妳总是这样,强势地用自己的方式去对别人好,不管别人接不接受、知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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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2)
“忻忻,新年快乐啊。”
二十九号,也就是除夕夜晚上,妳妈提着大包小包的食物打开家门,对着我微笑。
在意料之中的、就算我觉得再不应该,妳妈还是包了红包给我。
我知道,就算我不断推辞,妳妈最后还是会逼我接受的,
所以我只是笑着收下,对妳妈再三道谢后,赶紧回房间,在日记本上记下这一笔。
如果欠的人情,一辈子也还不起,至少,可以量化的金钱部分,我要记得清清楚楚。
总有一天,一定把所有亏欠的,都还给妳们。
不只是妳妈妈的部分,妳帮我出的学费和餐费,我也都一条条写下。
我没有跟妳提起这件事。因为我知道,对妳而言,那些钱就跟妳送我的手机一样,
倘若我不愿意收,便会让妳觉得我看不起妳。
我曾想过要和妳谈这件事。可当我在思考,该怎么好好和妳谈妳的金钱观的时候,
我就发现,如果要讲到这个话题,势必得把话讲开……那意味着,我必须告诉妳……
妳那不愿意摊在阳光下、每当我问起,总是转移话题,不肯让我知道的那一面,
……我其实,早就已经猜到了。
直到那一刻我才知道,很久以前,妳为什么选择不和我提起我和班上同学的关系。
因为妳能看见,我是多么努力在掩盖自己的伤疤,害怕让妳知道我受伤了……
就像我能看见,在妳屡屡避而不谈、或用冷漠作伪装时,底下所藏着的那份不安……
于是,怎么样也不忍心去戳破这一切。
考完学测后的新年。
这是我第一次,在应该团圆的除夕夜里,有家回不得。
我其实知道,只要我肯回去,家里大门随时愿意为我而开。
可是,进去之后呢?我要怎么面对自己?他们又会怎么面对真正的我?
我能想到的是,他们会认为,我乖乖回家了,就是认错了。
所以就算我再怎么思念他们,我也不会就这样放弃。
尽管我真的很难受。
妳和妳妈看新年特别节目看得哈哈大笑,我只能在旁干笑几声作作样子。
很怕被发现,我其实心情很糟,却又怎么样也没办法装得自然一点。
过一阵子后,我真的觉得撑不下去了,“…我先去洗澡哦。”
抛下这一句话,我就低着头走进房间。
一进房间,眼泪就开始掉。赶紧拿了衣服溜进浴室,用莲蓬头冲著自己,
脸上分不清楚到底是热水还是泪水。我没有很激动,只是无声却不停地流着眼泪。
我果然还是太高估自己了。
本来以为自己已经习惯这种像是孤儿寄住在别人家的日子,
可一到了这种节日,心里那种快要爆炸却无处宣泄的落寞,终究骗不了人。
洗到浑身皮肤都被水给浸到满是皱褶,眼泪却还是止不住。
我随便抹掉脸上的泪痕,反正眼睛应该肿得跟核桃一样了,死就死吧。
打开浴室的门,突然发现,客厅只剩下妳妈还在看电视了。
这也就代表,妳人已经回房间了的意思。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是坐去妳妈旁边比较好,还是回去房间面对妳比较好。
还在浴室里头犹豫不决,就看见她的视线移到我身上。
我知道她看见我红肿的双眼了,因为她很明显先愣了一下,才对我展开笑颜。
她对我招了招手,“忻忻,妳过来坐。”
“…好。”我带着有些僵硬的微笑,坐到她身边。
“妳很想妳的家人对吧?”她开门见山地直接问了。
对于她这么突然的问句,我有些猝不及防,点点头,感觉自己眼泪又掉下来了。
她的手放在我的背上轻轻抚著,动作明明那样温柔,我的眼泪却掉的更凶。
“忻忻,”她又开口,我以为她会对我说一些‘不要难过’之类的话,
可没想到她却说,“如果妳不介意,可以把阿姨当成妳的家人没关系。”
“…阿,阿姨……”听到这话,我哭得更不受控了,“谢、谢谢妳……”
忍不住,我抱住眼前这个只高了我一点、看起来顶多大我十几岁的女人,
头埋在她的肩膀上,嚎啕大哭,几乎忘记妳人在房间里,可能会发现我在哭这件事。
而她只是继续规律地拍着我的背,“好好,忻忻别哭了。”就像真的是我的家人一样。
我哭了好久,才终于哭累了,有点不好意思地地笑了下,松开她。
“妳可终于笑了。不然妳今天一整天都哭丧著脸,我们都很担心呢。”
“……我们?”我不解地问。
“对啊,念薇她也有发现妳今天怪怪的。刚刚我叫她先进去房间一下,
还没跟她说我是要做什么,她马上就自己说,叫我多安慰妳一下,她不会出来。”
“是哦……”
我又有点想哭了,这次却是因为感动。
感觉自己有点像小孩子……明明是自己在逞强,明明也认为不要让妳知道比较好,
可我还是有点失落──总觉得,妳就坐在我旁边却完全没发觉我的异常,好过份。
而现在知道妳早就发现了,尽管有点懊恼,却又有点窃喜。
“妳在想什么?还在难过吗?”她开口打断我的思绪,我才发现自己又发愣了。
我摇摇头,吸吸鼻子,“没什么啦。”
“对了……阿姨,妳为什么都没有问我怎么离家出走啊?”
我本来是想问她,为什么要对一个离家出走的小孩子这么好,然后才突然想到,
自从我来借住的第一天开始,她就一直都是那么友善,甚至没过问我借住的理由。
“这个嘛……”她笑了笑,停顿了一下,“该怎么说呢……”
“就我会觉得,那是妳的隐私。念薇会带妳来住,表示她同意,那我就不用过问了。”
“可是,妳不觉得家里……”我有点尴尬,“呃,冒出一个陌生人,不会很麻烦吗?”
她仍旧笑着,脸向我这靠近了些,声音忽然压低,“嗯……我有件事想跟妳说。”
她这样的举动让我有些紧张,“蛤……什么事啊?”
“妳要先跟我保证,不能跟我们念薇讲哦,我怕她会生气。”
她做了一个拉上嘴巴的动作,而我点点头,“…好。”也学她做了一次。
而她给的答案,让我一直傻笑着,进到房间里都还停不下来。
“妳有病喔?刚刚还在哭,现在就笑得跟白痴一样。”
妳看我这个样子,翻了个白眼,对着我这么说,还摇摇头彰显妳的‘受不了’。
“妳妈人好好哦。”我呵呵笑着,“感觉她很爱妳耶。”
我才刚说完,妳就站了起来,“妳跟我妈没话要讲了吧?那我要去大厅看电视。”
我不知道妳怎么了,抓住妳的手,“妳干嘛啊?我才刚进来就要走……”
妳回头皱着眉,想甩开我,“我要看电视守岁啦,刚刚在房间待太久都快睡着了。”
“那我也跟妳一起去看电视。”我说,还是紧牵着妳的手不放开。
“妳爸妈都把妳赶出来了,妳他妈为这种父母守岁干嘛啦?”
“不管啦,我陪妳嘛。”
妳终究拗不过我,无奈地妥协,“啊……好啦好啦!真的很卢小欸妳。”
我这才笑嘻嘻地松开妳的手,“等我一下。”
“又要干嘛啦?”看妳一脸不耐烦,赶紧把两个枕头塞给妳,拿起棉被,“我好了。”
“真烦欸妳。”妳嘴巴上抱怨,一走到沙发旁边,却还是把我的枕头给摆得直挺挺的。
我们坐好之后,我把被子给铺好,挽着妳的手,有些得寸进尺地把头靠在妳的肩上。
本以为妳会把我推开,可妳只是愣了一下然后说,“妳今天真的怪怪的。”
妳没有推开我。我这么想着,又想到几分钟前妳妈妈所说的话,笑得好开心。
好久没有这种如拨云见日般晴朗的心情了。
尽管如此,因为哭了一个小时多,眼睛太过干涩的缘故,虽然脑袋有些兴奋,
我还是不知不觉,就这样枕着妳的肩膀,安心地睡着了。
‘其实,念薇她突然打电话跟我说,要带妳来家里住的那天,
阿姨一点也不觉得麻烦,反而很紧张又期待,
因为这是她从小到大,第一次带同学来家里。
妳都不知道,自从妳住进我们家,她的笑容开始变多了……’
这是那一天,妳妈妈对我说的话。原本还有点想家、情绪有点低落的我,
因为这一番话,忽然觉得自己好幸福。
连在睡梦中,都笑得像个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