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2015，夏
“真是的，这两个人明明都快当爸爸了还跟小孩子一样，真受不了他们。”
瑞瑞从房间里拿了两条毛毯走了出来，嘴上唸唸有词，脸上却带着淡淡的微笑。
俊杰已经醉到彻底睡死在沙发上了，瑞瑞把毯子一铺就不再管他。
倒是阿庆，睡觉不好好睡，一直说梦话就算了，还直接睡在地板上。
瑞瑞用脚踢了他好几下，“丁国庆你不要睡地板，躺上去沙发啦！”
“老婆…偶不速故意的…”
阿庆的手胡乱挥舞，握住了瑞瑞的手腕后，身体就又一动也不动了。
“我不是小玫啦，你放开我……吼！丁国庆！”
“呵呵…”
我隔着一段距离，无视瑞瑞抛过来向我求助的眼神，看戏看得很开心，格格笑着。
在我又干了一杯之后，瑞瑞才终于把手从醉到胡言乱语的阿庆那抽了出来。
她放弃把阿庆移到沙发上的念头，将毯子盖上去后，就朝我这走了过来。
“家妮，妳还要喝啊？”
她在我左侧盘腿坐了下来，眉头紧紧地皱着，语气却像叹息一样轻。
“妳也知道，我妈搬过来跟我一起住之后我简直是没有自由可言了……”
我的身子倚着她的，“所以，我今天难得可以喝个够，妳不要管我啦……”
她叹了口气，然后看着我无奈地笑了。
“好啦，寿星最大，都听妳的。那等我一下。”
她起身去拿了一个杯子，然后回来把我们的杯子都给倾注到七分满，
“妳真的要喝的话，我就陪妳喝吧。”
她笑着，把我的那杯递给我。我接过酒杯，轻脆的碰撞声响起，“干杯。”
抬起头一灌，杯里的液体才花没几秒钟就又全滚过我的喉咙进到胃里头了。
不出我所料的，瑞瑞担忧的声音又在耳边响起。
“家妮……”
大概是要叫我不要喝得这么急之类的吧，我猜。耍赖的话都已经准备好要说出口了，
可她只是将手搭上我的肩，轻轻抚著。
“如果喝到烂醉妳就不会难过了，那妳就尽量喝吧……”
几乎不到一秒的时间，听到她那充满心疼而纵容的语气，我的泪就满溢出眼眶。
“……我是不是很没用？”
吸了几口气，我试图让自己不要彻底崩溃，我看向她，很艰难地挤出一个笑容。
“妳已经够坚强了。家妮……想哭就哭，不要这样逼自己好不好？”
－－还是没办法。
听她那样一说，我的眼泪便完全不受控，扑簌簌地流了下来。
她轻轻地抱住我，把我的头放到她的肩上，一下又一下地顺着我的头发，
我似乎听见她微弱的叹息，“对不起。”她忽然说。
“为…什么…”我抽泣著，连短短的问句都讲得断断续续。
“是我太自作主张了，如果我们今天不来打扰妳的话，妳－－”
“嘘。”我打断她，“不要、说话…”
“…嗯。”
不知道我究竟哭了多久之后，瑞瑞的手机才突然响了起来，“等我一下。”
她小心地把我从她的怀里推出来，“喂。对不起，我忘记了，我们……”
她拿着手机走到一段距离之外，我渐渐听不到她的声音，但才过一下子她就回来了。
也许是因为情绪被打断了，也许是因为刚才在好奇他们讲了些什么，
我的眼泪竟然就停下来了，心情似乎也忽然就平静了许多。
“妳好一点了吗？”
瑞瑞又坐回我身边，看见我不哭了，她似乎放松许多。
“嗯，好多了…对了，瑞瑞……刚刚那通电话，是小君打来的吗？”
似乎没料到我会问她这个问题，她呆了一下才愣愣的应声，“…嗯、小君打的。”
她答完之后便微微低下头，没有再说话，似乎在想些什么。
我大概能猜到她的心思，看见她这个模样，忽然有点鼻酸，“瑞瑞……”
“…嗯？”她抬起头，脸上又是熟悉的笑容。
“今天谢谢妳。今年的生日，我很开心。”我笑着握住她的手。
我以为她会跟着笑，可她看起来却有些歉疚，“家妮，妳真的不怪我吗…”
“怪妳什么？”
“怪我自以为是的给妳惊喜，让妳不能把时间拿来好好的……”
她犹豫了一下，“好好的…给自己一些时间，去思念韦德。”
像是个按钮般，一听韦德的名字就按下，本来已经干了的眼眶随即又湿润了些，
但我只是给她一个拥抱，紧紧的。
“我怎么会怪妳…瑞瑞，妳为我做了这么多，我感动都来不及了。”
“…家妮…”似乎没预料到我突如其来的拥抱，她呆了一下才回抱住我。
“瑞瑞，谢谢妳，真的，真的谢谢妳…”
“这又没什么，只不过是跟大家串通一下而已。”
我听见她有些无奈的语气，大概是觉得我太容易感动了吧。
但其实，我没有说出口的是，我要感谢妳的不只是今天的事而已，还有太多太多了。
2.
人是这样的，尽管平常已经觉得自己很珍惜很珍惜所有人事物了，
但其实还是不够的，只有等到失去心中最重要的那一角的时候，才会真正体悟，
原来，那些所剩无几的、自己还拥有的一切，不可或缺到什么地步。
就像我，一直以来，我不是不晓得，有瑞瑞在我的生命中，是多么幸运，
我也不是不晓得，有多少人都希望像我一样拥有一个一辈子的好姐妹。
只是，在韦德离开以后，我才真正发觉，如果没有她，我可能也不知道该怎么生活了。
我也才认真去回想，从以前到现在的我们。
然后发觉，除了她和我都不敢接触对方的那几年以外，她几乎没有缺席我的人生。
她占据了我人生当中的多少时光呢……
如果说，我和韦德认识到现在十七年的话，瑞瑞和我，就认识二十年了吧。
扣掉中间失去联系的那些年，她陪在我身边，十几年了，几乎要到人生的一半。
尽管有好长一段时间，她在美国唸书和工作，但她从来没有丢下我一个人，
她总是倾听所有大大小小的，我想说的一切。
那些年，我和俊杰的婚姻，不仅经常和婆婆有摩擦，和俊杰也常闹得不愉快；
那些年，我从刚出社会的基层员工慢慢坐上客服部经理，顾客问题层出不穷；
那些年，我从什么都不会做的大学生到成为一个会煮菜做饭开车的职业妇女……
她始终在天空的另一端不离不弃，从未遗漏我所寄出的每一封Email，
尽管看不见她的人，却能感受到她在那一头，给我意见帮我骂人陪我哭逗我笑。
她并不在我触手可及的地方，却给我一种永远会都在那里等着我的感觉。
她回来台湾那一年，我开心得不得了，我都还记得那时候我觉得多快乐。
她意外地在一个我以为很平凡的聚餐中现身，我们久别多年以后，紧紧相拥。
“我的瑞瑞回来了。”我还记得，那年的我这么想着，似乎还真的说出口了。
那一段时光，我真的觉得自己好幸福，大学时的五个好朋友重聚了，
我的肚子里怀了俊杰的小孩，即将拥有一个不一样的家庭、充满希望的未来。
可最后的结局是，她和俊杰在一次酒醉的意外下共同背叛了我，而我的小孩也没了。
这件事以后，我对俊杰的感受只是无力和失望，但对于瑞瑞，我几乎是恨她的。
毕竟，俊杰就算有错，他也只毁了我的婚姻而已，
可是瑞瑞，她不仅毁了我的婚姻，也毁掉那些年我脆弱时候唯一能信赖和依靠的友情。
我恨她、我躲她、不愿意面对她。
直到她告诉我，她又要回美国了的时候，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
我没有办法接受，那时候她回来了我是多么欣喜，
可她却在杀死了我的爱情和友情之后就要一走了之。
我要她给我一个答案，我想、就算会让我的友情彻底毁灭，我也想知道那一个答案，
因为那时候我已经有个解释，我要她承认，她爱着我的丈夫，所以才选择背叛我。
可没想到，最终她给我的答案却是，她只是不甘心。
她说，她从大学的时候就爱我了。
她说，她不甘心，为什么全世界的人都可以爱我，就只有她不行。
她说，为什么她只能当我的好朋友，她一点都不想。
我的心痛到像要碎裂一样，泪流满面，身体却像当机一样，无法回应她任何一句话。
我看着她在我眼前哭泣，看着她的眼神黯淡到绝望，听见她说再见，然后转身离去。
那时候的我，脑中突然像跑马灯一样，跑过一幕幕她在我身边的画面。
她总是笑着站在我的身旁，陪我天南地北的闲聊；
她在节日被家人召回而不得不丢下我的时候，说了好多次妳一个人没关系吧；
她在我被劈腿的时候，拉着我到镜子前说男朋友可以再找，但朋友是一辈子的；
她在我的宿舍里唸书，告诉我她要努力考上研究所，她要留在台湾；
她对我说，她会拉住我，不让我受伤害；她在我有危险的时候毫不迟疑出手保护我；
她说，她也很想我，她跟我保证她不会离开台湾了…
那些年，我把这一切视为理所当然。
对我而言，她是我这一辈子最重要的朋友，我知道，我为了维持这段友情做了很多。
所以我觉得，她也应该和我一样，因为一份感情里头两个人是互相是对等的。
可我从没想过，她的心态打从最初就和我不同。
而她所为我做的一切，我自以为我对等相待了，可其实，根本什么都不算……
原来我一直享受她对我的好，而我从来没有真正回报过她。
我再也没办法面对她，不只因为那次的背叛，更因为她的爱…我真的真的无法面对她。
就这样一直到前年，我们在阿庆的婚礼上重逢，我看见她的身边坐了一个女孩。
直到再见到她，我才发现我有多么想念我们曾亲密的那些时光，
而那一年的那些伤和痛和震惊和无法接受，早已经在岁月的流逝中淡去，
对于她，我的脑海里只剩下她曾经为我做过的一切，还有她的那份温暖。
我们在拥抱中学会原谅和释怀，
找回了曾以为无法挽回的友情，找回了当年那情同姐妹的彼此。
我以为自己已经很珍惜这一切了，因为这一切，太得来不易了。
可直到韦德离开以后，我才知道，瑞瑞之于我有多么重要。
如果不是她，在我封闭自己的时候给我当头棒喝，我可能永远都自暴自弃。
如果不是她，在我用工作麻痺自己的时候老是拨出时间带我上山下海，
我可能对人生失去了所有未来的幻想，我可能觉得人生索然无味。
如果不是她，不论我和医生约哪一天，都硬挤时间陪我去医院产检，
我可能会在每一次一个人去看孩子的状况时就泣不成声。
如果不是她，在每个大大小小的节日把我找去她和小君开的民宿，
我可能会在宽广的大房子里，在充满幸福的大街上，觉得自己孤单到要死掉了。
如果不是她，偶尔强迫我在私底下和她好好聊一聊或大哭一场，
我可能会因为害怕再一次经历痛苦，就变得压抑自己的情绪到生了病……
我失去了我爱的人，我曾经以为世界再也没有色彩，
可是我后来才发现，瑞瑞其实一直都在我的身边，为我的人生彩绘新的风景。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人生要过，可她却把我的人生纳入她的一并考量。
现在的我，已经不把这样的付出视为理所当然了。
我很感谢她，但我左思右想也想不出，我究竟能为她做什么。
3.
其实今天，我真的没想到我还能像年轻的时候一样庆生，
因为所有人都跟我说今天有班没办法聚会，而就连我自己都要上班了，
毕竟礼拜三这种日子不上班才不正常，我也就相信了。
只是没想到，当我踏进我妈和我约好的餐厅包厢时，
看见的便是这三个人带着满脸欢欣迎接我的出现。
我从没想过，瑞瑞她居然这么用心，为了给我惊喜，连我妈都可以串通好。
那个时候，我看着她对我露出那个一如以往温暖的微笑，
听见她说“家妮赶快来坐啊生日快乐”的时候，我真的觉得，幸福其实很简单。
就算用尽力气倾心去爱的那个人已经不在了，也还是能够拥有幸福。
在瑞瑞去洗澡一会儿后，我才突然想到可以趁机看看她写给我的卡片。
打开卡片的时候，因为真的喝了太多，一瞬间还觉得看不太清楚，
晃了晃脑袋，努力地把注意力专注在卡片上才终于觉得视线变得清晰。
“To 唐家妮 2015/07/29
唉唷，好多年没有写卡片这种东西了，感觉真的好奇怪。 Happy
我有偷偷算过，等到今年学生开学的时候，我们就认识20年了。 Birthday
这么一算感觉真可怕，感觉我们都好老了对不对？怎么办？ to
不管啦，就算再老，也要觉得自己很青春，这样心里会好过点哈哈！ my
希望我擅自跟妳妈讲好，真的能给到妳惊喜（而不是惊吓）囉。 dear
总而言之，唐家妮，生日快乐！
P.S.说好要当一辈子好朋友，妳还记得吧！还有好多个生日要一起过哦！
by 郑瑞瑞 ”
我就这样看了一遍又一遍，眼睛最终停在“一辈子好朋友”那六个字上，
我努力叫自己不要哭，但已经很疲倦的眼睛仍是不肯妥协地流泪了。
直到听到渐渐接近自己的脚步声，我才赶紧把卡片放回袋子里。
“家妮…妳怎么了？怎么又哭了？”
瑞瑞似乎是连头发都已经吹干了才出来的，她只剩下浏海尾端有一点潮湿，
那我刚才到底就这样看她的卡片看了多久呢……
“家妮？妳还好吗？”
瑞瑞又喊了我一下，她的脸上充满不安，我才发现我刚才竟然忘记回答她了。
“没事。”我给了她一个笑容。
“没事怎么会又哭了。我不是说过了，妳有事要说出来不要闷在心里啊……”
她在我面前坐下，握住我的手，很是担心。
“真的没事，只是看了妳的卡片很感动而已。”
瑞瑞听到我的回答，松了口气，噗哧笑了出来，“唐家妮！妳吓死我了啦！”
“瑞瑞。”
“嗯？”
“妳真的…”我咽了一下口水，“想跟我当一辈子的朋友吗？”
“当然是真的啊。”她拍了拍我的手，“我们是一辈子的朋友。”
我看着瑞瑞那个坚定不移的笑容，
也许是因为酒醉而冲动，也许是因为气氛太适合坦白，
我终于问了，那个藏了近两年没胆问的问题。
“那…妳跟小君的感情，不会因为我…而有影响吗？”
而瑞瑞听完我的问题，整个人愣住，握着我的手也僵硬了起来。
我这才想到，我的问题跳的太快了。
我都忘记，我和瑞瑞之前根本没正式谈过她和小君的关系，
她在阿庆和俊杰面前都只说小君是她的好朋友，而在我面前，我没问她也就没说。
我猜想，也许是当年我对于她的告白那排斥的举动，让她没有勇气和我坦白吧。
“瑞瑞，妳还好吗？”我在她眼前挥了挥手。
“……对不起，我、我想自己一个人一下…”
她回过神来，站起来转身就走，仓皇失措。
而我只是赶紧跟上她，握住她的手，“瑞瑞，妳听我说。”
她停下脚步，被我握住的手仍然僵硬的很。
“看到妳幸福，不管对象是男是女，我都为妳开心，所以，妳放轻松好吗？”
她愣愣地转过身来，眼里满是不可置信。
“妳不用隐瞒我，也不用担心我会像……像那一年那样对妳…妳放心好吗？”
她慢慢地把我的手握紧，眼泪一瞬间就夺眶而出，“家妮……”
我向前给了她一个扎实的拥抱，“瑞瑞……之前的事，真的很对不起……”
“没、没关系，妳原谅我我就很开心了…”她抱着我，开始低声啜泣。
“好好哭一下，就没事了。”
我轻抚着她的背，说着她曾经对我说的那些话语。
如果，那一年她因为我而痛苦却没有任何人可以安慰她的那些伤，
现在都可以慢慢地全部抚平，那就好了。
“家妮，谢谢妳……”哭了好一阵子以后，瑞瑞的情绪终于平复了。
她笑着，有些不好意思地把身子往后挪了些。
我握了握她的手，“妳还没回答我啊。我…真的不会害到妳跟小君吗？”
“不会啦，”她把眼泪抹掉，“妳不用担心，我们和好之后，我都有跟小君说了。”
“就算…妳…妳一直到现在还是对我这么好，小君也不会怎么样吗？”
我有点难为情地说出这句话，本来以为瑞瑞看到我这样会笑出来，
然而，瑞瑞只是握紧我的手，深深吸了一口气，有些紧张，眼里是少见的认真和诚挚。
“家妮……就算我、我对妳……已经跟以前不一样了，但是对我来说，
这一辈子，不管别人怎么看待我，妳永远都是会我生命中很重要很重要的人。”
“……瑞瑞，谢谢妳。”我不知道还能说什么，只是再给她一个拥抱。
“我也谢谢妳……谢谢妳，没有离开我的生命。”她说。
其实，我还是不知道，我这个人的存在之于瑞瑞和小君到底是不是麻烦，
但那一天后来，我终究还是放弃打破砂锅问到底了。
毕竟，世界上有些问题还是太难解，毕竟，我其实还是希望这一切都不要改变。
已经失去一个方韦德的我，真的不想再失去郑瑞瑞了。
就算，这样的关系有点自私，有点糟糕，有点不完美，有点缺陷，有点异于常人……
可是，我真的很幸福，也很感谢，她存在我的生命中，不离不弃。
那一天后来，我们还是有那么一些话，始终无法用言语说出口。
但它们最后化成了文字，然后，躺在我们两个的手机里面。
‘瑞瑞，有件事，我一直很想跟妳说…谢谢妳，爱过我、也谢谢妳，依然爱我……’
‘谢谢妳让我知道，原来妳真的知道，我爱过妳，也依然爱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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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ttps://youtu.be/B4HTu9RXIeI
好吧，看样子我又不知道要多久才能出坑了（叹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