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俊杰告白之后，有好几个夜晚，我都作了同一个梦，我梦到，我回到那一天。
有些画面是真实发生的。
比如那天，我和家妮躺在床上，她正无助地说着她不知该如何面对俊杰的喜欢。
我安抚她好一阵子后，问了她，真的没有发现俊杰喜欢她吗？
她只是傻傻地用手指头拨著自己的下唇，一脸无辜，说俊杰不说她怎么会知道。
我又问了她，该不会真的喜欢上方韦德了吧。
她叹了口气，双手手指绕呀绕的，说她总觉得不可以喜欢上他，却控制不了。
我淡淡地笑，告诉她，心想要往哪里跑，没人能阻止。
她翻过身和我对视著，问我不阻止她吗；我也侧过身子，问我能阻止得了她吗？
我们离得很近，近到我可以看见她的睫毛微微颤动，她的眼睛直直望进我眼里，
在我溺毙在这种亲暱以前，她就烦躁地翻过身，大吼著说她跟方韦德真的不适合。
有些画面则是我的幻想。
一样是躺在床上的我们，我一样问了那句，有没有发现俊杰喜欢她，
家妮一样答了没有发现，只是那时候的我，却又接着说下去。
我说，那我呢。家妮眼睛眨啊眨的，不解地问，什么那妳呢？
我说，那妳有没有发现，我也喜欢妳，喜欢妳好久好久了。
然后家妮的笑容僵住，她默默地将我们之间的距离拉开，慌乱地说，
瑞瑞，妳不要闹我啦，吓我一跳。
这还是比较好的梦了呢。
我甚至还梦到，告白以后我自以为勇敢地抱她入怀，却被她硬生生地推开，
她说，瑞瑞，妳怎么可以这样，好恶心。
然后我惊醒，才发现我什么都没说，我跟家妮，都还好好的。
抹掉眼角那湿漉漉的一片心痛，我告诉自己，只是梦而已。
只是梦而已，可是为什么，我的眼泪却越抹越多呢？
如果有那么一天，家妮真的知道我是这样喜欢她的，她会不会真的觉得恶心？
我会不会真的失去她？
我不能告诉妳，所有我的心思。
可是家妮，我是真的好喜欢，好喜欢妳啊…
－ － － － － － － － － － － － － － － － － － －
对于台湾人，有一件事情几乎是无人不知的。
对有些人而言，重大事件只是个听说，啊，原来那年是那样惨烈。
但对有些人而言，重大事件却是一辈子的痛，某个谁可能就这样消失在那人的生命中。
而对于我们五个人来说，1999年，921大地震，成了记忆里永远的恐慌。
俊杰因为担心家妮的安危，去找家妮之后，被重物砸到，送进手术室。
我看着家妮自责的模样，却什么也帮不上忙，只能轻轻拍拍她的背，无声的安慰。
我们从都没想过灾难会离自己这么近。
可偏偏，人生这条路，总是在人没有防备时，突然出现大窟窿，让人跌得狼狈。
俊杰断了一条腿，永远不可能完全复原了。
为俊杰难过的同时，看着家妮陷入从未有过的悲伤，我好无助。
原来这个世界，是这么的脆弱，谁都不知道，它下一秒可能就崩塌了。
我们的世界都垮掉了。
俊杰的腿断了，他的世界垮掉了，那个以往总是傻傻笑着的男生，
脸上多了好多我没见过的阴郁，任我再怎么安慰也没有帮助。
家妮的世界垮掉了，俊杰为她断了腿，她却不能回报俊杰这份能为她舍命的感情，
她跟我说她好后悔，后悔不该留在储藏室的，一切都是她的错。
而我小心翼翼建构的世界，好像也不复存在了。
我以为我可以的。
当我看着家妮因为担心俊杰而细心照料，和我越来越少连络时，我以为我可以不自私，
觉得这样才对，本来家妮就该好好陪伴为她牺牲的俊杰，
觉得他们两个人越走越近，是我想要看到的结果－－爱的人和好朋友一起幸福。
可直到家妮在电话里对我说，她想要给她跟俊杰一次机会，他们在一起了的时候，
我的脑袋嗡嗡作响，里头突然出现一个，在那天以前我未曾想过的念头。
－－如果为妳断一只腿，就能换来妳的爱，那我也可以。要我用什么去换都愿意。
我为自己的想法感到羞耻。
俊杰的受伤是份折磨，而我身为他的好朋友，竟然卑劣的想着，他是如此幸运。
我竟然在想，如果我也去救了家妮，那该有多好。
“瑞瑞，妳有听到吗？”
直到家妮出声叫我，我才回过神，发现我们仍在通话中。
我晃晃头，“家妮…妳真的开心吗？如果只是因为内疚，妳之后－－”
“俊杰对我很好。”家妮打断了我，“瑞瑞，妳不用担心。”
“…嗯，我知道了。”
如果对妳很好，就能够换到妳的爱，那么为什么，妳却不爱我呢？
为什么呢，唐家妮…
－ － － － － － － － － － － － － － － － － － －
那一夜，一边哭、一边不停地灌著啤酒的我，第一次那么孤单地买醉。
那时的我不禁想起大学的岁月，那些我们在陪家妮疗伤下开了一瓶又一瓶啤酒的夜晚，
我们三个人，好青春，那些喊得宏亮的“干杯”，让喝酒消愁这件事变得不重要，
重要的是三个人一起相聚而共饮，重要的是我们的友情。
可是，后来只剩我一个人了。
我们不再是三个人，而是，二加一。
我哭得不能自已，满脑子尽是不被爱的心碎，悲伤，愤恨，怨怼，不甘……
我已经想不起来，我是怎么样睡着的了。
我只记得，隔天的我醒来，看着满室狼藉，又去浴室照了镜子，心里下了一个决定。
－－郑瑞瑞，妳不可以再像昨天那样有那些自私的想法了。
－－妳要祝福家妮和俊杰，妳不是一直告诉自己，看家妮快乐就好吗？
－－可是我做不到。我没有办法再笑着回应家妮，听她谈论她和俊杰的事了。
－－那就离开吧，不要见到，就不会痛了；时间一久，就会忘记了。
－－不管怎么样，都不可以让家妮知道，妳在想什么。不可以伤害到她。
－－那，就去美国吧。
我放弃了研究所的考试，决定顺着家里的安排，到美国念书。
在离开前，家妮终于排出一天给我，我们好久没见了，因为她的生活被塞满很久了。
“瑞瑞…妳真的不能留下来吗？好过份喔，妳之前明明说不会留我一个人的耶。”
家妮站在我的面前，明明上次见到她只是一个多月前，我却觉得她憔悴好多。
在台北上班，休假就去台南陪俊杰复健，这两件事让她奔波劳累，她变了好多。
她的头发好像长了一些，黑眼圈好像加深了，脸上冒出几颗痘痘。
更重要的是，她的嘴角不再像以前一样总是上扬了。
那一瞬间我突然有些恍惚，脑中闪现大一时的画面。
开学第一天，打钟后，原本背起书包就要换教室的我，手腕被她给轻握住。
一转身，映入眼帘的是顶着一头乌黑的短发，整个人看起来充满活力的她。
她笑得好灿烂。
“刚刚听到老师点名，妳叫郑瑞瑞吧，妳笔记好漂亮喔！我是唐家妮，
我以后可以都坐妳隔壁吗？这样要是来不及抄就可以边看妳的笔记了。”
搭，搭，搭…
“瑞瑞，妳怎么哭了…唉唷，我当然知道，妳一定也很想留下来，
我不是怪妳啦，妳不要哭，我只是有点失落…唉唷，瑞瑞，妳不要哭了啦…”
看见家妮慌张的模样，我才知道我居然哭了；这是我第一次，在家妮面前掉泪。
我用手背胡乱抹掉泪，勾起对她一贯的笑容，“我知道妳不怪我，我只是舍不得。”
看见我的笑之后，家妮才稍微松了一口气，左手拍了拍自己的胸口，
“郑瑞瑞妳刚刚吓死我了！我从来没有看过妳哭，都不知道要怎么办了啦！”
“对不起嘛，我现在没事了。”
我双手握住她的左手，轻轻地拍了几下，她才终于笑了。
那一天，我们聊了好多好多在大学时代的回忆，我有种这个世界什么也没改变的错觉，
直到天色越来越暗，家妮说她得回家了，还要准备一下明天要下台南的东西时，
我才清醒了过来。
我要离开了。我真的要离开家妮了。
在我们说了好几次拜拜、家妮也好几次走到一半停下来回头又看了我一下之后，
我看着她的背影，终于还是忍不住。
“欸，唐家妮。”
“怎么啦？”他回过头
“不给我一个离别的拥抱吗？”
“……瑞瑞。”
她转过身，双手张的开开的，向我走近，环绕住我，给了我一个紧紧的拥抱。
她的头抵在我的肩上，讲话的声音带着点哭腔，
“等妳回台湾，一定要第一个找我知不知道？”
“好啦，我知道了啦，等我回来，一定先会通知妳。”我这么说。
而我那份真心话，说不出口。
－－家妮啊，我也不知道，我什么时候才能够回来。
我真的不知道。
不知道，究竟要到什么时候，我才能够放下，我对妳的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