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6.
拿起手机,又放下,目光移回萤幕,继续隔天将写的诉状,
手指飞快掠过键盘,思绪空挡,闪过那双浓艳的大眼,沁心的广藿香,
电脑萤幕上写着红。她不自觉打了红这个字,在承上启下的转折,
“讵料”之后接下是红。
一滴血落在大缸水里,色彩弧线抽丝扭曲,越来越细微,终回归透明。
水的味道不一样了。短暂一会,余波荡漾,涟漪皱了日常生活。
张秀红勾着她的脖子,直率地说想要。
除了身体,还想要她的人生吗?
Backspace删除红,接着讵料写下转折。人生的转弯,文字上的转弯,
写起来好容易,可是,即使是火车转弯那磨轨尖刺声响,耳朵还是听痛了,
何况真正的转弯,是拿那细皮嫩肉对准沙石地板狠狠地磨。
她已过弯,在过弯后的笔直路上走着。
手机响起,“有空吗?”张秀红弯起眼眸勾笑意,她忽然想念范瑾瑞眼底浮动的自己,
如此忘情如此放心把自己交给故人。
水有波纹,倒影才波折。把手指戳入水中,大力大力地划圆,
刮起底泥,混浊厚重带些酒红墨绿,像是深夜酒吧招牌在雨夜里,拓在地的迷离光影。
她想念范瑾瑞干燥略粗糙的手掌,贴在胸膛滑过乳尖,
战栗如水珠从针尖破碎,伏藏在皮肤以下,当天际响雷,回荡的震动重回体肤。
双臂间的温度在冬夜包覆她,包子在冬天来临时离开。
心头揪了一下。
花了很大的力气,安顿好她父亲,也感谢这些事情费力,暂时躲开包子在心头的痛感。
原以为还有更多时间,再检查,拖不过月底。
自己的身体,父亲一定知道,她若开口转达医生的说明,
是把确知的结果写在纸上,摊开来要父亲画押。
她拖着,心下惶然,面颊削瘦毫无血色,仿佛生病的人是自己,
但那眼底闪动的精光,丰唇勾起得狂浪弧度,还像是羽色鲜赤的火凤,
夜行时点燃夜空,亮起范瑾瑞的眼。
范瑾瑞开门侧身,张秀红大剌剌地坐在沙发上,望着酒柜那排烈酒。
“要喝什么?”
“有香槟吗?”
明知道没有,还是这么问,范瑾瑞扫过那眼底满是作弄意味的女人,
淡淡地答没有,“要就single malt,其他就没了。”
“妳噢,偏执狂。一排柜子里只装single malt。”
“喜欢就这一样,买其他的是浪费。”
单手举起比麦芽糖还深沈的酒液摆晃,张秀红笑起来,“妳啊...”干了一杯,
鲜红舌头舔干唇上酒汁,脸色却显得青白,“再来一杯。”
范瑾瑞收起酒,把胃药摆在桌上,倒了温水,推在张秀红面前,
又翘起脚,自顾自地喝酒,“妳看起来有些事情,怎么了?”
心头暖,眼眶跟着热起,她不知道怎么了,从胃一路酸上胸口,
好像已经难受很久了,郁积在体内腐败难发,终于一次性的溃败。
张秀红别过脸,喝着温水,声音干涩,“妳知道一个案子必输,
而妳也收到判决败诉的主文了,怎么跟当事人讲?”
范瑾瑞几乎职业病地要答“分析上诉成功率给当事人听”,但张秀红不可能不知道,
心头跟着紧,该是人的事,不是诉讼的事。
“诚实。”范瑾瑞压抑自己坐到张秀红身侧的冲动,尽量维持声音平稳,
“也没别的选择了。”
情绪很浓,身体要爆炸似的难受,张秀红站起,面向一排酒,背对范瑾瑞,
觉得自己愚昧极了。
她怎么以为贪求温热的欲念可以压过那些不知所措的忧伤,
为什么不预防自己在外面崩溃,为什么这不相容的情绪思考交杂在自己体内,
不受控地随意窜出。
我要走了,四个字卡在喉咙,她却知道这时语句酸蚀过太残破太懦弱,
就站着,不再言语。
范瑾瑞挣扎,有股冲动,要走上前拥抱张秀红,但是她好不容易走在直路上,
这一分一秒流逝,这个时机像慢格镜头下的流星,她应该许愿,
迟疑间,她还在喝酒,还在思考拔河,张秀红坐下来了,斜倚在长沙发上,
闭上眼,“今天想要待在妳这里,方便吗?”
“妳可以睡我的床。”
“睡妳的床,我会抱妳。”
“随便妳。”
落荒而逃似地装忙,拿了浴巾跟换洗衣物,交给张秀红,“我把房间整理一下,
工作也要处理。”
张秀红接过衣物,迅速转过身直直进了浴室。
她在失控。不认为自己还有那种百转千回易伤的心;她向来是无心负心,
一直让别人委屈,在这一刻却是受尽委屈的酸苦滋味灌满胸口,
一切不过是人生,她要豁达,好像是豪爽干了一杯硫酸表面无事体内烂光光那般,
她是没有心的人,在这样的时刻身体欲念还攒动,跟欲念交壤的轻松时刻,
她又自顾自地绕回酸苦的死巷,对立的情境情绪根本是她灌了硫酸再干盐酸。
拖着湿淋淋的头发,走出浴室。
范瑾瑞坐在客厅用电脑,眼睛专注地锁定萤幕,“我还要写一下,妳累了先去睡吧。”
“知道了。”
“头发要吹干。”
“不想吹。”
范瑾瑞像是被惹恼似地皱眉,抄起吹风机追在张秀红后头,“吹头发。”
素颜的张秀红年轻了五岁,深邃眼眸闪亮,带着红丝,噘嘴,“不想。”
“坐下,我帮妳吹。”
“不要。”直接走到范瑾瑞卧室,边走边碎念,“妳管太多了...我不想吹。”
“踏入我的国土自然受我管辖。”
“外交官例外。我是教授,不受学生管辖。”
“嗯哼,教授可以睡学生吗?”
“学生毕业了就可以睡啊。”
一时与塞,眼前张秀红已经坐在床上,湿淋淋的后脑勺准备靠上枕头,
范瑾瑞箭步接过那颗头,冰凉的长发浸湿棉裤,张秀红倒是无赖地闭起眼,
“恩,恒温枕头温度跟软度都很棒。”
广藿香混融自家的沐浴乳气味,洗净的脸如镶上宝石般,五官精致,
一张脸没有血色,嘴唇却奇异的红而丰润。感觉心跳,感觉先于思考。
弯下身,浅尝温润的唇,张秀红环抱她的脖子,舌头侵略性撬开范瑾瑞牙齿,索求更深。
方正房间,散满浑圆的情欲气味,她们都喘息著,张秀红翻身,
范瑾瑞仰倒在床上,四目交接,像是猎物与猎豹,张秀红啃吮着眼色迷离又迷惘的故人。
97.
张秀红抱紧她,像是八爪章鱼,紧缠着。
夜里寒凉,肌肤相接热得濛出汗。她很疲倦,却还想着挣脱回到电脑前写状纸。
张秀红呢喃,“不要动...”又加重了环抱在腰的手劲。
脸红心跳,年轻时,她遇到的张秀红潇洒得多,不曾如此胡搅蛮缠。
“...我要去...”
“不要,妳待在这里。”
她放弃,陷在章鱼的绑缚里冒汗。
张秀红热情而细致,几乎舔遍她全身,动作却又是大开大合地狂放,
腰间被对折过久,酸痛沿着腰散到大腿内侧,
腿间的热跟湿润又因脑袋的画面重现而热起,范瑾瑞恨自己还害羞。
她跟张秀红也不是第一次做了,害羞什么。
心里甜得不知所以。这种感觉是第一次,像是热恋的情侣。
她该安眠,享受这一刻,像是天亮便化去的霜,享受这一刻,
在无人的街头,贴头贴近地砖闪亮若珍珠的时刻,好像是张秀红怀里的珍珠。
一夜无梦,醒时范瑾瑞还在她怀中。
张秀红心头暖,松开手,范瑾瑞翻身背对她,她指尖画在光裸背上,
默默不语。
沉默散开来,网住她。什么也不必说,人就在身边,很安稳,能这样过下去就好了。
可是,她分不清自己是累了想休息,刚好遇到范瑾瑞,或者范瑾瑞使她想休息,
就这样懒懒待着。
范瑾瑞千头万绪。张秀红不像是她所知的张秀红,一样坦白,却是更温柔,更虚弱。
记忆里,那是个不示弱,想处处占赢的骄傲女人。
她更喜欢当下这个有些孩子气,有些虚弱,还完整保有那股霸道执拗的张秀红。
天亮了,她看清自己在第一面重逢时,便脱轨转弯。
她以为变得麻木变得无感有技巧,在肉体几次重逢,
那些麻木从内里活化到血肉丰沛结实。
所以她不晓得能说什么,只能安静背对,等待接下来的命运。
这几年,她已明白命运就是做了以后,静候安排。
她知道自己想要感情,记忆中的张秀红,不是合适的感情对象。
在这当下让她头晕心乱的张秀红,却仿佛有那点可能性。
如果,张秀红要定下来的话。
迅速归纳,她突然又感慨又好笑,还是跟当初一样,取决于张秀红要的是什么;
她还是在试探,在确认张秀红要的跟她不同时,负责切断跟拉开距离。
所以说,她是教授,自己是学生。
教授负责去拉计划,学生执行,或者决定辍学。
“我要去写状了。”
“吃早餐吧?我们去吃早餐。”
冬天的早晨谁舍得离开被窝,范瑾瑞在床上缩得更紧,像一颗球。
张秀红抚摸那光滑的背,享受这一刻的美好。
她知道,离开范瑾瑞的家之后,就要诚实地告诉父亲,时间不多了,胸口像被石头压着,
又不住沈重。去吃早餐,暂时别管了...
多年后重逢的早餐,弥足珍贵。微光照亮范瑾瑞耳壳外细小的毛,红通耳朵,
像只可爱的动物,她探上把玩,耳朵又更红了。
范瑾瑞闷闷地说,“不是说吃早餐吗...”
“嗯,是啊。”继续玩。
“...那先放下妳的手...”
“哦?”听出范瑾瑞细声喘息,张秀红笑意加深,含住耳朵,含糊地说,
“妳来当我的早餐吧。”
后来,范瑾瑞的状纸到隔天清晨才有空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