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下一个花季(二十六)
花店里进了一大批香槟玫瑰,周末结婚的新人订了三百朵的白玫瑰,要装饰会场和舞台的
周围,小小的店里塞了满满白色的玫瑰花,小霓在花丛间钻来钻去,一点都不像感冒虚弱
的小孩。
“将来我也要在我的婚礼上布置满满的白玫瑰花,然后地上洒满玫瑰花瓣,啊,是红玫瑰
的花瓣,这样多浪漫啊?是不是?”
花店里新来的这个打工女孩十九岁,双鱼座,生性乖巧、天真,没谈过恋爱,总是兴高采
烈地跟我说着她幻想的爱情故事情节,然后陷入远方想像的画面。
我一边整理著这个月要报税的帐款,心不在焉地虚应着她的故事。
花店三年前重新装潢,少了些小盆栽的贩卖,专门卖婚礼、宴客布置花朵,爸爸在中风后
有一只脚一直行动不太方便,便没再顾店了,后来因为要照顾小霓,我也没时间去管花店
的事,才请了打工的学生来几天交换著上。
“这个月医院买这么多桔梗啊?”
“对啊,听说是一个医师自掏腰包买给病人的...”
“他也算我们老客户了,订了快两年...”
小佩点点头,还在关注她未来婚礼的细节,“欣蓓姐,你结婚的时候有做什么浪漫的事吗
?”
“什么浪漫的事?就一般宴客请客啊...”
“嗄!就这样!一个女人生命中最重要的事,怎么没好好计划?”
“不就是结婚吗?”
“你好实际喔,能和自己的真爱一起过一辈子,我光用想得就感动得要哭呢!”
我停下手边的动作,看着她,想知道她是否会真的落泪。
“怎么?干嘛一直看着我?”
“没事。”
我整理了一下文件,“好啦!我们要先走了,我还要带小霓去看医生,走囉。”
“喔。”
我牵着女儿的手,在离开花店时候突然浮现许久不曾有的感伤。
我们也曾是那样对未来充满憧憬和想像,只是曾几何时,那些浪漫的故事却有如雨后的彩
虹一般,随着时间的流逝、年龄的增长而渐渐消去形影,了无痕迹,只剩变幻无常的云彩
。
“妈妈,下雨了耶。”
“对啊,下雨了耶。”看着小霓雀跃表情,我不知道她喜欢下雨的原因究竟是什么,或许
是喜欢雨声打在屋簷上的声响,或是雨滴落在水塘里散开的涟漪?四岁的她其实不清楚自
己为什么喜欢,只是平常都吵吵闹闹的小孩子,却到下雨时,总会安静地看着窗外。
“爸爸要来了吗?”
“没关系,我们可以在这里看一下雨。”
我在花店前停下了脚步,陪着她看一场雨。心,却有一点点窒息。
不知道是刚刚小佩的话勾起了什么引子,那年山雨磅礡的山岚景象,忽然浮现眼前,她手
掌里冰冷的温度,仿佛穿越了时空,冷得我直颤抖。
“你还好吧?”小佩拿了一把伞出来,“店里有多的伞,要不要拿去?”
“不用了,柏尉等下就来接了。”
我话才刚说完,柏尉的车就已经停在门口。
“爸拔!”小霓高兴地笑着。
她的笑容瞬间温暖了我,关于遥远的记忆一扫而空,我拉住了她黏呼呼的柔软小手,感到
踏实、平静。
初春午后的一场大雨,将沿途的木棉花打了满地,花落之后,木棉会随风飘扬,树梢开始
冒出新芽,春天过完的时候,木棉树上紧簇的叶子繁盛,然后等待下一次的花开......。
生命在这消长起落间继续著,花开、花谢,有时我们极力想要跳离这些生命循环的循环,
但蓦然回首时,才了解在这生命的洪流中我们根本无从抵抗,关于生老病死、生离死别的
轮回常态。
那年锁在心里深处的记忆,还偶尔会在某个多事的雨天中浮现,以前想到时还会无法自拔
,好像掉落的雨滴全都成了记忆的漩涡,一直拉着我陷入悲伤的困境,一直到小霓的出生
。
我那时常想,是不是上天想拯救我,给了我一个喜欢听雨声的的女儿,从此以后,我只要
它陪着我,听见她小小心脏跳动的声音、她那小小的手掌轻轻地握着我,我就可以感觉心
安且平静。
“小霓有好一点吗?”
“今天早上烧好像退了,现在又生龙活虎...”我看着后座的小霓,她偏著头一直看着窗
外的雨,满脸兴奋。
“是因为下雨了吧?”柏尉说。
“对啊,前天也因为没撑伞才感冒,现在看到下雨又高高兴兴...”
“真是奇怪的小孩啊,”柏尉故意笑她,“是不是?叶小霓?为什么那么喜欢雨呢?”
“因为雨很漂亮啊.....”
“漂亮啊...”柏尉下意识地回了句,我想他真的有理解吗?
这三年来他因为工作调度,被外派到中国,每个月回来一次,在小霓最需要父爱的时期,
却无法天天见到爸爸...。
“Kevin和欣芃明天几点到台北?”
“上午十点。”
“他们这一趟回德国多久啦?”
“两个月,顺便度蜜月玩了整个欧洲...”
“Kevin也真是的,都不用工作吗?”柏尉叹了气,“都结婚了还是要稳定点吧。”
“他是英文老师啊,怎么会没工作?”
“补习班英文老师...”柏尉正讲到一半,就被小霓打断了。
“明天可以见到Kevin吗?”
“小霓...”我觉得又好气又好笑。
“要叫姨丈。”柏尉纠正她。
“Kevin会不会带糖果回来?”
“姨丈。”柏尉很坚持。
小霓嘟著嘴,“Kevin姨丈会带糖果回来吗?”
“怎么还是叫Kevin了,那是长辈...”柏尉咳了一声,又叹了口气。
“算啦,Kevin从小对她就没像过长辈...”
“但这样感觉这小孩很不礼貌...”柏尉又咳了几声。
“你一起看个医生吧!常常在那边咳...”
“最近应酬多。”
“别喝那么多酒,谁说应酬一定要喝酒的?”我忍不住唸他,“为什么不申请调回来算了
?去中国也不知道在忙什么、成天都得应酬...”
“我想给你们过好日子啊。”
“我们的日子已经过得很好了...”窗外一台救护车驶过,在大雨中溅起一阵水花,飞奔
进入了医院的急诊区。
“妈妈,怎么有救护车...”
“是啊,有人生病很严重了,医院就会开救护车去接...。”
“总之,趁还年轻时能多打拼一点是好的。”柏尉做了这个结论,把车开进了医院停车场
。
难得柏尉有时间来医院,我也趁机要他去看看自己咳疾的旧病,我则带着小霓去小儿科看
诊。
小霓不是个常看医生的小孩,从小就很健康,活泼乱跳的,因此每次去看医生,她就好像
是去观光,喜欢在医院里东看西看,到处跑跳。
小儿科的医生是个戴着眼镜的斯文医生,讲话非常缓慢沈稳,询问病情时,小霓闪著骨碌
碌的眼睛,已经把整个诊间梭巡了一圈。
连医生问她话都心不在焉,“喉咙会痛吗?”
“叶敏霓?医生在问你话呢!”我将她注意力拉回,“喉咙还痛吗?”
小霓摇摇头,“妈妈,我想喝水。”
“看完医生再去买水。”
“基本上烧退了应该就没事了,最近流行性感冒,小孩子有时病毒感染就会发点烧,也不
是什么坏事...多喝水就没事了。”
“嗯...谢谢。”
我拉着坐立难安的小霓,向医生道谢。
小霓蹦蹦跳跳地出了诊间,候诊间有个和小霓差不多大的男孩子在哭泣,一直和他身边的
母亲说不要打针的事情,小霓边拉着我,边望着那男孩,这时柏尉打了手机过来,我找手
机的当时,便放开了她的手。
“看完了吗?”柏尉在那头问。
“嗯,差不多了...要去拿药,”我分心看着小霓在前方蹦蹦跳跳,“你呢?”
“在抽血。”
“抽血?”
“医生说要检查一下,谁知道...”柏尉那边的声音有点吵杂,“好了,我等等再去找你
们。”
我挂上电话,小霓不知道跑哪去了,“叶敏霓?”
我循着最后看到她的路线跟过去,转过了护理站前,她依旧不见踪影。
“小霓?”
我有些着急,声音大了点,就在我准备问护理站的护理人员时,小霓从护理站前的诊间小
跑步了出来,她满脸顽皮地看着我,以至于根本没看见前方直行的几个护理人员,整个撞
上了正在拿着一杯咖啡的医生,茶色的咖啡渍染上了对方的白袍。
“小霓!”我赶紧跑过去抓住她,“谁叫你乱跑的,撞到医生了啦...”
我连忙跟正在弯腰擦著咖啡渍的医生说抱歉,“不好意思...我女儿...”
“没关系...小孩子嘛...”
那人抬头,我顿时觉得周围的空气被抽干了,完全说不出话,几乎可以感受到我的心脏激
动地膊著,就要皮开肉绽地冲出左胸,仿佛梦中紧追着你不放的魇魔成了真,现了实。
不可能.....不可能...。
我的理智还在企图挣扎,但随着现实的声响再度恢复我的知觉,我才知道全世界里最糟糕
的重逢莫过于这时。
“严医生,你还好吧?”旁边的护士问了问她。
严瑾愣了好几秒,随即恢复了笑容,“没事,只不过少了杯咖啡嘛。”
“妈妈...”小霓拉拉我的手。
我压住我的心悸,冷冷地说,“我赔给你。”
“不用了...没关系,才一杯咖啡而已...”严瑾蹲了下来,点点小霓的鼻子对她说,“你
有没有被泼到还被烫到啊?那是热咖啡呢!”
小霓被逗著呵呵笑,“医生对不起...你的衣服被我弄脏了...”
“没关系没关系...反正迟早会弄脏的。”
“严医生,你要不要先把医师袍脱下来?不然要穿着这样去见病人吗?”
“不会怎样啦,病人又不是看你衣服干净不干净...”
严瑾看着我,想说些什么,但又不知道怎么说。
“医生,”我花了很大的力气平缓我的口气,但我根本无法直视她的目光,“干洗费多少
钱,我赔你...”
“没关系...”
我打断她,“不行,一定要!”
我理不清我的情绪,只知道我不想亏欠她任何东西,也不想她好心的施舍,而这样最简单
的方法就是算得清清楚楚,一项一项都不亏欠彼此。
“咖啡多少钱我也赔给你!”
“真的不用...”我没看过严瑾如此失措,她试图想要开口却一直被我拒绝。
“为什么不用?”我的口气冲上来,“该算给你的就算给你,翻倒了一杯咖啡就还你一杯
,这样谁也不用欠谁...”
“小蓓...”
她这一声有如海啸般瞬间袭卷了我的所有神智,所有的爱恨掐着我窒息。
她凭什么这样叫我?
我拉着小霓,急欲转身离开。
一回神,却发现柏尉站在前廊的另一边,他的表情由看到我的漠然,转成自然的笑脸。
他走上前,无视于我的反抗,牵着我的手再度面对严瑾,“你不是之前住在楼上的房客吗
?好久不见了...”
“啊。你们认识啊?”旁边搞不清楚状况的护士搭了声。
“嗯...”严瑾依旧带着笑意,“很久以前住在他们家楼上,太久没见面,差点认不出来
了...”
“是啊!”柏尉也搭著话,“真的是好久了,怎么变成医生了?”
“说来话长,发生了一些事,你们也是...这些年好吗。”严瑾试图对我表示善意,我却
撇过了头。
“结婚啦,小孩都四岁了。”
“是吗。”
“这样吧,周末到我们家叙叙旧...”柏尉说。
我不解地望着柏尉,他究竟在想什么?
严瑾先是一愣,随即又了恢复笑容,“好啊...”
“就这么说定了。”柏尉留给他电话和住址,然后一副爽朗地拍拍她,“千万要来啊!”
“嗯,一定。”严瑾依旧笑着,“好了,我先去巡房了。”
严瑾离开后,我用力地甩开柏尉的手,然后一句话都没说。
一直到上了车,小霓在后座睡着了,我才冷冷地问他,“你这是什么意思?”
“都已经过了这么久,有什么好不能见面叙旧的。”柏尉开着车笑着回应。
“都过这么久了,为什么还要见面?”
“难道你还在意过去的事?”
我不想回答,转头看着窗外的车流。
天空已经放晴,夕阳的余辉照在车里,车窗上却有雨后还未干的雨滴,像个粘腻阴暗的过
去,一点一滴沾溼春日的明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