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竹林小径”走入“岚山”的乡野,我领着景介,在晨时的幽谧中寻找“常寂光寺
”的身迹。行过了一方树影倒悬的镜池,再随路几个弯拐,终于它的山门在旁悄然显现。
门的木色墨深,结构朴实低调,若非门楣将名号书印着,纵使透过篱缝能见些茂林,也难
联想里头满遍著璀璨枫色。
“这间?”景介随我往里望看,神情同样有些不解。
“是啊,不然一大早怎么会有一堆人在排队。”我指著售票口。
跟上人龙买好票,踏进山门,期待已久的院景渐次现显。入口的枫叶虽多呈翠碧,但
随着步伐前迈,色调开始悠然流转,像经过设计的戏剧搬演,烘托著、堆叠著,然后在“
仁王门”前涌聚成一片橙艳。粗豪的茅葺屋顶让它透显沧桑,尽管柱椼不带饰缀,包拥的
枫林却成了自然的妆点,勾人抬望。
“太夸张了,这阵势....”穿过了“仁王门”,景介骤然停下步伐。
“什么?”话才问完,答案便揭晓了,因为眼前是条长阶笔直往上,而让气氛变得诡
谲的是阶顶,一整排的摄影客将手中大砲朝下指,有着谁若踏前就轰谁的态势。
“看来从上面向下拍的景色应该很棒。”他的语气透著期待。
“也要有能耐不被那些人的目光杀死,人家就是要拍空景,谁有胆去走啊。”
“她。”景介指著不远处的大婶,她用自在步伐就这样踏上了长阶,表情悠闲,一面
爬还不时停下来看着景,拿相机左拍右拍。
“这心脏够大颗,我不行....”大婶果真是种脸皮防御力很高的族群。
“不然我们走这条,应该也会绕上去。”景介指著右侧的蜿蜒步道。
为躲开怨气弹幕的攻势,我们朝偏路弯拐,边坡的苔绿被落枫铺染,有着撩目的斑斓
。然尽管凋叶处处,枝头并非空悬,属于深秋的嫣红仍艳丽着,无边无际往丘上繁盛。一
段旋律也因此被勾扬拼组,让我在闲步中低哼而出。
“你怎么会知道这一首?”景介惊讶的双目望了过来。
“你不是写在纸条背面?”在我脑中串起的正是“枫”的副歌。
“你没提我一直以为你没看到。”
“昨天早上那么尴尬,根本不知道该怎样说啊。”更何况之后又遇上恭介。
“所以....你要解释为什么留这歌名,还神神秘秘藏在纸背后?”这个疑惑我一直想
得到答案。
“就....有很多东西想写,又觉得应该走得洒脱,不好说太多。而且....”景介将视
线撇向别处:“歌词有些跟我过去的事有关,不知道该怎么交代。”
“感情?”我把脸凑近。避无可避的景介莫可奈何望着我,几秒后点了头。
“你在‘平野神社’提过的那个同学?”我想起他当时的抑郁表情,想起里头的怅惘
与酸涩。
“嗯..”
“那....现在可以交代了吗?”见他似乎愿意谈及这事,我赶紧追问。
景接口有难色:“不晓得要从哪。”
“从如何开始的。”
“就同学啊,胡闹胡闹莫名其妙开始,没什么特别的。”他的眼神又是一阵飘忽。
“不准这样混过去,我要听细节。”
“细节喔....”他望向枫林深处,久久不语,仿佛记忆的叶丛过于叠密,找不到最开
头。
“应该是高中一年级刚开学的时候吧。”追想中的景介突然开了口:“那时我只是放
学无聊,随便在运动场边画同学的打打闹闹,画著画著,当中一个人往我瞄了几眼,就走
到我旁边坐下,脸直接凑过来看。”
“‘你画的不好。’他皱着眉一直摇头,好像我画的真的很糟,我还在想怎么会有人
这样没礼貌,他居然扬起下巴,说出更不要脸的话。‘里头这个是我吧,应该更帅啊~’
”景介边讲边模仿著。
“然后勒,你把他踹远远喔。”好有趣的人,我忍不住笑了。
“哪这么暴力,可是这人脸皮不知道怎样练的,指这指那嘀嘀咕咕后,又磨着要我重
画一张他的特写。”
“你答应了?”
“是啊,我觉得当时应该是中邪了才会答应。”景介叹了口气。
“因为是帅哥?”
“也没有,他眉毛粗粗、头发乱乱的,有些明显的雀斑,五官分解来看,其实还好。
”
“那怎么会鬼遮眼?”我好好奇。
“又不是不帅就不能画,而且我本来就没在迷帅哥。”他瞟了我。
“所以是我不帅的意思。”我垮了脸。
“你自己说的喔。”他抿著嘴笑了起来。
“本来看他这么嚣张又自信破表,想随便画画,说他就长这样,可是事情很奇怪,当
打了轮廓,开始勾眼睛眉毛,才盯了几秒就觉得有东西往心底触了一下。是从他有点精力
过剩、姿势换个不停的肢体呢,还是不管说什么都保持嘴角上扬的表情,我也不太懂。那
个东西很莫名控制住我的手,牵着我认真、仔细地画完他的全部。”
“喔~~这么一见钟情?那故事接下来应该就是进阶成裸体画了吧,然后孤男寡男、
干材烈火、天雷勾动地火~~”
“不跟你讲了,满脑袋都垃圾邪恶思想。”景介给我一个白眼,快步朝前走。
“开个玩笑嘛..”
“到了。”他指著步道旁抬持各样大砲的人众,看样子这蜿蜒路果真与长阶会合一起
。
找了个人头缝隙往下望,我顿时能理解为何这群人肯耐心于此守候,因为石阶长直,
纵划穿抵方门,而两旁枫枝相互搭越,将绚丽枫色融舞一片,黄绿交携者轻快,橙红遍洒
者欢悦,长阶彷若通往乐土的门径,诱人飞身而入。
不过当赏望了片刻,我便察觉这根本是景介的计谋,趁着我这么一闪神,他人已不知
躲去哪,我东转西探费了番工夫,才瞄到他混在另群拍摄本堂的男女间。
“居然逃走。”
“修得这样新好吗?原先的古旧历史感都不见了。”他盯着本堂墙饰簷瓦,把我的话
当耳边风。
“我要继续听故事啦。”
“不说了,没心情。”他往堂殿后头绕去,任凭我扯着他手、哀求着,也不看我一眼
。
“好咩,对不起啦,别生气,你继续讲,我保证不歪楼。”我用手指在嘴前比个叉。
“真的?”他斜眼望了过来。
“天地可鉴、鬼神为证。”我正肃了表情。
“好吧,我想想。”他把视线投向殿后的小院,应为匠心随自然之势的加添,小院依
著缓坡,石塔与群树同化,放眼皆为碧绿灌木与枫红交织著,远方似乎还隐了片竹林。近
处的水池则有卧岩如岛,而落叶绯艳,池岸像欢绽了繁花,现著春之妍丽,以及我们都有
过的青春岁月。
“这样说好了,上高中前,我都一直跟恭介在一起,同个班级,同间屋子,整天就是
听他叽哩呱啦,被他拉著作些有的没有的,甚至还要陪他去跟人说对不起,有时我真觉得
他很烦,觉得好像一辈子都没办法摆脱他、都不会有自己了。可是,当两个人进了不同高
中,一天有一半的时间被切分开,忽然间,我觉得自己好像少掉什么,世界变得特别安静
,日子也空荡荡的,没有目标。”
“因为你们本来就来自同个细胞吧,再怎么不愿意承认,灵魂仍旧有着羁绊。”
“或许。反正就在这个时候,他出现了,尽管横看竖看跟恭介一点都不像,却带着永
远都用不完的能量走进那个空缺了,很蛮不讲理,也没经过我的同意。就像刚认识那次,
本来还装个严肃脸审查我帮他重画的,下个瞬间居然奸奸笑了起来,一把撕走画跑得远远
,只丢一句‘那我就收下了,谢啦’。”
“既然不爽,就别再理他了啊。”什么鬼家伙,跟恭介相提并论?我不能接受。
“没办法,再后来的日子,也不知他脑袋线路怎么接的,一付那张画就已经让我们关
系熟透的样子,课间休息拉我去学校卖店买零食饮料,放学用各种活动来邀我,就别说是
祭典了,每个都不放过。”慢慢踱出小院的景介盯着不远处的屋堂,那儿鸟居展立,似乎
附带了神社功能,而堂前小摊贩群聚,招揽声哄闹。
“还敢说我高中,你这不也是‘小书生错爱霸道小流氓’的故事开头?”我接了某位
大婶递来的试吃品,笑嘻嘻揶揄他。
“谁说他是小流氓。”景介瞪了我。
“你自己描述的,唔,这什么啦?”才把那袋试吃品倒入口,一股呛味就灌入鼻腔逼
我喷泪。
“Wasabi小鱼干,人家明明有讲。”
“谁有功夫听....”我赶紧翻出水壶,狂洗著嘴。
“自己爱乱讲话,活该、报应、天谴。”
“是是是,小的掌嘴,小的不该污蔑您的小情人,他最可爱最帅了。”
“哪来的情人,都跟你说只是同学。”话虽如此否认,景介的嘴边还是勾了点笑容。
“大人您怎么说都好,请继续~”我跟他作了个揖。
“接下来都是些细细碎碎的小事了,上课下课放学乱逛,很无趣的。”“常寂光寺”
的屋阁依山而筑,过了本堂还有几栋零散的被蜿蜒小路串往山顶。景介踩着石阶,远眺的
目光仿佛穿越了茂林,落在我未能参与的时空。
“不过他真的很喜欢闹我,有时偷偷跟我后面的同学换位置,用尺把我一边领子翻起
来,不然就是趁我不在,把我书包课本正的倒的穿插放,连我按颜色排列整齐的粉蜡笔盒
,也常拿去乱排。我抗议,就被他反击我日子过得太严谨很无趣,还说‘秩序啊,根本是
无聊的人创造出来的,你看山上,树木花草高的矮的胖的瘦的,大家都生得很随兴,哪里
有整整齐齐、按颜色长的?’”
“你没跟他反驳自然界也有很多工整规律,像涟漪如果没被干扰,就一定是个圆,彩
虹固定红橙黄绿蓝靛紫,还有很多植物的叶子十字对生得很整齐呢。”这家伙分明在诡辩
。
“那你比较适合跟他斗嘴,我讲不赢他。当时被他一说,就想到前几天书上看过的西
班牙高第建筑,每个都是不规则的。”
“要往这方向想其实也没错啦,高第设计的教堂公寓公园据说是模仿自然界,结构装
饰都是杂错的、波浪的,找不到多少横直线条,相当特别。”真希望有生之年能亲眼看见
完工后的“圣家堂”。
“是啊,所以我也不懂他只是胡闹完的硬掰,还是真比我早一步有什么体会,记得有
次我生气吼了他之后,他很认真戳着我胸口,‘你是画画的人,如果心不够自由,总放一
堆规矩、框框,永远画不出好东西。’那是我第一次看到他表情这么正经,他的话重重敲
了进来,好像也在我们之间打穿了什么,从那个洞望过去,是他心里更深层的世界,那个
时候,我突然觉得他或许是我生命的另一双眼,能带我看见我看不到的地方。”
生命的另一双眼吗,与景介一同倒逆时光的我,想起了几张熟悉脸颜。
“啊,这样的塔,我们高中后面山上也有。”石阶在半途拓开成台,一座“多宝塔”
上圆下方,叠簷勾挑得飞扬。
“你们常去?”
“嗯,几乎每星期都会。”景介语带感触抬望着,塔身虽持留木色未上华彩,柱椼间
却隐著细腻切弧,顶层致密的斗栱很惹人端详。“最早都是他拉着我东逛西跑,后来他反
倒喜欢跟我上山,旧旧的寺里通常没几个人,我有时画画屋子画画塔,有时画不同季节的
山林变化,他就在我旁边躺下,也不闹我,只是把手枕着、眼望向天。”
我随景介找了地方歇坐,平台的周遭枫林围拥,尽管叶色令塔楼显得朴褐,斑剥的桧
皮葺顶却自有其风味,兼著塔梢高擎的相轮,沧桑中又透现了凛然气势。望着望着,眼中
的风景也慢慢幻成图绘,里头多了两个少年,一坐一躺,不用言语,自然心契。
“这算是种只属于青涩岁月的爱情吗?当时的我其实不太清楚,毕竟在那之前,我根
本没想过这方面的事,更没想过第一个喜欢的人居然会是男生。只觉得有他的陪伴日子变
得好充实,只要有他在,胸口就热热的,他就像他的名字,每天给我源源不绝的能量。”
景介瞇着眼,将脸迎向云隙筛落的耀芒。
“他的名字?”
“是啊,他叫‘阳太’,似乎天生就带了太阳转世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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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寂光寺仁王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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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寂光寺多宝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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