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的夜雨急骤狂烈,但当清晨的微光透入窗台,睁开眼,房里阒阒静静地,响了整
晚的雨簷交击,已不知何时被添上了休止。我望向身旁的景介,仍熟睡的他眼睫偶尔颤著
,像正随着某个未知故事而起伏,故事中会有我吗?那个我是不是又让他伤心了?我触著
他的嘴角,想将结局拉勾成笑颜。
很难料想到昨日的变化,同样的空间里,似乎仍有我把床褥拆分得远远,仍有我在慌
乱中冲去街道寻找景介,结果现刻他就在我伸手可及的距离,若仔细感觉,便有他微微的
呼吸声。在佛寺与恭介重逢的我,本还对他的再次离去无法释怀,一场落雨却洗去了徬徨
迷惘,带我找回遗落的话语,让我对景介的感情涌动起来。
被窝将身体烘得暖热,我彷若还身处“天授庵”的厅角,望着廊外光影,幽夜噬去抱
拥的身迹,只留下心头自在,而眼前华灿是即将走往的方向。
或许梦境不堪碰触,景介睁开了眼,看着我,双眸迷茫中带点错愕,“我睡过头了?
”他瞥向手表。
“没啊,还不到八点。”虽这么说,相比过往,是的确晚了些。
“怪,头有点重,难道昨天走太累?”他声音哑哑的,感觉没什么精神。
“该不会是淋雨感冒了?”我紧张地将手靠上他额头:“还好,应该没发烧。”
“怎么了?”我对上他怔怔盯望的视线。
“就...还有些不太真实的感觉。”他摸了摸我的手,轻轻贴握住。
“我很不让人信任喔....”
“不是啦,整个晚上好像作了很多梦,和‘永观堂’的事搞在一起,现在有点错乱。
”
“梦到我?”
“梦到....”他的声音被脸上乍现的尴尬截断:“记不起来了,想到再跟你说。”
“来这招,讲嘛讲嘛。”
“今天打算去哪?”景介起了身,将我的好奇推到一边。
“应该‘岚山’那区吧。”我一面丢出答案,一面胡乱猜着会是梦到啥。
“樱花季恭介他们去的‘岚山’?”他停下折棉被的动作。
“是啊,一直很想看,这次再错过不知要等到何年。”
“那时怎么不跟?”
“这不是白问的。”我乾乾笑了笑,带一堆电灯泡逛能有什么搞头啊。不过,当时如
果不去“金阁寺”,没迫着某人表态,就摸摸鼻子随大伙走,现在的故事又会是怎样呢?
在景介会意的目光下,我盥洗更衣,理了理背包,带他搭上往“岚山”的电车。电车
在闹区中飞驰,据说某段轨道旁植满了樱树,初春时会有粉瓣柔和街舍冷硬的轮廓。但当
特意往窗外辨视,也只有凋残枝丛能让我藉以抹绘。
相较前两天的“大原”,今天车途不算远,看看街景,跟景介搭几句话,便到了终点
站。“欸,这里的月台好特别。”下了车,我拉着他望向两侧步道,多达数百的柱管竖立
罗列,参差宛若植林。
“嗯,有点像和服的花纹。”我们走近研究包覆管柱的纹绘,柱面的图案都不太一样
,流云、翻浪、岚烟,各样勾卷姿态,而瑰丽的繁花自为其中主流,写实型的细腻瓣叶,
或是带点抽象的拼组图腾,姹紫嫣红地令人目不暇给。
“该不会这些也是灯管?亮起来应该很梦幻。”我不禁编想着。
“晚上再来看看。”他扬起期待的笑容,按动指下的快门。
步出车站,我盯着标牌推断自身方位。
“接下来呢?”景介朝街区瞥望,似乎在寻觅枫叶的踪迹。
“有厉害枫红的寺庙在北边,不过我想先往这。”都到“岚山”了,舍弃山色直冲寺
院好像说不过去,何况没几步远就是知名的“渡月桥”。
尽管昨夜的雨带已远,天空依旧微阴,原以为少了阳光的照耀,山林会沉暗无生机,
但才行至桥头,远方景致便让我怔愣了。雨后的蒸烟凝为雾霭,飘缈地揉散于山棱,宛若
以水墨晕染的画卷。秋枫则扬展出多变风姿,在明艳色阶中流动,起伏丘峦成了画布,任
其抹上橙绿相间的斑斓。
“在这边找地方吃早餐吧。”我向景介提议,觉得能望着这片景色,就算是出发前在
便利商店买的简单寿司,入口应也美味无穷。
找到适切地方坐了下来,我在咀嚼中让视线恣意巡游。川水暗郁,像闷着心事往前奔
流,沿岸的矮舍反倒显得静谧,日常作息皆缓了些,连舟只都仍停靠着,于栖梦中避著天
明后的扰攘。然视线最后还是停于山头的雾烟,毕竟当往上攀望,便像走过了人世的撩乱
,在太虚之境找到平宁恬淡。
“不好吃?”景介不知为何,才咬了几口寿司,便放下搁著,满山的多彩仿佛勾不起
他兴趣,只定定看着川水奔流。
“没有啊。”他对我笑了笑,不过笑容褪去后,又是种藏含心事的表情。
“你有没有过以为从梦里醒来,结果只是掉到另外一个?”静了片刻的他突然说。
“有啊,通常是恶梦,我以为醒来结束了,没想到根本没有,怪的是在里头还挺有意
识,知道发生的事太脱离现实,偏偏又逃不出来。”
“那你比较厉害,还能判断,昨晚我在各种不同的梦里换来换去,一下子很快乐,一
下子快乐就被拿走了,心揪得好难过的时候,场景又变了。”他的目光紧缚着我,是什么
让他这样不需明说。
“梦到我其实是骗你的?”
“是也没那样,只是梦到你消失了、梦到恭介出现了、梦到你发现我不如你所想,发
现我....”他讲著讲着声音又沈寂下来。
“还说我想太多,想最多的人根本是你啊。”我轻轻敲了他额头:“经过昨天一晚,
我已经想通很多,你也不要再自己困自己好不好?当然有些事不可能说变就变,有些话说
得再漂亮也没有用,但至少这趟旅行是我们的,先让我们一起走完它。”
或许我的话多少起了抚慰效用,景介看着我,眼中的阴霾淡了点,须臾他嗯了一声,
几口把手里早餐吞完,“走吧,你想去的寺应该很热门,早点去人比较少。”他将嘴角勾
了起来,笑容像对岸的山巅,从云际绽出些朗光。
起身走返,我们循着大街北行,没多久,“天龙寺”的字样出现在街边。“不是这间
?”景介见我快步行经,面色透出疑惑。
“不是喔。”此寺虽名闻遐迩,可是若以枫景作考量,顺位倒不算先。“比较厉害的
藏在山里。”我神秘地对他挑了眉。而既见“天龙寺”,另个知名景点“竹林之道”便不
远,果然,再多行几步就有指牌引我拐弯向内。
这条小径一如其名,竹篱两侧拦划,篱后是整片的竹林密织,只让天空微现一隙。很
难意想在樱枫各擅胜场的“岚山”地区,一条竹径能于旅人心中占有一席之地,但才往前
几步,便真确领略到它的独特,不依凭繁色争妍,仅以深邃绿意就掩去了尘嚣,尤其在这
时间,游客尚未潮水般涌至,更突显它的静谧。
我抬头四望,少了阳光的映洒,竹林的幽碧多了些沈郁,偶尔微风穿拂,扬起的摩挲
叶声像是絮语,回应着心情,带着抚触。深呼吸之际,一辆人力车从旁奔驶而过,透著古
意的乌篷慢慢化为墨点,也将我融入记忆之流,飘游在樱花季的“哲学之道”,那时我们
坐在路边吃著恭介准备的爱心早餐,他还调侃我一直盯着拉车的壮汉看。
“没想到这里也有。”景介的声音从耳边递来,里头的微涩仿佛知晓我忆起了什么。
我有点过意不去地看向他,尽管想通了,决定好好看待他的心意,不辜负给他的承诺,要
彻底把恭介从脑海抹去依旧没想像中容易,一个闪逝的画面便勾起了感慨。
说到底,半年来这感情也已成千丝万缕,被我绑定在恭介身上,怎样也不可能像换个
名牌,一转身便挪给景介,他应该也是如此想法吧,难怪无论我怎么说,他眼中仍有不安
。
恍恍于竹林走了大半途,一条支路往旁岔去,几个摄影客在那以镜头注视。凑去探看
,原来是间神社,缠缀绳穗的鸟居色泽乌深,支柱有着树皮的粗糙,像是以原木砌立,这
样的朴质使它与斑黄林色浑融一起,连殿舍都如匿于森林的小屋般,显得趣致。应该是时
候过早,庭里不见游人穿晃,大伙也很有默契离了段距离端望,留给它不被杂扰的静寂。
“很有名?”景介跟了过来。
“不知道耶。”我估量著现在位置与脑中地图比对:“啊,是‘野宫神社’,据说里
头的“龟石”能实现结缘的愿望。”
“结缘?那不就跟‘清水寺’里头那间差不多。”
“你说‘地主神社’喔,哈哈,是啊。”
“先把我当成你的恋人,我们测一下。”熟悉的声音微弱却清晰地在脑中响起,好像
也有某人的挑逗眼神游入胸口,轻轻爬搔。
我不禁在心里苦笑,果然阻不了啊,这些回忆已成了身子的一部份,是这段日子赖以
维生的养分,可能真得来个车撞雷殛,才能立时忘却吧。
神社的古朴引著景介上前几步,拿相机框取眼中的意象,轻掠而来的徐风将他发尾吹
得摆扬。发梢扬动着扬动着,抹乱了我脑海画面,也将时序转至昨夜,藏依在阴暗大厅的
我们趁着落雨稍缓,告别了廊外璀璨,赶回民宿。狼狈的我们自没心情再去觅食,随便用
方便面果完腹,就轮流去洗澡。不知道为什么,或许是雨声扰弄了感知,也或许是相拥整晚
的亲暱使然,看着他拿吹风机吹拨溼发,一种念头就化成字语脱口而出:“我帮你吧。”
按掉开关转头看向我的景介有些错愕,像是怕杂音让自己误听了,不过看我走近接去
了吹风机,便也默默坐了下来,任我帮他吹理。
我将他半溼的发束拨松,挑了起来迎向风。镜里的他原先神色还有些紧绷,渐渐地,
就闭上了眼,甚至肩背也微微靠着我,像在感受我指尖的触碰,仿佛烘热的风是我手掌温
度的延伸,于他脸颜掠抚。他的发丝比想像中轻软,当水分被缓缓逐散,一个拨扫,便宛
若无重量似,在疾风中摆舞,然后柔顺栖伏在我手背,是很舒服的感觉。
一这么回想,更多的画面也掺了进来,不是大半时间被愁郁浸染,以冷色防卫著的景
介,而是开怀的、用关切眼神凝望我的他。最后我看见睡前当我把两床被褥拉靠一起,他
眸中复杂的光灿,就算灯熄了,仍颤烁不已。
“怎么这样盯着我?”拍完神社的景介和我视线相接。
“不行喔,你今天没戴帽子,没把脸遮著,很帅。”我将樱花季那个与我同游的他叠
映,似乎有点找到方向。
倒没需要把恭介的一切全部抹除啊,我跟景介走过感受过的根本更多更多,除了京都
的那几天,还有透过小小萤幕以及数不尽文字叠架起的半年,若真也要一一回翻、追忆,
恐怕枫叶都已落尽,只能仰望着雪覆。
“走吧走吧,‘常寂光寺’,往那边。”我绽开笑颜,指向夹道竹林尽头的炫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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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林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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