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讲什么,我哪有说你是绊脚石。”
“这种事不用说,用看的、用感觉的就知道了。恭介走了,也把你的快乐带走了,既
然确认过他对你的感情,你一定很想跟他走吧。”
景介的话让我有点发愣,原来我方才的恍神、陷于过去都被他解读成这样了吗?“这
是两回事,难过归难过,但除了难过还有烦恼。”
“所以我没说错啊,我一直只能是你的烦恼。”他将嘴角的苦涩扬得更甚。
“乱讲。”
“哪有乱讲,没有我,你会好好跟恭介在一起,没有我,你不需要为难,不需要埋怨
命运捉弄。对你们而言,我才是那个多余的、需要退场的人。你真的可以不用管我,反正
我一直都是一个人,我可以过得很好。”说完的他转头欲离。
“讲到哪去,你给我站住。”我伸手抵住树干将景介拦下,贴近与他对视。
“听好,不准说自己是多余的,我已经想清楚了,虽然一开始吸引我的是恭介,后来
跟我一起笑着一起感伤的人是你啊,就算那几天的你不像原本的你,就算我一直被你的伪
装蒙蔽了眼睛,还是改变不了这个事实。”我收拾著激动的情绪,把声音放柔:“好像该
跟你再说一次对不起,我的脑袋不好,也太自以为是了。直到刚刚,才发现自己忘了好多
重要的事,忘记我们牵着手一起走过的路,也忘记那些樱花树下的心动时刻,可以原谅这
么笨的我吗?”
我凝视著景介的眼瞳、他的脸颜,那上面的不知所措渐渐被不可置信替去。
“你说的是真的?”
“是啊,千真万确。”我坚定地回着他:“所以可不可以请你别一直想逃开?就像你
说的,京都的枫叶很美,我还有好多地方想看,想要你和我一起去,就跟今年的樱花季一
样。”
或许我说的话真的令景介太过意外,他怔怔盯着我,深邃眼色里各种思绪翻搅,激动
的、困惑的,须臾才有些许耀采浮透而上,他微微点了头,给了个含羞的笑容。
“那就好。”我高兴地伸手想抱住他。
“可是....”他略略闪了闪。
“不要再可是了,再可下去,你身上就要没干的地方了,还有什么我们回旅馆继续说
,好不好?”
将仍有些疑虑的景介拉至伞下,我步出了林子往寺门走,目标虽是弯拐街巷外的公共汽车
站,然才走到半途,大雨已奔落为滂沱,景介是早溼得狼狈,而为了让他少淋些,半身敞
在伞外的我也开始感觉衣裤被渗得发寒。
“先去里头避一下。”我指著不远处的“天授庵”,那儿因为开放夜枫观览,刚好能
让我们度过这阵狂暴的雨势。
“这样好吗?”走进庵门,景介盯着自己滴水的裤鞋。
“应该不会怎样吧。”被他一说,我也有点犹疑地望向廊口接待人员,好在那先生并
没摆出嫌恶表情,还一个箭步用伞将我们迎进。
“我的袜子溼了。”脱了鞋,踩上廊板,景介用气音在我耳边说著。
“我也有点。”看着陆续晃入的游客,其实不少就算脚下留印也神态自若,不过我们
可是身上还滴著水:“不然先走那。”
拐至屋阁侧边的“方丈”,环廊由于夜寒与雨袭,不见人踪,刚好让我们将湿漉漉的
外套脱下,往外尽量抖干,不太懂景介是真的不怕冷还是怎样,在这近冬时节仅多穿了件
薄外套,感觉也不太防水,脱去后,里头长袖已溼贴得将身形清楚勾勒。这让我好内疚,
虽说他被雨淋是为了小猫,追根究底还是因为我,在我发现他之前,不晓得已在那自暴自
弃了多久。
“里头的画好特别。”把溼发拨扫了几下的他朝屋内指。
我顺着他手望去,一扇长幅屏风折展于壁前,中处大片留白,仅以水墨于两侧勾抹,
看似写意的几笔点画,便将背衬的叶藤苔石表达出来。两端另有对视的苍老僧人,一位持
杖巍立,抬臂结着法印,张口似正喝唸某种经咒,一位则好整以暇缩身憩坐,淡定笑容中
透著自信。“你知道是画谁?”
他摇了摇头。
“真可惜,如果有研究过佛经典故就好了。”半放弃的我只能把主题定作充满禅义的
激辩,而当中的那片空无,是绘师留予的想像空间。
转头看往廊外,这儿碧苔、孤岩散植,沙流则于旋绕后汇聚成海。沙海如渊,看似激
荡却又无声,仅有雨幕披降的铮铮击音,如此的空寂让飞掠晚风更为凉寒,本还想多待一
阵,看能怎样处理让我们不会显得狼狈,但没带换替衣服,耗著也是徒着凉而已。再瞥向
景介,他目光仍执拗定在那面屏风,不晓得是在思索什么。“好啦,别看了,这边风很大
,还是进去比较好。”我牵起他的手。
穿回至多数游客行走的动线,长廊的昏暗匿去人迹,亦抿去喧谈,而当一路走至“书
院”,我不禁屏了呼吸,因为这儿将落地窗门完全推敞,投了灯的院色便似条锦带,环拥
了整个空间。它漾著不切实际的幻魅气息,芒草掩映之处有个水池,暗阒得沈寂,后侧竹
林则透著青绿的幽光,显得神秘。这让远方像被未知的深邃吞噬般,也将近景枫色反衬得
华灿,雨丝翩坠间红叶微微颤晃,宛若轻舞的绯炎。
正打算走近看个清楚时,手边传来了拉扯的力道,回过头,景介皱着眉略略摇了头。
啊,也是,他现在仍旧满身溼,若站到明亮廊缘,应该有点惹人目光。“那我们去那边。
”我指著靠墙的幽暗处。
走了过去,放下外套背包,才刚坐便见景介屈起腿缩了缩身,“很冷吗?”
“还好,屋子里比较没风。”他浅浅勾起嘴角,溼发下的逞强表情莫名惹人怜惜。
“不行,我都觉得有点凉了,你溼溼的一定更不好受,感冒就糟糕了。”我伸手将他
搂进怀中。
“会弄溼你。”他微微挣扎。
“没关系啦,我的是毛衣,抱着比较暖和。”
“有人。”
“这里那么暗哪看得到,你就放松点,不要一直瞎担心好不好。”我把他抱得更紧些
。
景介的溼发触上我的脸,倚过来的身躯没有意想中凉,反而在胸口渐渐烘热著,让人
很有踏实感。我不禁贴近了他的颈项,想确认属于他的味道,漫入鼻腔的水气却惑乱著感
知,令心绪浮动。好像从没这样抱着景介,跟恭介藉嘻笑怒骂的搂拥倒多了些,但又有种
熟悉的怀念掺杂些许愁绪,很贴合现刻的雨日,会是来自于旧时伞下的靠拥吗?还是什么
别的?
往前望去,厅内顶额如墨,廊板也仅以红布微勾了轮廓,阴暗占据的空间里,园景彷
若一幅长幅画卷,绘抹著季节更替的斑斓,引人追循其中的色彩变幻,当光影流动,便成
了窥视虚境的窗口,接续我在“永观堂”的追想。那时离开“东大寺大佛殿”后,若没记
错,应是去了“二月堂”,我们逗喂过小鹿,登上长阶,然后.....
想到这里的我不由得发怔起来,因为就在阶边的隐蔽院落里,景介突然从背后将我紧
紧抱住。“谢谢你喜欢我。”埋在背后的声音如此说著,尽管闷闷的,仍能接收到有点异
样的感慨,那一刻我没思索太多,只当是确定过彼此心意的情绪波动。现再咀嚼,才觉得
没那么单纯,对披上恭介伪装的他,应早预知我的允诺只是难以保鲜的糖蜜,初尝甘甜,
季节移转后徒留苦涩。
但这样的他还是陪我走着缅怀之路啊,记得后来的“春日大社”也袭来了绵雨,虽不
像今日急烈,一样淌流着哀伤。石灯列伴的长阶曲曲折折,叙着我与前任的初识至离分,
簷下的雨点都成了回忆中的酸楚。而他就跟现刻一样,任我抱着,化融自我,只为逐去我
胸口的寒凉。
“光哥。”怀里的景介出了声:“你现在抱的是恭介?还是我?”
什么意思,还陷在回忆的我思考有些迟滞,然残于脑海的画面很快便让我明了他的话
中意指:“笨蛋,在想什么,当然是你啊。”我歉疚地收束手臂,在他发上吻了吻。
一直以来都有意无意需索著景介的关怀,从没认真想过他是怎样想。身份交换的那几
天即便不能全算我的错,也抹不了将他当成替代品的事实,还记得他曾幽幽慨叹感情的不
公平,说“对方看着自己笑,心里想的却是别人”。或许我对他的笑容越甚,他心中的伤
楚也越深吧。
最早是藉他释放对恭介的想望,拿他填补前任挖下的坑疤,被恭介放生后,依旧掩不
了在与他对话时的情感投射。更别提前几天的“北野天满宫”了,我残忍跟他要著搂拥行
走的温度,只为满足片刻的怀想。
“真的是我吗?可是我没办法像恭介那样逗你开心,不像你前任懂那么多事,也不知
道现在的我,还值不值得被喜欢。”传入耳朵的嗓音杂着不安及茫然。
“为什么要这样看轻自己?你不是都跟我说要对自己有自信。”我眼前出现景介盯着
方丈屏风的画面,难道他是想起我说过前任喜欢研究佛经之事?
“因为我....”他嗫嚅的声音陷落至夜的静寂里。
“光哥,你还记不记得‘法隆寺’的梦殿?”沉默了好一阵的景介又继续说。
“怎么会不记得。”当时“春日大社”的落雨急来又去,引我们来到这宁静古寺,高
低并立的塔阁间是他聆听的专注脸庞。若记忆没被时间浊了轮廓,对话中同样有他的自我
质疑。不太懂为何带点冷傲的他也会妄自菲薄,还是,爱情本就另成界域,在那里才貌都
被抹得淡缈,陷得过深便注定失去自我?
“有时候,我会觉得樱花季的那一段只是个梦,很美好,但当太阳升起了,就该好好
收起,等它被遗忘。”景介的语尾拖着很浓重的惆怅,渗入我还在流转的回忆,将其中一
幕渲染得刺目。
不对,他会妄自菲薄都是我的错啊,明明他在梦殿用那么澄澈的双眼望着我,想确认
我、确认我们之间的实在,我却一次一次辜负著,让他失望。或许他不是没有自信,是对
我、对我的话已失了信心,怕我只是又筑给他一个看似美好的梦境。
“法隆寺”的落樱慢慢淡去,替成眼前“天授庵”的茫茫夜雨,光照令雨丝清晰如针
,像我整日的疾乱思绪,然廊外沙纹横直拓展,就算雨幕纵肆,亦无法扰其纹样。它将我
思绪轻柔刷抚,而叶色的灼亮进一步照出心里方向。
“怎么会只是个梦,当时不是,现在也不可能是。”我贴靠上景介颈项,让自己声音
噬去他的不安,用怀里温暖将他紧紧裹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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