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极乐桥”横越过“放生池”的边角,我们来到“永观堂”的殿舍区,桥身直指的
方向有道短阶,两侧枫枝半掩,走了上去,原来是寺里的“御影堂”。其殿体阔伟朴拙,
素白窗门成了墙柱间的简约衬饰。而殿前的枫色甚美,橙亮叶身在尖端转为绯艳,彷若燄
舌,从阶处望去,流曲椼架便像被火灼燃一样,冷寂的表情也多了些温度。
尽管入殿的方向被挡拦,得从玄关顺观览路线才能进访,殿侧仍旧有着“手水舍”。
它如小亭般立于林景,彩枫在簷顶蔽去日芒,落叶则铺染了一地红褐,若顺石板路的指向
望去,还有阶径盘折探入坡林。
“你说这地方叫‘永观堂’?”景介轻轻触了我。
“是啊,怎么了?”
“听旁边人的对话好像不是。”他在句尾接了一段日文音词。
“啊,他们应该是用这里的原名‘禅林寺’,可能‘永观堂’比较有故事性,所以我
读到的文章都这么称呼。”若记忆无错,读的那时候....一切仍很美好,还有恭介的闲语
不时冒出萤幕闹著。
“是要我自己去Google的意思?”等不到下文的景介拿话戳著。
“咦,可以吗?”我故意把表情弄得促狭,他也配合地还了一冷眼。
“好啦,故事是这样的,古早时代这里有个叫‘永观’的住持,有一天他绕着大殿诵
经时,忽然看见‘阿弥陀如来’从坛桌走下,在前方跟他一样边走边唸著经文。呆掉的‘
永观’当场定在原地,如来却回过头笑着对他说:‘永观,太慢了喔。’”
“等一下,你不是在唬我?”景介出声打断,满眼不信。
“我的信用这么差吗....”
“你常跟我弟一样不正经啊。”
“传说嘛,重点是‘永观’因此感悟到修佛不是自己成长就好,要回头关心那些等待
接引的迷茫世人,跟大家一同前行,才是真的渡世。而当他开始这样做,名声就传播开来
,这里也渐渐被称作‘永观堂’了。”
“是喔,有点特别的故事,一般都是要人往前看,它却要人回头看。”景介喃喃说著
,似在咀嚼著寓意。
“可是人家是高僧,我们普通人能回头看什么?过去吗?那就不必了。”我的过去早
跟附骨之蛆一样,因怕痛而无法剜去,只能盯着、望着,然后任它在我身上作祟。
“不知道,如果人真的能选择性记忆就好,忘记那些难过的,只留下曾经的快乐。”
曾经的快乐?景介的话让我心念一动,怔怔望着他。
“怎么了?”
“没什么,去找入口玄关在哪吧。”避开景介狐疑的视线,我顺着枫枝搭接而成的拱
道,找到殿舍区的入口走了进去,先遇见的是个被环廊抱拥的小院。小院的景致秀丽,莲
叶与落枫在池间依偎,几株橙红高擎于碧丛,连残凋空枝也勾得极富张力,像是倨傲的表
演者,就算失了华衣,依旧舞出生命。
是真的被情绪蒙蔽了吧,这两天我总想着景介的欺骗,他曾经的用心,却被我推搁到
僻暗的角落,视而不见。有多少人能像他这样坚持着,每天一封信呢?且不是几句嘘寒问
暖,是细细读过我的文章,讨论著,参与我的旅程,参与过去无法和我交会的人生。甚至
当我陷落低潮,对他不理不睬,忘却他的存在,依旧在信尾附上予我的关怀。
一想到此,那些字句都清楚浮了上来,如阴冷天里递来的热茶,嗅著啜著,词间的温
润淡雅便顺喉而漾,让心底涌生暖意。
揣着他信中的温情,我在隔邻的“释迦堂”停步瞥望,供奉如来的堂心素简,反倒两
侧的壁绘极具意象,涌浪及涡漩像代表贪欲,狂野喷发的火山则为嗔念。若真是如此,地
上铺往坛案的细带也可说是条爱情之路吧,这路窄狭难行,偏又有贪嗔作扰,一如我贪求
著恭介,因他的若即若离在愤怒与消沉中轮回,结果完全看不见沿路的其他风景。
“回去画给你,连刚刚‘画仙堂’那边的一起。”景介出了声,以为我的沉黯是跟过
往一样,为无法对内堂拍照而扼腕。
“没关系啦,有时间再说。”我转头看着他,心底歉然,他也曾于纸上帮我复现了“
醍醐寺”的庭院,每一笔都是细腻的心思,结果我虽妥善收著,这半年却未拿出来多看几
眼。这样的我又怎么值得他送我的生日礼物呢?要完成那一系列的京都水彩画,得花上多
少时间多少心神?
堂外的庭院以白沙净染,砌起的丘顶格纹交错,恍然间,便似他笔下“银阁寺”里的
“向月台”沙锥。而当绕过堂角,院落风貌也如画纸翻动,由枯山水替为泉池,彩枫与苍
松携手,于笑谈中抖落了斑叶,水岩的分际因此模糊。连墙外的林景也探首而入,簷脊与
山棱于朗天交划他写意的笔触。假使柔化枝间的焰色,应就成了他其中一张图绘吧。
曾以为景介能画出樱花季后几天的景点,是找了恭介照片作参考,现在一想,其实不
需要啊,他根本与我一同走过那些禅静庭院,用自己的双眼,印烙了堂殿内蕴的辉煌。
廊道架高而起,接抵方才被挡拦的“御影堂”。宗主塑像高坐于阁殿般的龛座,簷边
铃索悬垂,周边是极尽能事的华丽,长挂的灿亮饰带、繁复的金枝瓶花,致密得令人忆起
“平等院”的精雕佛坛。在景介的那张画里,水色渲染如雾烟,倒映着长殿的凤凰展翼,
也以殿内细节衬出大佛远目的沧桑与无奈,仿佛记下那刻我们对爱情的唏嘘,以及对不平
等的愤慨。
我怔怔地从环廊往外望,白沙与铜灯形塑出强烈的明暗对比,铜灯古沉亦让环围枫叶
更显殷红。若真有爱越深恨越深的道理,那狠狠气过伤过之后,是否也会激起另一种的心
疼?想着景介对我的好,原以为坚不可摧的隔阂芥蒂好像慢慢软化,每走过一桩, 晦暗
的地方就被照亮一些。
环廊在殿后转成阶梯,附着坡势攀绕至“阿弥陀堂”。坛案不似“御影堂”华炫,聚
涌的人众却更多,因为流纹光背前,如来举臂拈指,他依著“永观”的故事,侧首瞥望,
回眸的神情祥和且定静。
所以人真的要不断回头去看吗?不为了沈溺,而是寻找让自己前进的力量?循光阴倒
溯的画面驻留在我跟景介视讯的片段,当时恭介早缺席了我们的三人小聚会,只剩他与我
藉萤幕对眼。侷限的框格接连了隔海的世界,在那儿他耐着心听我抱怨对恭介的不解,以
沈静嗓音开导我心中的苦闷,以温暖眼神给我鼓励。甚至到后来,我们话里已可以没有恭
介,我说著未曾化作文字的行途,而他分享著刚读过的书,眼神绽耀。
殿舍之旅在这儿到了尽头,以笔直长阶接回环池之路。原本苔绿已使阶边石塔古意盎
然,枫的妍彩又添了花灿,斑橙里杂着嫣红嫩黄,让人在走望间心更加浮动。我瞥著景介
的侧影,如果当初没遇上恭介,这样的身形应也会抓住我的注意,把目光停留在颜脸,或
许几句搭讪,或许渐次的熟稔,然后....有没有可能是比较美好的结局?
我于发散的思绪中走到阶底,这儿立了尊数人高的石观音,饰缀的缨络披垂至裙摆,
头冠衬上光燄显得华美,慈霭眼神便如方才的回首如来,它轻柔推了我,将我的念头化为
语句:“如果最开始的时候,在旅馆遇到的是你,一切是不是就会不一样?”
“当然,你就会流落街头,还用说。”景介愣了几秒,给出很戳破幻想的答案。
“欸,一定要这么惨吗?”
“不然你想听到什么?”他直直盯着我。
“呃,就..或许好好认识,或许....”被他如此一望,顿时觉得很难说出口。
“你是想说,有个只属于我们、简单一点、不会彼此伤害的故事?”
“差不多这意思。”
“觉得很难。”他低头盯着自己脚尖,语声低落。
步径的旁侧是“放生池”的始源,瀑流自山壁跌坠,激起林间清冽,横探枫枝则于溪
岩洒上落叶几许,秋意无限。我们之间应该也是这样吧,没有开朗的恭介作触媒,没有旅
途夹杂嬉闹的纠葛,以他当初与世隔绝的态度,我跟他要怎样才会走到后来的关系?即便
真的在彼此身上发现了风景,也只会驻足望着,不会知道浅涧于几番流曲后,将拓开成斑
彩映炫的广池。
“山腰还有座‘多宝塔’,去看看吧。”我深吸一口气,搁下这想法。
小径在不远处化作陡阶向上折绕,或许是获得山岚水露的滋养,枫红的明亮度又更高
,彷若由奇幻世界飞临的彩蝶,群密地栖停于枝上。然当费了功夫抵达“多宝塔”,尖顶
方阁的窗侧却披了一周多彩拼布,将里头珍宝匿成个谜。
“你如果喜欢恭介,就绝对不会喜欢我。”还正探看着,景介突然这样说,我思绪转
了一下,才明了他是在接续方才话题。
“谁说的。”若是如此,事情就简单多了。
“你的意思..”仿佛很意外我的答案,他的声音扬了起来:“是说你也喜欢我?”
唔,这也问得太直接了吧。“你条件这么好,哪个人不喜欢。”
即使我刻意把话模糊,景介的双眼却执拗咬著:“我是问你。”
“我喔....”我略略闪开了他的视线,朦胧远山前房楼密布,而邻近的丘底,是池院
间的连绵枫红,它如火般奔燃,极度湛丽。
“应该....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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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ttps://imgur.com/m4tzNXm
永观堂释迦堂外
https://imgur.com/a9l9nYL
永观堂阿弥陀堂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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