循着街道往北，身边涌聚的游人逐渐多了起来，而当“永观堂”前的碑石现出，果然
大伙都不约而同拐弯进院，不时还有工作人员呼喊著，引导一辆辆大型游览车驶入。樱花
季跟兄弟俩从“哲学之道”行经时，碑石旁的枫枝荒寂，现已散展出很美的渐层，穿进总
门，更有林叶越过簷墙高伟展立，比起前两日寺社的枫红疏落，这儿是毫不吝惜地泼洒著
颜彩。
“网络上说这里是京都三大赏枫胜地之一，好像真的值得期待一下。”我踮起脚尖试
著往墙内窥望。
“其他两个是哪?”
“‘常寂光寺’跟‘东福寺’，有听过吗?”
“没有。”
“明后天一起去看看吧。”我笑了一下，试着活络被“南禅寺”沉寂的气氛。
随着从票亭排出的长列人龙缓缓推进，许久我们买到了票，由中门踏入主院。院里的
步径朝两方向分岔，一边指著殿阁，一边通往环绕“放生池”的林园，都有火艳的枫色衬
映，但见游客纷纷挤去林园旁的望亭，便好奇跟了过去。
费了番工夫挪移至窗口位置，望见的景画很令人讶叹，池中苔岛小舍孤立，短桥微微
点跃，将岸边的枫舞引进岛岩，于是视野里满是不同彩度的灼炎，带点轻扬的橙红、散发
骄气的绛红、略显深沈的殷红，像在展现光谱变幻的无限。这样的景致让我忍不住打开背
包，想把一直被情绪封印的相机拿出来。怎料指尖还没触到相机包，倒先捞到一张纸，瞄
了一下，是景介早上留的纸条，也不知自己出门收拾的时候在魂游什么，竟把这也塞进来
了。
刚要将纸条放回去，却瞥见纸背角落另有一行小字，句子日英中混杂，跟密码一样。
我拿近细瞧，前半日文应该是“怀抱你的声音走下去”，似乎要我对他的离去不必挂心，
但凑上后半的“Spitz 枫”就令人费解了。
我反射性地瞄向景介，想问他在纸背加这行是为了什么，谁知才一会儿工夫，他已被
望亭的人潮挤到另一端去了。算了，景介这个人，既刻意把句子藏在不起眼的地方，直接
问不见得有答案，不如靠自己。我拿出手机将后半部的中英文喂给Google，它也没让我失
望，旋即便给出了整面的资讯。原来，“Spitz”是一个乐团，“枫”是歌名。
我迅速把歌词往下滑，当滑到像是副歌的邻近，果真找到景介写在纸背的那段话，但
就算找到了，满脑的疑惑依旧没获得解答，因为那段仅为句子的前半，后面其实还有“只
是，这样的我能走去哪里？”唸著唸著，眼前便浮现了影像，是离开的他在民宿门口四面
望着，徬徨无依。
所以，这才是他想写却无法写下的话吗？
我从拥挤的望亭退了出来，看着拍完照的景介朝我走近，心情颇为复杂。想问，又不
知该如何问，也不知问了之后能怎样。看了几许，只能一个示意，继续往前走。
水光随着我的脚步，带出池岸的各样风貌，岩点于褐红落叶间探首，折勾的细枒像稚
童促狭遮掩，尽兴了，才空出一方隙处让人隔水远眺，能见殿舍在树梢挑出脊簷。然当一
路瞥过，思绪又回流至方才读过的歌词，被里头字句缠缚著。
“就算时光流逝了，也不会忘记我们那恶作剧般的互动，
扎在心上的刺都因为你，消融得微渺。
在我们互相窥望的未来里，
有着一个人无法完成的梦。
再见了，我会怀抱着你的声音走下去，
只是，这样的我能走去哪里？”
即使无从得知创作者当初的心情，以及里头隐含的故事，但越是咀嚼，越觉得这些字
句莫名贴近我跟景介的互动。于“平野神社”时，我曾把他当成恭介藉画画逗弄，后几天
甚至还有掺了欲望的偷袭，会不会这些点点滴滴不仅在我记忆留下痕迹，也进了景介心底
，改变了什么？假使这首歌恰巧写出他的心境，那么，我真的替去他提过的异男忘，给了
他一个携手往前的梦吗？
“我不断地寻觅直到与你相遇，如今却剩下只能怀想的话语，
和你的一切像窗外的云朵，化散无踪。
我的灵魂被风吹得碎散，
尽管曾以为能跟别人一样得到幸福。
从今以后，也许继续受伤，也许又再伤害别人，
啊....这样的我能走去哪里？”
歌词的第二段，那从憧憬凋零而成的惆怅，被进一步蚀成了空无。我怨老天对我残忍
，我对景介又何尝不是，阴错阳差给了他希望，却在他鼓起勇气坦承与告白时，赏了怒骂
及侮辱。我若因恭介而痛著，景介被我划下的伤，应也还淌著怵目的鲜血吧。
池岸的竹篱内红布凳椅并延，有焰伞衬和著环围的枫枝，本该烘得人心头暖热的，此
刻望着反倒感到烧灼。
“要不要坐一下？今天天气比较阴冷，喝点热的，顺便看有什么可以当早餐。”我把
心里的歉意稍微包装。
“都好，就选你喜欢的吧，我先去上厕所。”
看着他略带冷漠的反应，我有些受挫，跟服务生点了抹茶及搭配的小茶点后，便愣愣
望着他没入人群的方向。
望了几许，突然省起这空档正是个时机，连忙用Youtube搜出“枫”这首歌，把耳机
接上。
依从对歌词的印象，原以为主唱嗓音会带着浓冽的怀想，怎料鼓击声后，入耳的竟清
清淡淡，仿佛在说著别人的故事。然听了一阵，却觉得这样的声音很像景介，若轻触那波
澜不兴的表面，便能感觉到里头的紧抑愁绪。
这样的愁绪缓缓旋流，而当旋律伴随“再见了”挑扬而起，也不知为何，我便鼻酸起
来，似乎能看到景介背向我，颓丧脚步往前踱著，他穿过池岸的鸟居，走上桥身流弧，渐
渐渺于石灯笼的古意，最终被枫艳所吞噬。
“怎么在听音乐？”熟悉的声线从曲符间穿透进来。
“没有啦，刚刚旁边的人聊得很大声，很吵。”吓一跳的我一面拿话搪塞，一面把手
机收起：“这份是你的。”
景介望了我一眼，像有点生疑，但他一如过往没多问什么，只是捧起茶碗暖着手，须
臾才啜了一口。表情尽管无波，歌里踽踽独行的画面却相叠著，让他略弓的坐姿透着落寞
，也令我胸口微微揪痛。这瞬间，我发现他在我心中，竟比我自觉的还重要，故事总说爱
得越深恨得也越深，那我对他的欺骗如此气愤，是否代表他早与我生活紧密相连，妄图舍
去，便是剜去自身的一部分？
无语地配着热茶吃完小茶点，我们起身往林中走。一条岔路直指“画仙堂”的小巧屋
阁，叠簷下圆窗作饰，一旁还有两尊小地藏颈围红巾，模样趣致。“里头好像有画作展示
耶，进去看看？”我望向景介，希望赏画能让他心情好些。
“嗯。”他唇角微微上扬，像也带着期待。
踏入屋里，沿墙展列的是组名为“净土变相图”的障壁画，灿金的底色如沙浪也似雾
霭，绯红的枫树于雾浪间蔓生成海。坛案下的饰版则被绘成镜池，浮叶翩荡，让衬著光背
的如来仿佛腾悬于池空。应是画家的巧思，如来背后的障壁有着双层设计，当将枫林推敞
，便现出远方巍峨的净土灵峰。
“背景的山脉颜色为什么要上得这么红？像染了一层血，看久会有压迫感。”转过一
圈离开画堂，我忍不住问出心中疑惑。
“可能想表达人就是生来受苦的。”景介叹了口气，语声依旧沉落。
“是喔，但受苦也是欲望太多搞的鬼吧，不然小孩怎么会这么快乐。”不知为何，院
区跟旁侧的幼稚园仅一道矮门之隔，里头的小朋友嬉闹著、追逐著，感觉与烦恼二字完全
绝缘。即便探入的池水间白鹅悠游，趣致雕像旁彩枫共生，也不会如我们这般怔怔望着，
思绪纠杂。
“爱情也是欲望啊，如果世上没有爱情就好了。”景介垂著视线，轻轻落下这么一句
话。
走上跃水而过的“极乐桥”，这儿池面开阔如镜，先前通往岛舍的拱桥成了视觉焦点
，在水光划出两道对称弯弧。倾身探长的群枫则抛出彩艳水袖，欢歌著入冬前的最后庆节
。然或许是天色少了蔚蓝的舒朗，或许是心里还残著景介语声的慨然，斑红的枫景入了眼
，却蒙上一层枯褐。
稍早于“南禅寺”，景介也说他曾想倒转时空，让我们仅是在旅途擦肩的陌客。难道
与我的相识一场，留给他的只有苦痛吗？“枫”的旋律于我脑中缭绕着，歌尾的音节反复
地、惆怅地，像说著如果不认识，不曾喜欢过，便不会在心口又划开一道无法愈合的伤。
我望向景介，秋末的凉风轻轻卷掠，拂乱他的发梢，也拨弄著池面斑彩，令原本完美
的倒影成了虚境，鲜活起来。有没有可能那里便是人心幻化成的世界呢？不同的抉择，相
异的命途，纵使人与景双生如旧，却更幸福，更没有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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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观堂极乐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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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观堂放生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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