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介被我这样一吼，双脚登时冻在原地，表情极度错愕，但我转身续走了几步，被跟
盯的压迫感依旧如影随形，逼得我再次回头用更凌厉的目光瞪向他。
或许是慑于我的激愤与坚持，当我疾行着钻进闹街，偶尔往后瞥去，已不见他的踪迹
。尽管如此，心里的焦躁还是无法歇止，赏枫游客的喧哗及嬉闹不断从耳朵窜入，戳弄著
鼓胀的怒气，瞥过来的笑眼都像嘲讽，彷若全世界都想跟我作对。
不耐烦地穿拐于闹街，正觉得挡路人众漫漫，像无穷无尽，前方突然出现一片寺宇清
幽，此时我也不想管那是哪了，掏出门票钱就避了进去，给自己喘口气。
闭着眼睛几下深呼吸，周遭的静谧似乎让心里的躁动淡了些，再往四方多瞧了数眼，
有点知晓为何在这赏枫胜地还能有片无人净土了，因为放眼过去，寺里枫树比先前走过的
“三千院”及“实光院”更加早衰，仿佛欲衬和寺舍的古朴，尽透著暗郁的灰褐。而参道
指向的大殿挂著“胜林院”的牌额，桧皮拼叠的广簷覆在细瘦柱廊，就像位清瞿老者一身
粗袍，于阶台望着年复一年的枫落雪临。
也好，没了枫红便不会有游客闯进，留给我一片清静，反正经过这个上午，残凋的枝
林已无法再摧折我心情。参道旁的坡地被辟成小庭园，不舍离枝的焦叶把它渲染成一片寂
寥，而苔原间溪涧呜咽，引人觅其源头，我循着径路往前踱，原来，涓溪来由自一道小水
瀑，正轻声由坡岩滑坠作响。
水瀑旁是座木竹简亭，随它看去，是大殿如岭伟立，带展出秋末冬始的悽怆林原。根
据景介的说法，恭介虽把跟我旅行的机会让了出去，其实是想来的，所以我对他而言并不
只是游戏的实验品，也不是玩腻的玩具吗？我不禁朝眼前的残枝缀上几许粉樱。
还记得他在“高台寺”寻找我的时候，气喘吁吁、神色紧张，假使只把我当浮泛朋友
，应不会那样在意吧，若是，第二天于“哲学之道”就不会丢弃妖女又死赖着我带他走，
还特地帮我准备了爱心早餐，我在“南禅寺”陷入回忆时，也不会因我的郁郁寡欢而表达
关切。
就连“平安神宫”的老奶奶不都察觉了？尽管恭介含混过他对我的介绍，但老奶奶将
我们双手交握的眼神，怎样也不像给兄弟的祝福。况且稍晚吃乌龙面时，愣小弟不过向我
投以含羞的傻笑，就被恭介大作文章许久，词语里的酸意若不是吃醋，我也不知该往何处
去推论了。
如果跳过整段后来我与景介的错诡，回台湾依旧能在电话听出一种眷恋啊，就算感觉
可能有误差，他偶尔轻说的“想你”，殷勤邀我去东京、去一起游行，应该不是仅为了敷
衍的虚情假意吧。我往坡上望了望，那儿林色幽阒，隐著几栋小塔舍，或许是它们引了灵
气驻留，瀑顶的矮枫仍持着缤纷色泽，金橙间带了些绯艳，宛如一把彩伞张于池畔。
可是为什么刚刚我在“实光院”直接问了，他却迟迟不回我讯息？难道还有别的难言
之隐？水瀑激起涟漪，推晃着池面散聚的落枫，我盯着星叶的飘游，思绪也被牵往回忆深
处回旋，想着恭介在视讯中对我的挑眉弄眼，想着他电话声音里的亲亲暱暱。
啊，莫非这半年来，电话里的声音有时不是恭介是景介？
思索到这的我不禁瞬间发寒，若景介有办法于樱花季瞒我三天，要在我打电话过去时
接手演个一会儿，根本是件易事吧。我回溯去宇治前的清早，他舒朗的笑容跟恭介已几乎
一个样，而当继续往后翻找，也寻不出什么破绽，甚至在“二条城”中，还能扮著鬼脸和
我开玩笑，顶多在我拿纸绘著御殿格局时，忍不住凭他的记忆力提点了一下。连不爱吃的
冰淇淋，都在甜点店里随我送入肚了，看不出多少为难犹豫，仿佛经过一天的演练熟悉，
已完全入戏，彻底成了恭介。
我瘫在凉亭的靠椅上，越想这个可能性益发真实起来。
脑袋轰响了好一阵，一位男子从大殿闲适步出，他在参道端望我几许，便循着小径拐
绕走近。“午安。”他笑笑地欠了身。
我错愕地看向他，他身穿灰蓝色和服，头发略微卷乱，粗糙颜脸混著沧桑感，让人难
以估计真实历经的岁月。“是日本人吗？”他用日语问着我，可是当我摇头后，竟转为十
分流利、腔调也极为正统的英文，很令我意外。“这时节难得有人来‘胜林院’呢。”
“是啊。”我礼貌性应着他。
“大家不是去‘三千院’，就是去‘宝泉院’、‘实光院’了。”他自顾自说著。
“啊？”我重复了他说的拼音，多添了些联想才知道他在说什么地方：“喔，我还没
去‘宝泉院’。”
“你来这里是对的，‘宝泉院’、‘实光院’都只是‘胜林院’的附属，如果没进本
堂，整个参拜之旅就不完满了。”他比著斜前的巍峨殿阁。
完满？我的旅途早前临断崖后无退路，谈什么完满。被他一说的我心情变得更加低落
，但也不知是否我已无力掩藏情绪，他竟趋前一步很认真望着我：“你脸色看来有点差，
身体不舒服？”
“没有，只是需要一个人静静。”可以不要一直吵我吗？我勉强把后半句话吞回肚里
。
“有心事闷著不太好，来，我带你走走，顺便帮你介绍一下。”
呃，是真听不懂暗示还是脸皮太厚啊，我不禁蹙了眉，然看着他散扬善意的笑脸，只
能在心里轻轻叹口气，起身随他而行。
他先引着我走至院子边角的钟楼，指著褐木支起的柱架、灰簷张覆下的梵钟，认真解
说起来。一开始还能听出是在讲述它为年代久远的文化财，不过英日混杂的专业用语迅速
便让我恍了神，只盯着旁侧一株尚在变色的枫树，看它以橙绿的斑叶勾显钟楼古朴轮廓。
“接下来我们去看本堂。”他带着我走上笔直参道，踏阶入殿，虔敬往坛座比著：“
阿弥陀如来、不动明王、毘沙门天。”
我随他指向望去，尽管如来低眉结印一脸慈蔼，当端详著灿烁的光背雕板，勾循其间
的流云与盘绕小佛时，思绪却不禁飘游倒溯，落降在宇治的“平等院”。那时同样有讲解
人员跟我述著佛像刻工及历史，可是听不懂日语的我只能发著愣，从院名所谓的平等想至
婚姻平权，然后陷入对未来的迷惘。
在那之前的池岸，景介也曾感叹著爱情里的不对等与扑朔迷离，提到喜欢的人就算看
著自己，想的却是旁人，本以为他是忆起某段伤心过往，现在想想，原来是在哀怨我望着
他却只把他当恭介。但谁叫他要硬搅进来呢？认真计较，被欺骗的我才最该哀怨吧，明明
第二天去“东大寺”的路上，话题都再次转到他们夜里的密谈了，他如果老实承认，也许
我还是会生气会失落，至少不会因多了半年的甘苦积累，变得现刻这么痛这么伤。
抬望着坛座上的如来，我仿佛回到“东大寺”佛殿，当时大佛左右有灿金菩萨孪生，
我心里也有他们两兄弟在秤端摆晃，为了顾全三人间的情谊，我手中砝码始终不知该往何
处添落。而现刻，如来身侧“不动明王”怒颜持剑，飞燄环身，仿佛正盯着俗尘，准备降
下净世之炎。我好希望那飞炎能直接劈向我，斩断这孽缘，顺带燃尽胸口的闷杂烦怨。
“再带你去个地方。”在发散的思绪中望过如来金身，本以为这莫名招来的导览已了
，可以让自己回归孤静，谁知身旁大叔又如此说著，领我由殿侧走往后处。
殿侧的枫树茂密，不过就像之前远望所观，仅剩满地的落叶，且是完全失了血色，亁
亁枯枯的那种，殿墙也似少了雨雪的浸渗，苍白素淡地，让木纹在窗框外的空余处自然绘
染。我疑惑地盯着他，想得知他引我来此的意图，他却未与我视线相接，只是很闲散地继
续漫步前行。
然当我无意识瞥著望着，他竟开始轻轻哼吟起来。先是一缕低沉长音，偶尔像风拂般
挑扬了几番，接着逐渐添入不知是什么的字语。曲节虽不多变，入了耳也不怎么闷，他如
清流澈净的嗓音有种安定的力量，让人不自主凝了心神仔细聆听。听着这样的哼吟走到殿
后，他缓缓落下几个彷若暮鼓晨钟的韵尾，然后转头似有深意地看向我。
“这是？”等不到解释的我忍不住先开了口。
“看到的不见得是真实，迷惘多半来自心魔。”他淡淡说著，为方才的梵呗作了注解
。
什么意思，是知道我被搞得一团糟，所以发语提点？不可能啊？而当我还正不解盯望
他时，他又由殿阁背倚的山坡，踩着阶径弯折而上。
我在迷惑中跟着他的背影，须臾，幽静茂林间现出了无数尚未凋萎的枫树，有的黄绿
得轻扬，有的橙艳得炫目，甚至还有几株枝枒上密覆的，是仍在绝艳时刻的红叶，连脚下
落叶都未褪去被灼吻过的痕迹。我愣愣看向静立一旁的大叔，他嘴角轻扬，仿佛在说著，
尽管院外乍看苍茫，视野未及之处其实隐著一抹残红，等候有缘人与之相会。
山坳中落枫满地，使行走沙沙作响，我抬起头转着绕着，随便往哪个方向探去，枝头
的繁叶色泽都渐层得相当绚美，仿佛这儿就是个被转慢生理时钟的空间，与外面世界切分
而开。大叔便这么由着我在此处逛晃，许久才手一摆，领着我下了坡，从另一侧又绕回殿
前。
“你一定也觉得本堂看起来很平凡、很无趣，对吧。”一路都没说话的他突然开了口
。
“嗯。”不知他用意的我顿了一下才应声。
“你看。”他举起手指著外廊，让随之望去的我有点愣呆。之前在远处由于墨簷披垂
，仅见墙色，以为殿体便是真的质朴无华。入殿时亦因心事满怀，对周边没怎么留意。现
刻一抬首，才发现梁架皆刻着云纹，架间的额板浮雕出松樱，有鹰鹤昂首展翅，各样繁丽
的花鸟随斗栱串接，无边蔓延。
“人真的很容易被自己的双眼蒙蔽呢。”他盯着我，嘴角勾起浅笑。
“我知道。”我就是太信赖自己的眼睛，才被骗了半年。
“那你看清楚了吗？”
“是吧。”谎言、背叛、错爱，还需要更多吗？
“不，我觉得你还是没看清楚。”他摇摇头。
“什么意思？”
“如果你看清楚了，现在就不会还一脸闷闷不乐。”他指著自己胸口，炯炯的双眸泛
著慧光：“真实不是用眼睛看的，要用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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胜林院本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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胜林院枫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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