棚屋招待的茶水不多，就算啜著啜著像也化去些现实带来的伤楚，须臾茶碗还是见了
底，使手中散逸的温度提醒心里的寂冷。我起了身，将位置让给进来的人众，往屋外行去
。
小院的对侧是道石阶，看方向应是又一路串回了“有清园”，这里的枫色意外令人屏
息，尽管仍非期待中的灼艳奔燃，却是很鲜亮的金橙，偶尔秋风穿拂，沙沙叶声便伴着辉
光撩拨出一种彩炫节奏，聆望间，心情也舒坦了些。可是当这么走到坡底，我的眉头又不
禁蹙了起来，因为眼前竟出现景介坐在石凳的身影，他双目发愣，心思仿佛已穿透院景，
不知逸去哪里。
所谓的冤家路窄应该就是这样吧，因不想看到他而走了大段偏山路，结果绕了一圈依
旧躲不过，我反射性想找小径拐走，偏偏前方没有分叉，本可以帮忙掩蔽的游客也不知为
何都散了开，于是便被逼着与他四眼相对。
或许我眼中的怨怼依旧寒冽，站起来的景介似想说些什么，却又把话吞了回去，只是
阴霾著脸与我对望。那样的神情莫名勾动记忆，让濛濛雨雾浮透了轮廓，成了樱花季时“
北野天满宫”里的忧郁恭介。
天啊，这么明显的连结，为什么我一直没省觉，是眼瞎了还是心瞎了？一种对自己的
懊恼由心口窜生。我想朝眼前这始作俑者发泄，但杂沓的人流又令我无法恣意，瞪了景介
半晌，仍只能踩着满满怒气从他身边擦过，走向出口。
其实也不能说没感觉，当时是有一丝丝感到不对劲，想恭介本都情绪高昂、无忧无虑
，怎么一晚过去就变得闷闷的，笑起来常常带了勉强，我还帮他解释是因为跟景介吵了架
，所以烦恼郁卒。结果根本不是这回事，里头的答案很简单，不过是景介刚换了身份还未
入戏，不小心让惯有的自己露了马脚。至于那天一早的假景介像初认识般的冷，话丢出就
无转圜余地，应是恭介演得太过，不晓得我跟景介已没那么隔阂了吧。
我闷闷地走在“三千院”外的商街，也走在“北野天满宫”的春雨里，店家的招揽入
不了耳，只于记忆的迷阵中翻找穿绕着。须臾，“不断樱见顷”这几个字映入眼帘，从墙
板告示往门额望，原来我来到“实光院”了，这地方跟“三千院”比起来名气没那么大，
行程规划时也仅概略瞥过而已，但盯着告示上的樱字好一阵，我还是转向踏入了院内。
不知是否为营造出柳暗花明又一村，园前不仅以灌木及斑岩挡列，又植了一排叶展如
蒲扇的瘦高树种，让人一时难窥究竟。不过当绕了进去，我便望见告示所称的“不断樱”
。据说它不只开于初春，还抢著与秋枫争彩，挺过凛冬霜雪，仿佛不想仅绚烂刹那，宁愿
细水长流。然也因为如此，倒不像一般树种枝头满盛，只是很秀雅地碎点在被棚架支起的
树枒。
就算这样，净雪般的花点还是逐渐漫散成花海，将我拉进回忆中的“平野神社”。那
里的樱苑有两个人互相闹著，在比谁画的比较幼稚。这也该归咎当时自己过于蠢笨吗？可
是都知道景介有大师级的画技了，又怎能预料他也能绘出稚儿般的笔触，那拙劣线条透著
很纯真的阳光，怎样都很合恭介特质啊。
我回望向庭院，中央的水池以踏石划穿、步径环围，跟过来的景介正站在对侧，见我
目光扫去便把视线转往林树。他的身旁伴着饮茶用的红布凳椅，若再添些食玩小贩，就差
不多是我们在“平野神社”填肚子的地方吧。这么说来，那个被“异男忘”狠狠伤过的人
其实不是恭介？
我盯着景介，也看着他正抬望的柿树，那树斑剥粗糙，扭折中带着节凸，尽管此时空
枝无叶，亮橙的果实仍让它显得朗耀。而抬望的景介就像那天中午一样，仿佛被什么情境
勾拉而入，脸上的愁色又多了些。当时他跟我讲了曾经的祭典欢闹，描述与他一起豪迈拼
玩的同学，怀想中的神情有着光灿，但说著说著，光芒却随惆怅慢慢黯淡下来。
现在的我某种程度也和当年的他一样吧，以为恭介那些嘻嘻哈哈、勾肩搭背中存著暧
昧，澄亮双眼递来的关怀都是爱情成形前的酝酿，结果只不过一晚，他就转手把我让给旁
人，像个玩腻的玩具。
池畔的枫树枝展辽广，可惜不是秃残了，便是仅呈黯淡的黄褐，我想拿起心里彩笔帮
它抹艳，又一个叹气，放弃揣描。瞥向一旁的巨硕石碑，上头书著汉字“梵音寂”，似暗
指梵音导引的空无境界，当诵曲声寂，灵台也随之清明。佛语的世界真的如此精妙吗？还
是若无法割舍情爱之痴，再怎样深击入心的梵唱，也化不去渗在缠结里的血瘀？
“不好意思，我们门票有含抹茶招待，请到厅里面坐。”身后忽然传来的声音拉着我
回头，望了过去，是位表情热切的中年妇人。“两位是一起吗？”她朝我跟景介各看了一
眼。
“不是。”瞥向景介的我立刻摇了头，令点头的他表情僵了起来。
妇人望着我们迥异的反应，刹那愣住不知如何是好，但很快又端起笑容，躬身将我们
邀了进去。“这边。”仿佛看穿我们只是在闹别扭似，她引导到厅里敞廊口后，于相邻的
空处各比了一下。势已至此，我也仅能暗自嘀咕她那多余的热心，与景介在榻榻米近距而
坐。
移去整排拉门的厅廊有如展画，绘著另侧的“契心园”景，能见池水横陈曲折，仿著
心字模样。池外的碧林则错落有致，右侧孤松挺立如鹤昂首，左方地貌隆起成龟蛰伏，是
很典型的龟鹤布局。我不禁循着池岩，望石灯笼挑出峰峦，将山势拔升至坡顶石塔，再让
水声牵引著，穿过缩渺鸟居随瀑落坠，与锦鲤同游。
可是望了些许，园景却在正午洒落的阳光下，渐渐烁幻成另种模样，池水往旁推阔，
金炫的阁殿从波光浮升而起，于起伏坡陵前勾出无瑕镜影。也难怪暑假跟恭介提到赏枫之
约时，电话另端他满满的错愕，因为在“金阁寺”和我望着池阁、定下重游约定的是景介
啊。若真要推敲，当时谈著“三岛由纪夫”的他就很不恭介了，推说没看过作品，又像有
些了解，不喜欢我笑他草包。遇上对岸恶人找我麻烦，用的也是比较柔性的手段，被我揶
揄还争辩自己没那么流氓。
唉，说到底仍是我过于先入为主，蛛丝马迹摆在眼前没警觉就算了，起了疑惑还帮忙
圆过去。可是话说回来，谁会想到他们竟利用复制般的容貌去欺骗我呢？尤其两人个性气
质打扮又显著不同。我转头盯瞧景介的轮廓，即使是现在，少了恭介在旁对照，依旧很难
说的准他们五官差异是在哪，更遑论当时与他们初识的我了。
发现我在观察的景介回看向我，眼瞳有着警戒，像觉得我又要拿什么恶语对他出招。
其实他若大声跟我互吵，得到宣泄的我搞不好还比较舒坦吧，但大概我先前朝他的几句砍
劈过于凶厉，他仿佛退回初识时的那个闷葫芦，对我的盯视一声不吭，只用眼里郁色扰动
著难以解读的讯息。
对望之际，大婶持着托盘带笑而来，将抹茶及和菓子置于我们身前，应是为了呼应时
节，还选用了枫叶彩饰的茶碗，并将瑰丽花纹转正与我们相对。虽说在这正午时分，和菓
子该是种及时雨，然我肚里满满的负面情绪，哪还有什么饥饿感觉，只食不知味地咬了一
口，便端起茶碗，轻轻啜著亮绿的茶汤。
那天还有什么过了眼却被搁置的疑事呢？在寺里摔跤流血、赚了团子哥一串团子，接
下来应该就是去看夜间的“二条城”吧。
茶香将园景薰得清煦，口中微苦反倒衬出时节的渐入寒冬，眼前尽管丰沛著淡浅略异
的碧翠，点洒著金橙，不过当视线被彩叶勾缚，才发觉边处高擎的枝伞其实也是枫树，只
是艳红者早已翩落，仅存疏淡的黄褐余叶。我也不懂为何自己要像寻找枫红一般，一直朝
记忆翻找，明明每找到一个，就仅是为过去的眼瞎蠢笨再多盖个章，还是潜意识怕若不让
脑筋持续运转，整个人就会被残败的心情吞蚀殆尽？
还在凝望中怔想着，幻出金阁的池景已成了“二条城”长墙的庭园光雕，不断换替的
壁绘间有微微骚动的鼓击节奏。当时我好像说了这么一句：“景介应该来的”，现在觉得
好讽刺，他人根本就在旁边啊，顿时僵住的表情不是介意是尴尬吧。后来拗着他拍照，那
副不自在的样子也非装酷，而是不习惯面对镜头作主角。
往糊涂帐再加一笔之际，放在口袋的手机蓦地震响，我翻出来一看，上面的头像居然
是恭介。讯息里满满的对不起，后头还附带十数个同义的动态贴图，大哭喷泪的、四肢伏
地的、拔刀切腹的，洗了我好一阵画面。看样子，应该是景介趁我先前不在，把坦承互换
身份的事跟恭介说了。
我往旁瞄了过去，那天晚上似乎也有差不多的情境，景介在桌前发呆了许久都没写半
个字，身边手机却不停传来收到讯息的杂响，如同恭介此刻的行径。后来砌辞去洗澡的景
介到底跟他密谈了什么呢？有没有可能，是恭介察觉把我让出去是个错误，所以狂发著夺
命连环call？
在迷洋里载浮载沉的我不由得抓住这浮木，想着恭介若是如此思路，尽管最后仍被说
退，那我跟他之间就不会仅仅一场空吧。我振起精神飞快点着字：“我不要听什么对不起
，我要听你说你对我也有感情，回国后你说的那些甜蜜话都是真的。”
可是这样的讯息送出后，手机却随之死寂，任凭我盯着等待着，都再无字语及声响。
这瞬间好不容易捞到的浮木又哗啦碎散，我觉得自己晕晕眩眩坠落着，就算大力呼吸
，胸口依旧极度闷窒。“恭介说有事不能来是骗我的吧？”我无力地望向景介。
他默默点了头。
“是他不想来？”
景介愣了一下又摇头。
“不是？所以是你不让他来？”我的声音忍不住大了些。
发觉其他静静坐望的客人皱眉瞥了过来，景介连忙拿出张纸疾书著：“我没有，你为
什么一定要把我想得这么坏？”
“不然勒，你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啊。”我接过了纸，用笔大力撇点。
“因为”景介写了两个字后，揪著表情不知在思考什么，须臾才把剩下的写完：“他
讲了很多次要我来，一直说一直说。”
“那你就听恭介的？脚长在你身上，你不来他能拿你怎样？”我把纸甩回去。
“我....”景介急急把话冲出了口，但又像不晓得该怎么解释一样，整个人僵在那里
。
这瞬间我觉得快要爆炸，拿了背包便起身走出屋院，心里气愤著，气自己，气恭介，
更气景介，如果他没听恭介的，我现在不就是跟恭介在一起，不用被悲情空虚忿怨搞得一
团糟？喔不，应该说当初他若没硬要介入，照最先前的相处，我和恭介搞不好真能蕴生出
深厚的感情，无畏大海阻隔走向幸福吧。
躁乱的情绪还在无休止增幅著，后面又传来急切追来的脚步声，我终于忍无可忍，转
头把所有的怒气爆发出去：“可不可不要再跟着我，很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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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光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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契心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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