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机翔空越海，而后扑降，迎接我的是相似的入关长龙，以及同样无尽的漫长等待，
不过此时的心情却多了种明亮彩度。隔了大半年，终于能再踏上日本，很勾起人胸口悸动
。尤其在经历过暑季的低潮，几次的相约成空，出发前的工作满载与问题狂爆，当望着眼
前一切，可说是感慨万千。
跟随赏枫潮引入的游人们，我一点一点往前推进，然后在好不容易突破关闸后，飞快
领出行李，买到往京都的特急电车票。“要上车囉，待会儿见～”赶于列车出发前达阵的
我跟恭介送出了讯息。
讯息很快地被标上已读，但没延伸出什么回语不太像惯常的模式，可能在忙吧，我侧
头望向窗外，看着长桥划越汪洋、穿入疏密交替的简朴矮房，看着景色于飞驰间渐渐添进
了繁华扰攘。
一小时余的车程很难认定是长或是短，思念似乎减缓了时光的流速，然当不小心往回
忆里陷落，再一回神，车厢的到站灯板已亮起了京都两字。我从人众川流的月台走至约定
好的会面口，一旁是百货公司的大斜梯，串接了十余层商场，直指最高处的天台，让人不
由自主朝上仰望。而如此望着望着，似乎便看到两个身影在追逐间攻顶，当中掺著恭介对
我挑衅嗔骂的眉眼。
啊，那时比完不是说好互欠对方一件事，怎么后来就不了了之？想到这段的我哑然失
笑。该不会他跟我一样，觉得花在小鼻子小眼睛的争斗太浪费，真正想要的也不好拿胡闹
下的约定去左右，于是一个看似颇有用处的奖赏便被这样遗忘了？
“光哥，不好意思我来晚了。”熟悉的声音跟着搭肩的力道传了过来，打断我的追忆
。然当我欣喜转过头，却顿时错愕，眼前人的样子，披垂浏海、书卷气息的黑框眼镜、低
调但有质感的衬衫与休闲鞋，这..是景介吧？
“怎么会是你？恭介呢？”
“他突然有事不能来，他没跟你说吗？”景介的神情似乎和我一样讶异。
“没有啊。”不是说好要见面，怎么可以又变卦了，我焦乱地按开手机往里丢出追问
。可是恭介的回话虽没让我等太久，当中的字词却令人傻眼：“你们见面囉？对不起啦，
事情很复杂，有机会再跟你解释。”然后就算我不断扔出问句，回传的也只是各种不同形
样的道歉贴图。
不会吧，我等了半年，以为终于能与恭介见上一面，好好修补彼此关系，像对情侣亲
暱过个几天，难道又是场空？
我失焦的目光于车站大厅游移，许久才落定在景介担忧的脸上。“光哥，你还好吧？
”他沉稳的嗓音透了些不安。
有可能会好吗？我心里的哀凉很想冲出口这样说，但望了他几许，又觉得若嗟叹抱怨
下去，便像在暗指他是多余的，对他不期不待。
“没关系，走吧。”我深吸一口气，握住行李箱把手，努力将嘴角扬起笑容。“就我
们赏枫也不错。”
上了公共汽车，在闹区转了一段路，我带着景介穿入小巷，其实我是特别订了跟上次一样
的民宿，想着旧地重游该有另种风味，谁知....我望着朴褐町屋旁的樱树，半年前它还瓣
蕾簇密，但现今，便如同我的心情，只存秃枝上的几片残叶。
推开拉门，按下柜台的呼叫铃，从走廊快步行出的老爷爷有印象中的慈祥脸，他见到
我愣了一两秒，似是连结上什么记忆，不过旋即又熟练地接去我的预约单，将我带往内暂
坐。当时应该就是在这位置第一次遇见恭介吧，我望着楼梯方向，于厅间里勾绘出穿着蓝
色帽T的健实身影，那个身影行走注水、端杯吹凉、然后对我绽起很好看的笑颜。
“你的房间在那边。”老爷爷朝中庭方向比著，幸好这次没出什么乌龙，若再有，应
该也没第二个恭介能搭救我吧。随他进了房门，我望了望，里头格局跟当初不太一样，没
有床架的设置，榻榻米上只见两叠亲密并排的被枕。
“接下来呢？”老爷爷交代完注意事项出门后，景介开了口。
接下来？这问题好尴尬，照原本心里的剧本，跟恭介这么久未见，又孤男寡男共处一
室，当然是会“不小心”往限制级方向去发展啊。
“你有想去哪？”我收摄了脑中走岔的思路，将问题丢还给他。
“我？事情这么临时，哪可能会有想法，而且..”他盯着我的背包：“你应该早准备
好厚厚的计画书了吧。”
“哈哈，是没错，但总要问一下，免得被说独裁啊。”被看透的感觉好赤裸：“不过
现在这时段不太好安排，很快天就要黑了，完全没办法去哪个大景点。”
“嗯，也是。”他瞄了一眼窗外低斜的日光。
“那你觉得‘三十三间堂’如何？它在市区，而且就一栋长殿，不会花太多时间。”
我将脑袋资料转述给景介，印象中，它有千尊观音展列于十重展台，繁复的芒焰臂指交互
错落，随着视角挪移，在炫惑的华丽之外，还能感受到慑人的庄严气势。
“可以啊，我有看过网络照片，是满值得去的，走吧。”景介拎起相机：“不对，秋
天我们寺庙常常提早关门，你要不要再确认一下。”
“是喔。”我翻开笔记，果然，照上面附注的时间，买完票进去就差不多要被送客了
。“完蛋，还真被你说中。”
“其他地方呢？”他凑了过来，边看边往后翻页。
“有是有，但不太适合你。”
“什么意思？”他把视线转向我。
“就...茶点店。”我尴尬笑了起来，这不能怪我，照原本剧情的演进，运动过后，
是要跟蚂蚁投胎的恭介一起去补充流失的汗水与蛋白质啊。
“甜点？”景介的表情充分诠释了傻眼二字：“好啦，你会想吃的应该不错，就去试
试。”他浅浅叹了口气，率先出门，落定我们赏枫行的第一个目的地。
搭着地铁出站后，我依照地图指示往一条僻静小巷拐，远远地，一家门面素雅仿古的
小店微亮着灯。根据网络消息，此店热门、座位又不多，怎知当推开门，店员居然立刻将
我们迎了进去，而里头刚好有个两人位空着。
“欸，这也太幸运了，听说通常都要排队等到晕耶。”我坐下后兴奋盯着菜单，思考
除了网络大推的抹茶卷，还要再加点什么来满足贪心的舌与胃，但所谓的乐极生悲大概就
是这样了，正读著品项，小姐竟走了过来，歉然对我说：“不好意思，我们的抹茶卷已经
卖完了喔，先跟你们讲一下。”本还在想会否是误解了她的英文，经过景介帮我用日语确
认后，这句话不啻为晴天霹雳。不会吧，难道就是因为卖光我才能轻易入座吗？那现在勒
，乱点？
“他们还有抹茶千层蛋糕。”仿佛看到我的失落，景介指着抹茶卷旁的一串字。
“没听人推荐过啊。”唉，到底是为什么命这么不顺？来京都没见到恭介，变成是跟
景介一起，来喝下午茶，结果招牌的卖光被迫点次级货，该不会接下来的几天都是这种悲
情模式吧。只能勉强自我安慰，幸好身旁的不是恭介，不然说了一堆网友评价把他的期待
拉到比天高，最后重重摔落，他还不把我钉到满头包。
“‘丸久小山园’..”景介看着菜单用日文唸著：“咦，我之前信里提过的玉露就是
这家的。”
“是喔，玉露一壶的价钱真贵，算一算都能吃两块蛋糕还有余了。”我扫著上面的价
目，然后邪邪望向景介：“记得你说要泡给我喝齁，那我今天就省掉这道，改成加码焙茶
冰淇淋～～”
“啊？我怎么觉得这逻辑怪怪的。”
“会吗？”这世界的事假使都有逻辑就好了。“你呢？这顿我请，你尽量点。”
“那..一杯抹茶拿铁。”
“就这样？应该还有其他比较不甜的吧。”虽然我不断劝说，但也不知他是客气还是
真的跟这里的茶点没缘，几次坚定的点头摇头后我只能依他了。
厨房备餐的手脚还算快，没多久店员便笑脸盈盈将蛋糕端上了桌。我认真左右端详，
它就像路上特产店里的年轮蛋糕，不过是六分之一大小，再佐了些红豆泥及洒上抹茶粉的
奶油。“日本的抹茶千层都长这样？”我疑惑地低声问景介。
“怎么了？”
“千层蛋糕应该是用薄饼一片片堆叠，然后层与层间涂满细致的抹茶卡士达吧？”
“你是不是问错人了？”景介的表情就像恭介听我描述巴洛克建筑时一样。
算了，尽管跟想像中不同，既是名店出品，应也有独到之处。怀着期待的我切下一块
送入口中，原以为会有浓重抹茶香气于舌尖泛漾而开，岂料茶香却仅是清清淡淡在嘴里化
散，且由于调性非偏浊苦，再衬上红豆泥和奶油便过甜了。
“不好吃？”景介观察我的表情。
“是有点落差。”不死心的我再往焙茶冰淇淋挖去，总算多尝到些茶香，可惜口感仍
偏腻。此外或许店家要争取的是恭介这种被蚂蚁附身的顾客群，竟在上面多洒了雪白糖霜
，这对我而言根本画蛇添足。
“冰淇淋也不行？不会吧，他们卖的茶叶我觉得很好啊。”
“该怎么说呢？应该是少了适当的甜度去均衡，茶本身的苦味就显得过重了，店家八
成是为你特制的。”我正肃著表情把冰淇淋推去景介身前，一种有难同当的概念。
“是喔。”景介不疑有他地挖了一勺送入口中，五官顿时揪绞得错位，惹得我大笑起
来。
“光哥，你都什么年纪，还跟我弟一样幼稚。”他抓起一旁的杯水狂灌，又拿自己的
抹茶拿铁重新替去舌上味道。
“哈，人生这样才有起伏啊。”没了恭介陪伴的我只能如此苦中作乐了，不然呢？
“你的抹茶拿铁好喝喔？”狂笑完的我把目标放到他手上那杯。
“一口都不给你。”他故意撇开脸。
“干嘛这样子。”赌气的景介和恭介莫名地相似，微噘的嘴角，带点俏皮的嗔怒，让
人不由得错乱了对象情境，软语跟他调笑：“乖，让叔叔我喝一点，之后有你好处。”
“终于承认是怪叔叔了？”他噗哧笑了出来，似乎拿这样的我没办法：“就一小口，
不准多喝。”
我把他的杯子端过来啜了些许，一股属于抹茶本色的浓韵激冲上味蕾，可恶，当初应
该点茶饮就好了啊，为什么要手贱硬选甜点。不过....这下子我是不是也跟景介间接接吻
了？
想到这的我不禁又回到“清水寺”那日，忆起我与恭介在“茶寮都路里”互吃圣代，
把妖女气得脸歪，场景接续跳转至宇治的“中村藤吉”，当中是恭介递出汤匙喂我吃冰，
眼里甜意无限。
我放下杯子，怔怔勾勒著景介的轮廓，想像眼前就是我这几个月一直想望的恭介，而
他只是很家居地不作任何造型矫饰，以最自然的本色跟我谈天。而桌上这些偏甜的蛋糕冰
品想必吃得他眉开眼笑，搞不好还直嚷着加点，要把菜单上的全尝过一轮。
“怎么了？”景介略带冷调的声线划破我的想像。
“没事。”我避开他的端详猜测，随便切了点蛋糕送入嘴里，又胡乱塞口冰，将目光
转至落地窗外的小中庭。那儿借景了后屋竹帘，呈现著和风的定静，而几株纤细枫枝错落
，叶尖像被火吻般，透了些微橙。但当天色渐趋昏暗，却彷似来到日本的我，好不容易点
起了希望，又被迫着冷熄。
恭介，现在的你是在东京吗？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你知不知道在京都的我好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