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一生就是注定要不断地失去吗？有人说失去是为了之后的拥有，那为什么我只觉
得拥有是为了失去？不管是前任还是恭介，都在我以为已将幸福抓在手里之刻，成了断线
风筝，飞到我触碰不到的地方。
我不想回去快把我逼到窒息的家，原本能令我稍稍获得解放的游泳池，也因着教练的
存在，因着与他连结的各种不堪，变成无法踏足的禁地。不知何去何从也无心工作的我索
性丢出了假单，让奔驰的火车带我逃离。
沿着海岸线，我越过潮浪远赴离岛，寻找没有人声吵杂的静僻处，企望海涛的来去能
带走心头的烦郁。可是我发现我错了，台湾如此渺小，十年悠悠的岁月里，又有哪个稍具
名号的地方没留下我和前任的足迹？
踩着触脚生疼的岩砾，我想起泳技普通的他陪我背着氧气筒，在透蓝的海中寻找奇形
珊瑚与五彩斑鱼。再一抬眼，又有惧高的他载我骑上崖边窄路，只为探索我听闻而来的秘
境及攻顶景致。来到这个地方，被恭介冷淡的失落是少了些，然怎样也料想不到，和前任
相关的反倒清晰起来。
当年他辞去了原本的工作、搬离暂租的地方，便这么与我的世界彻底断绝。虽没有在
网络封锁我，但不管我用怎样情绪送什么讯息都石沉大海。脸书那儿也没存留半点线索，
他原本就不太贴有自己的照片，分手后连风景照都不放了，涂鸦墙就像片失去绿意的荒漠
，时间在那停止了运行，停在分手的那个年月。
我躺在岸边任海浪于身腿冲刷，蔚蓝的天空成了过去的投影布幕，而沁凉的海水在推
涌间不断送上了回忆。我一直以为自己已能淡然面对当年分手的事实，谁知离别的地点、
同游的形影，又把我一直抑压的想念翻搅而起。
现在的他在哪里？过得还好吗？
似乎有股力量在牵引一般，我点进那好久没去触碰的名字，原本，只是想稍微回顾里
头收存的照片，谁晓得，一直没更新的版面多了一则分享消息，是月底他们国乐团的公演
宣传，看下面的回应，似乎团员们都因首次能进国家音乐厅而无比兴奋。
我不由得盯着这个消息思索起来，这表示他也会出席吗？以他过往练琴的专注与热衷
，能跟同伴进入国家殿堂的机会应该不会放过吧。所以，如果我去了，是不是就能看到他
了？我的心头霎时一热。
迅速地找到了订票网页，我往里头的选项勾选著，但在最后的确认键之前，手却犹疑
了，有点担心这样作会害他违反我妈逼他发的誓，可是挣扎了许久，想见他的心情还是牵
著指尖按下了。我对自己说，誓约只逼他不能见我、不能跟我联络，会场昏暗又人海茫茫
，认真表演的他，又怎会看得到我？
日子往前递移，期待与渴望也挤去心头其他庞杂的念头，逐渐升温著，终于，那个晚
上到来了。虽是个重逢却不能相见的场合，我仍旧下意识地将自己好好打理一番，然后以
颤抖的心情早早坐入厅里。舞台上座椅谱架是已放置好了的，让人望着望着便不禁开始猜
测他会坐在哪，且随着开演时间的接近，一种类似近乡情怯的悸动也窜了出来，我的心脏
狂急蹦跳，害怕自己整个推论错误，害怕舞台届时只是些陌生脸孔，没有他。
灯光几下暗灭，周遭的交头接耳也随之止息，拿着各样乐器的男人男孩们成列行入，
引得大伙视线往舞台上聚焦。我拉长脖子紧张地仔细寻找，撇开了二胡，略去了管笛，而
当目光落在琵琶的行列时，我胸口一紧，因为我看到了手持柳琴的熟悉身影。
他头发两侧推得短短的，一如过往的俐落，顶上发尾倒是为了这特殊场合捏理得飞翘
，合身的黑西装则让随兴的他加添一份帅气。可是，是瘦了吗？不敢挑太近位置的我有点
看不清晰。
音乐渐起，弹拨的声部也随曲节流汇，他抱着小小的柳琴，拈著弹片的掌指灵动挥拨
，微微闭眼的陶醉神情就像当年一样。那时的小屋里，我总是靠在床边，看他勾挑着音符
，从低吟扬摆，奔急至激昂清越。为何曾经笑着互望的我们，如今要像陌生人一样，被无
形的界线分划而开呢？
记忆中的画面溶蚀、凝结、化成了泪水，带着酸楚杂着触痛，我不住地抹着眼，不想
让视野里的他变得模糊。
演奏的曲目轮换著，有时磅礡，有时透了点诙谐，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进了耳里都成
了种细语，绵绵柔柔地，满溢着伤愁与怅惘。两个小时的表演竟如同一眨眼，当周遭的掌
声夹带了安可，我才意会到能望着他的时间已进入了倒数。
我想再多看清他的轮廓，想把他的样子再牢牢记于心里，却只能看着乐声在高昂中作
结，看着他在人群里站起、谢幕、脸上绽出那个我好怀念的纯真笑容。
失魂落魄的我跟着散场人众踱了出来，走这一趟是真的见到他了，但然后呢？想念似
乎没有平息，心里也浮浮的，说不上究竟是被填补了什么，还是又更空了些。茫然地在厅
馆外徘徊之际，几个团员由侧边门口冒了出来，揪住我的注意力。
所以等一下他也会从这里出现吗？我的心跳再次急促起来。
寒暄道贺的亲友群不断散去，出口也渐渐没什么人踪，就在我失落着，以为他早在哪
个闪神的当口离开时，他出现了，背着琴袋，跟同行的伙伴挥了手，往一旁的林间步道穿
去。
我不由自主迈开步伐，隐于阴影里远远跟着，想虽不能近距离相见，随背影陪他走着
，也算是为我们无法继续携手的旅程，往前多延伸一段路。
可是当这么跟着，渴望的心情却慢慢澎湃起来，它拉大我的步伐，将我们的距离拉近
拉近，近到我几乎一伸手便要可以触碰他的背。而我发现我控制不了自己的声音，在理智
警觉阻拦之前，它已先一步出了口：“不要回头，是我。”
他行走的身形突然僵住，仿佛在判断著也疑惑著，然后我听到他叫了我的名字：“是
你吗？”
我应了一声。
“你怎么会在这里？”他的语气极为惊讶。
“就刚好发现有你可能会参加的表演，很想你，就来了。”我老实说道。
“是喔。”背对我的他声音低微，听不太出情绪。
“对不起啦，原本只是想在远远的地方看而已，你没见到我应该就没违反誓约吧。”
怕他生气的我慌忙解释著：“而且现在你背对着，也不算有看到啊。”
“还可以这样凹过去喔。”他的语尾带了点笑意。
“反正那个誓本来就莫名其妙，现在玩个文字游戏其实也很合理。”我振振有词。
“你..过得还好吗？”我问出一直梗在心头的关切。
“普普通通啦。”他的回语轻飘飘地，不带有什么真实感。
“是吗？觉得你瘦好多。”我端详着他的背影，当年被他自己养胖的熊腰不见了，倒
有点像是初识时的少年身形。
“真不公平，我都不能看你。”或许是感觉到我在背后的打量，他的话声有些黯然。
“啊，我知道了，照你的道理，我眼睛闭着用摸的应该也可以吧。”话才说完他便真
的闭着眼转了过来，手伸向我：“想摸摸你的脸。”
我握住他的手腕往自己脸颊靠，他的掌心仍如印象中一样粗粗厚厚，有着很和暖的温
度。顺着手臂望去，表演时只能遥望的模糊五官刹那明晰起来。我从他的浓眉往下勾勒，
眼尾似乎新添了些纹路，黑亮的肤色亦比以往黯淡多了，是啊，我们都无法抵抗岁月行过
后的留印。
“你也比以前瘦了。”他轻按着我的脸。
“没办法，老了。”到这年纪，吃下去的只会转为肚腰的脂肪。
“是吗？那身体借我碰一下。”他俏皮地笑了起来，也不管我有没有答应，手便直接
滑向我胸口。
“咦？身体倒是比以前结实。”他贴着我胸膛感觉几许，又移往腹部按了几下。
“怎么可能，明明松弛很多了。”如果是用视觉检验，应该就不会这样说了吧。
“好啦，不要再摸了。”我瞄到路人对瞎子摸象的我们投以疑惑的一眼：“旁边有椅
子，要不要坐一下？”。
不置可否的他任我往旁牵去，看他以茫然表情确认著椅板，我觉得这个画面有些荒谬
：“欸，这样好像在牵盲人。”
“所以当初我根本可以直接把眼睛戳瞎吗？”好不容易安稳坐下的他笑得开怀。
“你不要乱讲。”若要搞到这种地步才能继续，我宁愿分开。
“你现在住哪？”我试探问著。
“搬回家了，钱是赚得少一点，但工作压力小很多，还可以跟家人在一起。”他说出
了我推想过的答案。当年我曾搭车南下，躲在他家附近角落偷望着，可惜无功而返。
“不会被逼婚吗？”我随口问道。
“还好，就偶尔想到唠叨几句，通常也不太干涉我。你呢？你应该比较辛苦吧。”他
拍拍我的手。
“唉，只能说越来越糟，快待不下去了。”我想起前次被骂出去的那晚：“理智跟我
说他们是生我养我的父母，不能随便赌气抛弃，可是真的好难....根本只是在互相折磨。
”
“嗯，可以想像。”他轻轻叹了口气。
“其实有时候冷静想想，我恨她拆散我们，恨她毁了我毁了这个家，但一切的开端何
尝不是因为我？”一股无奈从心底生起：“如果我不是同性恋，早早结婚，她现在应该就
是笑呵呵地逗著孙子玩，又怎么会变成阴晴不定、一碰就爆的炸弹。”
“算了，不讲这个。”我觉得气氛好像被我搞到沈滞起来：“可以问你另外一件事吗
？”
“你是想问我有没有BF吧。”不愧是有着十年的相处默契，他一下便看穿了我。
我点了点头，不太懂自己为什么要问这，他纵使单身我又能怎样？
“没耶。”他微微扬起嘴角：“你也知道我，感情一向不是摆在最先，尤其现在年纪
大了，好像又看得更淡了，有很好，没有也没什么不好，日子单纯一点，可以去作本来想
作却一直没作的事。”
“唸经当和尚喔。”我想起他为我丢弃的那部份，忍不住打趣著。
他用力捏了我的手：“你呢？你跟我不一样，没爱情应该没办法活吧。”
“该怎么说呢？就算要也没这么容易啊，况且又有你这个高标在。”那段心死、挫折
、继而失落的日子一言难尽。
“不过，最近是有遇到一对双胞胎....在京都认识的，半日本人。”我的眼前浮现带
著荒遗味道的神社，苔绿簷脊罗列，秀雅樱枝搭垂，当中是恭介回望的笑脸。
“日本人？还是双胞胎！你太厉害了，我想听过程，越详细越好～”他摇着我的手。
“可是要从头讲很长耶。”我把时间倒转至差点流落街头的那晚，说著恭介的出手相
救。而当回忆起了始，好像就自然汇成长河往前奔流。岸旁有景介漫步行走，望着垂樱如
净泉飞涌，在跌坠中熠熠著曦光，另边的恭介则促狭著颜脸，朝我搭肩送上话语间的撩拨
。
暧昧的初绽总是绚美的吧，如闭蕾娇羞于枝头，倾垂点水，然后漫展成飘飞花雨。我
定格了时间，将满空斑迹冻凝于枝头，讲述著，也回味着恭介对我由笑闹渐转为心灵的抚
慰。等到被催促了，才轻勾了林梢，让记忆里的春色继续摆拂。
“那你们还在一起吗？远距离很难耶。”身旁的他心有所感说著。
“我不知道，我几乎都要怀疑有没有在一起过了。”回忆里的花毯再怎么浪漫，现在
也已成泥壤。
“会吗？听起来明明很喜欢你。”他有点愕然。
“因为故事是我说的啊，交换视角搞不好就不是这样了。”其实我只是个把邂逅当真
的傻子。
“不要这么悲观嘛，那你们现在是怎么了？”
“现在啊，视讯没了，电话就算打了也常常词穷到尴尬，讯息有一句没一句的，有事
往往都是最后一个才知道。”我已经想不起恭介上次跟我联络是何时了。
“这也太糟，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我要是知道就好了....”我理著回台湾的这几个月，将当中的重点事情仔细讲述。
“唔，网红喔，那难度的确很高，住院的事似乎也是致命伤。”他听完后陷入了思索
。“可是，你都说他在日本的亲暱或许是你单方面的错觉，现在这些推断难道就不是？”
“是真的越离越远啊。”就连相隔我们的海洋也无法度量了。
“人跟人相处不就是这样？你感觉对方进了一点，就会被这善意拉着往他靠近，如果
觉得对方退了，为了避免伤害很自然就更退了。”他认真帮我剖析著：“恭介....是这名
字吧，搞不好就是觉得你在冷淡他啊，他生病虚弱需要陪伴的时候你不在，什么因为工作
走不开的，从他角度来看根本只是借口，毕竟你也没什么补偿举动，还越躲越远，就算他
如你所说，是个极度热情的人，能量也会有用完的一天。”
“是这样吗....”我倒是从没朝这方向去想。
“是不是这样，你要努力过才会知道，以前的你到哪去了？”他意有所指地说：“如
果这么简单就放弃了，应该是你不够爱吧，仅仅一片大海就让你退缩了。”
我愣愣回望着，突然觉得他说的很有道理。当初与他的两次分手，我是拼尽一切想到
的方法去追回，怎么现刻只是被冷落，便龟缩起来？我不爱恭介吗？我爱啊，我好想未来
的日子能跟他继续走下去，那我到底怎么了？难道是因为我真的老了，害怕自己伤得过重
，所以失去年轻时为爱不顾一切的勇气和冲动？
“好啦，开示结束，我该走了，再晚就没车了。”他起了身。
“这么快？再待一晚吧，你都不知道我有多想你，很多事还没跟你讲....”想到这一
别又不知何时能相见，我不禁恐慌起来。
“我也想你啊，其实刚刚是打算找几个地方走走的，难得回台北。谁知....”他的声
音多了浓浓的感触：“可惜不能用眼睛好好看看你，不过这样也好，见到了可能就更舍不
得了吧。”
“那..可以抱一下吗？”被他一说，离别的伤楚全涌了上来，掺著对过往的眷恋。
“嗯..好吧，那抱完我们都要再往前进喔，心里堆了太多东西对你、对人家小朋友都
不好。”他微微扬起嘴角，把双手张了开来。
我跨了一步，将那一直只能存在怀想中的身躯紧紧抱住，顿时一种质朴的、安稳的味
道漫入鼻腔。是啊，就是这样的味道，淡淡的，不特别留意会难以察觉，但烘热上属于彼
此的体温，却陪我度过无数相拥的夜。那时的我们应该也像现在这样吧，周遭万籁俱寂，
能听到的，只有贴合一起的心跳，可是如今共鸣的感觉依旧，却已不再纯粹了，它杂着惆
怅的、感伤的触痛，逼得我眼眶一酸。
“加油，把你的小男友追回来。”他轻声在我耳边说。
重逢的怀抱丰沛著回忆，很教人耽溺，然往事已矣，现实的课题还等着我去面对。我
终究还是深吸一口气，缓缓松了手，放手了过去。他背起琴袋转身迈开步伐，漆黑的身形
在晚夜里，仿佛是被泪水糊晕开的一道墨迹。我们都没有说再见，毕竟再见的机会微乎极
微。
“你也要幸福喔。”我大声喊着他的名，然后看他停下步伐，背对我帅气抬手挥了挥
。
夜深风起，他的身影又再次在弯拐行路的末端，缩化成句点，但这句点笔触坚定温柔
，牵着我翻页，继续往下书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