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龄三字开头的最后一年,像流转过城市的季节风,一点一点的把生
活斧凿成似曾相识却迥然不同的面貌。
比如工作的忙碌和烦乱,像复制了绿色游牧年代早点名、满身汗狼狈
操课、背安官守则、晚点名、站哨……二十四小时醒不过来的恶梦循环;
比如各种情感天气一般袭卷而来,幸福是有着干净透明的蓝色晴空,哀愁
是灰色却闷热潮溼的阴天,有时还带着空污让人呼吸困难。
生活那样平凡,平凡得所有的人都说我很幸福。
但是我偶尔在幽暗的地下停车场停机车时,会觉得自己原来从来没有
改变,没有变得更好或更不好。
像一句废话。
再怎么样好或不好,都只能是一句废话。
◇
六月的时候,教书十多年来的第二个导师班毕业了。毕业典礼那天,
城市落着滂沱大雨,我穿着雨衣从家里骑车到学校,白色的上衣与蓝色的
牛仔裤脚,被雨水沁得溼凉。学生穿着制服在教室里闹哄哄的,像每一个
上学日早修开始前的寻常风景。
我回忆著国一那年暑假新生训练时,第一次看到他们说了什么话,却
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来了。所有生活的细节像放了太久的热感应纸,在时光
里逐渐淡去墨痕,只剩下一张一张的空白。
多像我对我自己的人生啊。
许多许多想记得的人与事与物,或者所有浏览过的风景,停留过的地
点和胸膛,在离初老已经很久很久以后的三十九岁,只留下模糊无法辨识
印象。
◇
毕典结束前,原本明亮的礼堂关了灯,学生拿出手机打开手电筒,用
歌声点亮五月天的〈星空〉。班上的几个学生唱着唱着流下了泪水,我不
知道那透明纯真的泪水中,会不会有一点点对我的怀念?
我转头望向窗外,雨像末日般还在倾泄,我挂念著礼堂侧门口对面那
棵燃放一整季夏日的凤凰木,燄火一样的花朵是不是已经熄灭?耳边学生
唱着:“那一年我们望着星空,未来的未来从没想过,当故事失去美梦,
美梦失去线索,而我们失去联络……”
有一天,我会像忘记所有过去那些人与事与物一样,忘了此时此刻。
多么令人觉得哀伤。
因为再也回不去,即使那些过去有许多狗屁倒灶而不堪回首的记忆,
但仅存的那一点美好,却往往让我怀念得想哭。我记得下基地和所有连上
的人挤在一起打地铺的第二天,一开始对我很凶的上士排副告诉我他要调
回北部了,他带着微笑对我说:“快退伍了,好好撑下去。”并且给了我
一个大大的拥抱。
后来,再也没有遇过一个人,会这样对我加油打气了。后来,我也没
有再遇见那个上士排副了。
◇
我也偶尔想起那个从凤鼻头港旁的营区回林园本部支援文书业务的午
休时间。少尉排长见我没有地方能午睡,就要我去他的寝室休息。排长的
寝室里放著上下铺的双层床,床边的窗前有张书桌,冬日晌午的阳光斜斜
的晒在桌上的外文书皮,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新书纸张气味。
我脱下军靴,爬到上铺,排长拿了他的枕头给我,跟我说了声午安,
我平躺好,闭上眼精,鼻子里闻见了排长身上淡淡洗发精的香气。那是个
静好的午后,从陆战队学校就照面过的的少尉排长,在下部队后,一直很
照顾我,在我偶尔几次带部队、作业务遇上困难或被骂的时刻,他总是尽
他所能的帮我,如果帮不上忙,也会在遇到我的时候,说几句鼓励的话。
服役的那时候,我一直很不适应,假日里谈的感情不顺利,收假后也
有曾有闷到“觉得不如去死算了的”这样的想法。但是其实,我遇见了好
多温暖的人,只不过我始终不愿意和我所遇见的这些暖心的人们,建立起
羁绊。
◇
领着学生从礼堂出来,台阶下的石砖路雨水流成小河,哗哗奔向四面
八方(多像这些青春无敌自由自在的学生),最后送他们一程到校门口,
在雨中和他们道别。我一个一个叫着他们的名字,和他们说再见。
我与我的学生们,也始终没有建立起过深的羁绊。年少时读《小王子》,
对于狐狸的驯养说不是很能理解,我只觉得小王子与狐狸不如一开始就不
要认识好了;分离是多么令人伤心的事。
学生撑著伞走进雨里,制服的肩头被伞沿落下的雨滴慢慢浸溼,他们
忽然转过身来冲向我,拿出手机问我能不能加Line?我拿出手机让他们扫
QR Code ,他们很开心的跟我说:“老师,我们以后回学校来找你喔!”
我淡淡的回答:“好啊。记得先跟我说,我再准备点心和饮料等你们。”
但我其实知道,上了高中,他们有自己要走的路,会认识更多的人。
而我就会在一天一天不停消逝的时光中,渐渐的淡出他们的生命。
他们多像我人生每一个暂时告一段落的自己,总以为未来是所有过去
的总和,但其实未来只是无数个过去的突变,终究会面目全非的吧。
◇
朋友F说:“你已经很幸福了。有一份好的工作,还有一个很好的男
朋友。”
是啊,三十九岁的我,好像什么都有了,不该无病呻吟。
但我就像《荒人手记》里的叙述者:“每每在幸福的时刻,总是感到
无常。”自从外公、外婆、父亲、奶奶,还有许多从小就看着我长大的长
辈一个一个离世,我才惊觉有一天,我终究会走到独自一人的时刻。不论
再怎么亲蜜的人,都无能为力改变。
年轻的时候,仰仗自己青春,在情感的路上披荆斩棘,直到遇见现在
的情人,才觉得自己的人生在爱情这门课的成绩终于可以通过。然而无敌
的青春终究会成为颓圮的城墙,我无法确定恋爱可不可以持续到天长地久。
◇
我不知道是不是还有人如我这样,对于生命里的许多事都感觉充满了
不能确定的焦虑。
也许我终究只能活成一句废话。
但我会将那句废话,活得有深度一点。
因为,不管过去、现在还是以后,我遇见过许许多多,写下我的记忆
的人。在相遇的时刻,我们其实就已经注定是小王子与狐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