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恭介，我到台湾了。”下了飞机，我按开手机送出讯息。“我们也在东京了。”随
即跳现的句尾缀了一个大大的笑脸，一如回话男孩的阳光。可是机场外天气阴阴的，沉压
的云层不时释落了几滴雨，很让人怀念起日本的晴朗、京都的樱花，以及与我相处一星期
余的双胞兄弟俩。
搭著客运回到了家，接迎我的，是两个老人充满审视的目光。忽略掉抛射过来的猜疑
，我把自己关进房间，待洗衣物一件件从行李箱掏出，日常用品归放回原本定位，然当视
线落在那些连同记忆一起包装进去的纪念品，才发觉自己心情已无法再回归往昔。原本很
单纯的赏樱之旅，走着走着却萌芽了爱情的种子，又有谁能预料？
发愣之时，手机震响起来，萤幕烁著恭介头像的笑颜。“在做什么啊，光哥~”他精
神的声音于我耳边扬著。
“也没什么特别的，就收拾东西而已，你呢？”我靠上床头，让接到他电话的愉悦在
胸口尽情翻涌。
“想你囉~”他轻轻抛来了一句。
“我也想你。”不禁笑起来的我，暖暖地回了他。这算是种好的开始吗？尽管大海茫
茫，我们依旧牵着那被拉得远远的思念，望向未来的风雨。“吃过晚餐了？”我随口问著
。
“有啊，咖哩猪排饭，超大份，塞得我好饱。”他笑嘻嘻地描述完也照样向我询问，
可是当互相交代过后，两人就像同时词穷似，被静默趁虚而入。
在京都时，一直觉得和恭介很有话聊，随便逛著看着，都自然勾起各样事情跟对方分
享，怎知当空间被切分开来，话题好像也失了养份随之枯竭。谈过往没什么契机，说家里
事太沉重，想聊彼此学校工作又隔了层纱，找不到切入点。
“明天要上班了，放这么久的假，想到就好懒，不想去。”我捞了从脑中飘过的念头
。
“是啊，心还丢在京都，没有带回来。”他的声音懒懒的，感觉已倒在床上。
类似这样的浮泛对话于静寂房间中偶尔穿流，怪的是，就算长时的无语也不显得尴尬
，好像身下躺的是同一张床，我们只是很平常地并著肩，字语不带意义，仅为了多感受一
份对方的依伴。即便如此，当沉默开始盘据住大半时间，现实的存在还是渐渐清晰起来。
“那..先这样吧，积了好多衣服没洗，再扔著就要发霉了。”恭介轻柔出了声，将我们的
对话收成休止符。
然对话的休止符尽管写下，对他的想念又怎会轻易终歇，月落日升，熟悉的上班路途
，一样扰嚷的办公室，电脑萤幕的资料图表却都散成了乱码，组不成有意义的文字。我的
心里浮动躁乱著，不是愣愣咀嚼曾经的对话、回忆在京都发生过的事情、就是不断瞄着手
机，整天下来觉得自己已走火入魔到有点幻听，些微的声响都以为是有讯息传来，真的收
到了又被显示的名字打入失落。
已经不记得上次这样为爱失神是什么时候了，自从心里被焚成焦土，仅有寥寥数人播
下几许绿意，但很快又死寂的期待只是让自己更加麻木。那种打从灵魂深处的交付、不顾
一切的爱恋、放任自己被对方占据充斥，若要追溯，大概就是与前任的相识吧，那于泛黄
记忆里渐趋淡缈的烙印。
在心情的几番攀高摔跌后，终于，一行字句跳了出来：“刚刚下课前突然考试，几乎
都不会写....”末尾还附了个尖叫的扭曲表情。
“是喔，我呆了一个早上，什么事都没做。”我嘴角立刻扬了起来，飞快点着字。
“为什么？”贴图歪著头。
“你说呢？”这根本明知故问吧，很想立刻赏恭介白眼。
“去了一趟日本，智商变成零了？”
“怎样也比等著拿零分的人高。”
“那..是想着办公室的帅同事？”跟随的贴图手摸下巴挑着眉。
“....”我真的无言了，但也被这顽童搞得很想笑。
“好啦~不闹你。”他补了个飞吻图像过来，让我顿时胸口暖洋洋。
这样生活上的几句往来便是将我们的邂逅延续成恋情吗？我也不知道。尽管对话里泛
著甜意，可是我们在京都没有留下任何言语认定，现在也很有默契地避掉了某些关键字词
，仿佛都不愿给彼此太多负担，有缘自会一同驶过风浪，采得津果。无缘，就笑着挥别缩
渺的身影，不留怨怼。
或许是不想让寡言的景介被冷落，恭介某天开了个小群组，就仅我们三人，原本单传
给我的日常小事，便这样转移到这里，他依旧嘻嘻哈哈，偶尔耍个白痴，我则配合著唱双
簧，勾起嘴角吐嘈。一开始景介生份得跟隐形一样，后来也忍不住放起冷箭，这让我有种
错觉，京都的樱花尚未凋谢，而我们三人漫步、闲聊，欢闹的笑语将时光绑缚在那儿，轮
回再轮回。
恭介给了我他的脸书，里头的贴文很单纯，跟一般学生一样，有时转发些趣闻，有时
冒出几行短短的、可能是无病呻吟或情绪发泄的字句。而滑著点着，目光很自然便停在其
中的照片。我看着他在球场上奔驰，汗渗的短衫勾勒精实躯线，湿乱的发尾随纵跃而飞扬
，有时双目炯锐如鹰隼，于穿掠间弹身、投射，有时笑颜炫展似暖阳，与队友击掌、互拥
，成了人众中最耀眼的光芒。
我也浏览著那些出游的纪录，背景大多看来陌生，和他同行的也难辨关系，不过当翻
到了壮熊，或是妖女与丫鬟，就不禁莞尔一笑。原来壮熊以前真的圆滚滚，跟标记的名字
“勇治”一样憨憨的，妖女倒是不变的女王。我想起在京都自己编著故事，不但跟她拼斗
心机、唇枪舌剑，还被壮熊狎淫恭介的画面困了一整天，而那些无辜阵亡的脑细胞好像都
成了某种肥料，让旅途绽出更多色彩。
这些照片会藏有恭介的情爱轨迹吗？我脑中出现了“平野神社”的茫茫雨幕，那时他
愣愣望着摊位前的来去男女，阴霾双目映显了过往的祭典欢嚷，也隐流着怅惘故事。不过
当我特意在照片里寻觅，翻了无数张却没什么心得，或许是恭介开朗不羁的个性使然，那
些与男生的亲暱很难看出多少情愫含量，勾肩搭背是基本款，就算作势强吻，跳骑到别人
身上搂抱得开心，好像也不代表什么，点来点去就是个普通男孩在简单生活着、分享著。
如此的毫无结果其实也在情理之中，毕竟日本那么保守，极有可能这儿只是个表象世界，
而那些与情欲相关的，都隐在某个不可说的晦暗角落。
尽管相簿里像略去了他的感情脉络，仍让我找到挺有意思的东西，大概是因为有趣或
什么别的原因，恭介贴了几张小时候的照片，不像现在兄弟俩一个穿着低调一个打扮得张
扬，他跟景介就如一对毫无差分的精致娃娃，圆嘟嘟的可爱脸蛋带了点傻愣，衬上一模一
样的衣装，几乎可以摆在哪家照相馆前当招牌。其余的则该是已进中学，有了几许现在的
帅气轮廓，但妙的是，谁是谁依旧难以分辨，咧起来的笑容同样无忧，很难想像其中一人
的光灿会就这样暗淡、敛去，最后被夜影吞噬。究竟是为什么呢？我盯着照片怔怔思索起
来。
我想起在“醍醐寺”三人联合对抗大妈的摧樱残花手时，恭介曾提及景介过去跟现在
很不一样，眼前照片似乎也印证了这样的说法，可是恭介这滑溜的家伙当时一个闪避，不
让我探寻景介阴郁的原因，估计现在再问可能同样没结果吧。“景介，我也可以跟你要脸
书吗？”被勾起好奇心的我思考许久，决定先从这个方向去观察。
怎知这样的询问就像石沈大海，整整两天都没得到回应，搞得我益发不安，觉得是不
是把和他的友情想得过于美好，还是他的页面真有什么不想与太多人分享的秘密，幸好第
三天一早他总算嗯了一声，对我送出了好友邀请。
我心跳加速地接受并点了进去，本以为会看到跟恭介那儿相似的日常，萤幕呈现的却
令我傻眼，没什么心情文字，也没随兴的转贴，就只是一张张图绘作品以及风景照片。我
不死心地把相簿全点了开来，还真没有他的个人照，这哪里是一般大学生的脸书世界，若
非景介本人发的邀请，应该会以为是哪个艺术家的粉丝团吧。怎么会这样？到底发生什么
事要把自己隐藏得如此干净？
“怎么都没有你的照片？”我小心翼翼地跟他询问。
“重要吗？”回应的短短字词有着煞寒之气。
“哈，就想看嘛~”我贴了个吐舌图像营造轻松。
“不就跟恭介同一个样，你看他的就好了。”他很快把我的意图堵了回来。
呃，这话虽没错，但根本是诡辩吧，可是他软钉子一赏，我又不能像对恭介那样半哄
半肉麻地和他磨，语塞了半晌，还是只能怀着郁闷继续研究景介的作品，聊胜于无。
我逆着时间轴往回翻，这次旅行的照片还没放上，摆在页面的由于缺少显著地标，也
很难辨出是哪个地方。感觉他似乎喜欢特写些路边小物，挑扬簷尾的染苔屋瓦、斑剥墙面
的残褪广告、切割灰天的密乱枯枝，然不管什么好像都透了点荒弃意味，即便是带着生命
力的狗儿，行在雨巷间的溼漉身影也令人感到寂寥。
记得他跟我说过，若一张照片藏有故事，便是张好照片，所以画面中的景物都曾以某
个面向和他深深交会吗，乍看微不足道却串接成旅途的篇章？还是，那其实也是他内心世
界的映射，他不用文字，而是以图像与我们这些访者对话？
再往前，手绘的作品开始多了起来，原本我以为仅是单纯的写生，但认真端详后发觉
并非如此，就像一幅从高处俯瞰的东京市景，天际夕阳将云层灼染得火艳，参差耸立的大
楼不少却已倾塌，在被黑暗吞噬的边角，城市崩解著，碎散成尘沙。
怔愣地续往下点，我看到了富士山圣洁的身姿于湖岸无瑕，然镜影的锥线彷若化溶于
水，一滴一滴，直向幽深处堕去。该是合掌村小屋所在的冬景，斜簷厚重的堆雪也如烛泪
垂融，在满空飞舞的寒色间显得悽怆。这些颜彩泛溢的作品一张接着一张，像是无尽的泪
水，诉著哀伤。
而哀伤之泪随着时间的倒溯，渐渐掺杂了愤怒与控诉，海上鸟居被暴浪狂烈拍击，不
同层次的灰墨在天空涂抹，像隐著吸吞一切的涡流。这样的涡流扩张著，画作也从风景转
成很难解读的抽象主题，仿佛是为了发泄一般，浓重的颜料层层叠叠，尽管化为图档后解
析度不够清晰，依然能感觉到笔触劈划如刀，纠绞的情绪将人压迫得无法呼吸。
可是，突然间作品又变成一般的写生画，甚至还有一份温润、似是带着笑容的光芒。
我呆看许久后，才发现这之间有着时光的断层，算了一下，应该是景介高三的时候。我望
着他最初画作的祥和，又翻了后来的癫狂，难道，就是在这空白的一年发生了什么，让原
本跟恭介同样开朗的景介，变成了现今这个模样？